文◎章青定
猛犸象在凍土下三萬九千年
文◎章青定
他對她的歉意和愛留在這里,冰凍在地下,慷猛犸象的化石,不腐不壞,一切如初。
2014年10月28日,冰封在凍土下三萬九千年的遺骸YUKA在莫斯科展出。
秦佳苗在展館的臺階上聽到有人喊:“這里,秦佳苗,那邊人多。”她回過頭,沒看見邵子健,只有一名胖大的俄羅斯大媽對她露出驚訝的微笑。
“秦佳苗,你說俄羅斯的女人是不是一過三十歲準發胖?你這么瘦的人要是生活在那兒,會不會也那樣?”邵子健曾指著電視新聞這樣問過她。
那時他們畢業半年,蝸居在一間十五平的小房子里,用房東淘汰下來的舊式大屁股彩電,里面所有人看上去都斑斑點點。
秦佳苗記得自己反問:“我們為什么會去俄羅斯住?”那時在她腦中這是被凍土覆蓋的國家,只有漫長冬季,穿皮毛的人們在寒氣中喝發酸的紅菜湯。他們當然不會去,他們會一直在這座有熱干面和蛋酒的城市,過模糊的春秋和分明的冬夏,勤勤懇懇攢下一套小房子。
畢業三年,秦佳苗和邵子健一直待在這座城市,但從路名上看,他們像把全國跑了個遍。住處從臺北路搬到香港路,再從淮海路遷到黃埔大街,目標始終一致——房租能稍微便宜一點。
和房東簽下兩年長約后,他們終于決定買一臺洗衣機,這樣他們就不用在冬天的冷水里合力拎干床單,滴下的水像一道稀里嘩啦的小瀑布,澆得手紅腫發痛。
“下次搬家它可真麻煩。”秦佳苗喜氣洋洋地擔憂,認真挑著洗衣機的牌子。
邵子健說:“兩年后的事誰知道,說不定那時我們已經有自己的房子了。”秦佳苗很大聲地說:“對!”他們一向擅長于捧對方的“臭腳”,認可對方的每一個奇思怪想,不質疑,也不逼迫看到結果,所以在不知何時能實現的夢想里活得安樂又坦然。
這種狀態被打破是因為許文莉的婚禮。
許文莉是秦佳苗大四時的研友,兩人曾一起清晨去圖書館搶座位,在晚上結伴回宿舍樓。后來許文莉考上了而秦佳苗沒有,秦佳苗也就坦然收拾起復習資料,投入到求職的隊伍里。
研究生畢業的許文莉進了一家國企,在周圍人的熱切關懷下,不到半年就結婚,成了—位標準的“拆二代”太太。
秦佳苗在婚禮現場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一路抹著眼淚回家,在廁所哭完一場后開始洗衣服。邵子健坐在沙發上,聽著洗衣機“轟轟”轉動的聲音,心里愧疚得想吐。
他和秦佳苗自大—戀愛至今已經七年,如果他們辦婚禮,情意會濃厚得多,但他們會有這樣在追光燈下,在幾十桌賓客前相互表達的機會嗎?
他們現在所有存款加起來,還不夠今天現場的那些鮮花。
那晚,在洗衣機的轉動聲中邵子健做出一個決定:他要改變現狀,不再上一份安安穩穩的班,做一個模模糊糊的夢。
秦佳苗說:“好呀好呀,我支持你。”說完進了廚房,炒了盤清炒土豆絲,再用青椒煎了蛋——如果明天他改了主意,還是有午餐可帶的。
但邵子健當真東奔西走地打聽起來。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做,坑蒙拐騙的事也做不出來,在亂撞了兩個多月后,邵子健碰見了大學時一個關系不錯的師兄,在俄羅斯做日用品買賣,愿意帶邵子健一起。
秦佳苗給邵子健收拾了滿箱子的毛衣毛褲和羽絨服,手腳并用地往下按壓。邵子健笑著說:“用不了那么多,屋子里有暖氣,再說,俄羅斯也是有四季的。”
邵子健捧著旅游者指南告訴秦佳苗,俄羅斯的春天雖然反復,但也會到來,4月里可能會下雪,6月的圣彼得堡一定會有白夜。等他掙了錢,就接秦佳苗去玩,他們可以坐火車去雅庫茨克的博物館看長毛猛犸象,在這里熱成火爐時去那邊過一個涼爽的夏天。
秦佳苗努力往箱子里再塞進一條毛褲,擦了擦眼淚回答他:“好啊好啊。”
邵子健拖著那口塞得超重的箱子走了,他對秦佳苗說:“以后就你一個人,換個高檔一點的小區住,安全點兒。”
秦佳苗沒有換,她舍不得這間屋子。她隔幾天就找出一件邵子健沒帶走的衣服掛在陽臺上,既給自己壯壯膽,更可以裝作邵子健還在。在有些靜得讓她驚恐的夜晚,秦佳苗會打開洗衣機,在它滾動的聲響里想,沒有它也挺好,說不定邵子健怕她一個人擰不干被單,就不會去那么遠的地方。
出去三個多月,邵子健回國處理貨源。秦佳苗請了兩天假,做了一鍋麻辣小龍蝦,將蝦球一粒粒剝出來用保溫桶裝好去了浙江。邵子健和她視頻時說,俄羅斯的土豆洋蔥和圓白菜,他實在吃夠了。
他們在火車站廣場見了30分鐘,邵子健弓著背吸溜著蝦球,吃幾粒,看一眼秦佳苗。邵子健說師兄人挺好的,什么都愿意教我;又說,這一趟勢頭不錯,順利的話再過三個月就能回來,到時還能帶回來一小筆錢。
秦佳苗看著他變粗糙的臉,臃腫得像頭棕熊一樣的羽絨服,笑瞇瞇地答:“好啊好啊。”
那桶蝦邵子健最終沒吃完,去哈爾濱的列車開始通知檢票,他把保溫桶擱在一旁,伸手抹了抹臉,油和眼淚混了—臉。
那筆生意做成后,邵子健回國住了一個月。那個月他陪泰佳苗逛街買衣服,上超市挑蔬菜水果和卷紙,在公園里邊走邊說著輕松的廢話,但心思卻總有一點飛往別的地方——那是一個初初取得成績的人對進一步成功的向往。
所以再次分離時,邵子健就比秦佳苗少了那么些傷感,他拍一拍她的頭,十分爽朗豪氣:“下次回來帶的錢說不定就翻倍啦。”
這次秦佳苗沒有說“好啊”,她哀求地望著他,問他可不可以不要去。一個人太孤獨寂寞,每天下班她都徘徊在大街廣場上,她是可以買比以前貴一點兒的衣服和包,但也并沒有因此變得更快樂。她更愿意和邵子健一起,計劃好這個月你先買鞋下個月我再買衫,搶盤子里的最后一小塊炒雞蛋,在快到家時比一下誰會先跑上樓梯,輸的那個人要獻—枚吻。
邵子健笑起來,笑容里一點被喚起的惆悵都沒有,他說:“我們不能永遠摳摳索索地花錢啊,我得讓你做個富有的邵太太。”說完,他揮揮手走向登機口,沒來得及聽秦佳苗說她只想做邵太太,富不富有是次要的事了。
那天秦佳苗在商場逗留到打烊才回家,推開門一室狼藉,電腦、現金,還有陽臺上邵子健的兩件衣服都被偷走。秦佳苗很恐懼,如果她按時回家,會不會和小偷正面撞上?小偷會不會沒走遠?會不會自此盯上這間容易得手的屋子?她想打給邵子健,但一時聯系不到。
秦佳苗在連鎖酒店住了三天,邵子健的電話打來,她問他可不可以回來。
邵子健說,別怕,先換把鎖,把重要東西收拾到酒店,再抓緊時間找處安保好的新房子。
他的語氣很冷靜,頗有些商人的殺伐之氣,再沒有以前一聽到她哭就會騰起的焦灼感。
關于回不回來的爭執升級為了一次戰爭。他們的對話時間有限,但這一次他們都很堅持。到后來,他們已不能心平氣和地談話。
最后的那次爭吵很激烈。那時邵子健的生意出了問題,貨被無緣無故地扣下,他打給秦佳苗,想得到一點勸解和寬慰。秦佳苗說,那就正好回來吧,要是早點回來,也許不至于損失這么大一筆。
邵子健在電話里發了火,不知道是不是大風吹過,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大:“回來個屁!這筆貨要是拿不回來我就死磕在這兒,你要受不了就別受,愛找誰找誰去吧。”
邵子健摔了電話,再也沒打來過。
沒有邵子健的日子秦佳苗也好好地過下來了。她還是住在那間屋子里,換了整扇門,裝了新的防盜窗,房東漲了600塊房租后又和她簽了兩年約。她換了一份工作,漲了一點薪水,每周有三天晚上坐在培訓學校的教室里,和比她小許多的學生們一起學俄語。
她的同桌是個十七八歲的小男生,準備申請圣彼得堡大學念本科。他好奇地問這個看上去年紀偏大的女生,學俄語打算做什么。
秦佳苗認真想了想,回答說:“去看看。”
但她一直沒有。她已經會用俄語應付衣食住行,可以看些簡單的兒童書,進行一段沒有玩笑的對話,可她并沒有去。她還是每天上下班,給自己炒瘦肉萵筍,煎虎皮青椒,周末的時候燉—鍋胡蘿卜煮牛肉。
直到YUKA將在莫斯科展出的消息傳來,秦佳苗想,那就去看看吧。
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前往的理由。
秦佳苗到時,莫斯科正冷。行人寥落,街上一片雪白冰封。她穿過阿爾巴特街,再走過紅場和克里姆林宮,她走得很慢,希望邵子健會從哪個地方沖出,對她喊:“喂,秦佳苗。”但邵子健當然沒有出現。
在離開莫斯科前,秦佳苗去了一間酒吧,邵子健是在那喝了到俄羅斯的第一杯酒。
胖得泛紅的酒吧老板有點同情這個姑娘,她獨自一人,看起來很憂傷。她要么是失戀了,要么是不滿意考試成績的留學生。
他向她走過去,準備用從其他顧客那里學來的“你好”跟她打個招呼,逗她開心一下,但他還沒靠近,姑娘就站起身走了出去。他有點遺憾,他本來還打算提醒她,不要一個人在外面待得太晚,光頭黨喜歡在這片區域出沒。
幾年前有個偶爾來這里喝酒的中國小伙子,說一口蹩腳的俄語,但夸起他的女友來總是熱烈又真摯。有天他在離開前對老板說,他給女朋友買了件禮物,要趕回去向她道歉。出門后,他死在了光頭黨的攻擊中。警方從他的衣兜里找到一枚鉆戒,后來他們輾轉把它交還了他的女友。
如果老板來得及走近秦佳苗,他也許會發現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很小,但很亮。
離開酒吧后的秦佳苗一個人走在莫斯科的雪地上,她想起邵子健,他對她的歉意和愛留在這里,冰凍在地下,慷猛犸象的化石,不腐不壞,一切如初。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