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第一流的1

砂田弘

那天早晨，中川老師一改往日樸素的穿著，從頭到腳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服。

3月21日是K中學的畢業式，也是中川老師的“畢業式”—就是這一天，老師將要離開他工作了十三年之久的中學了。

“同學們，”等禮堂里安靜下來后，老師慢慢地開口了，“今天，是我在這所中學的最后一天，因此，我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

臺下響起了笑聲。中川老師也笑了。

“不過，這衣服和鞋都不是我自己買的，是我教過的學生送給我的。談起這事話可長了……”

禮堂里鴉雀無聲。老師開始講述了。

八年前，中川老師給畢業班學生布置了一篇作文，內容是：寫寫各自今后的打算。

“當一名公司職員。”

“做一名科學家為國爭光。”

“當一個優秀的護士。”

“當一名幼兒園阿姨。”

同學們今后的打算五花八門，都不相同。

老師興致勃勃地批閱著這些作文，發現其中有兩篇與眾不同。

一篇的題目是《做一名鞋匠》。這是一個個子矮小、學習成績比較差，但是性格比較開朗的少年岡田三吉寫的。

他寫道：

爸爸原來是個鞋匠，在我幼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因此，我對爸爸沒有什么記憶。不過，聽說爸爸是個手藝高超的鞋匠，“做日本第一流的鞋匠”，這是爸爸的口頭禪。我出生后，據說爸爸就講過，要讓兒子成為日本第一流的鞋匠。

另一篇作文是一個患過小兒麻痹癥、體質比較弱、一條腿有明顯毛病的大川五郎寫的。他寫道：

我的身體有殘疾，不能做一般人都能做的工作。幸運的是，東京有一個親戚是個裁縫。我想，自己雖然不是那么心靈手巧，可是如果能認真地學習，就一定能學會做出漂亮的服裝。假如我以后能當個裁縫，就一定要做一名日本最好的裁縫。

中川老師對這兩篇作文很滿意。就像預先商量好了似的，這兩個學生決心都要做“日本第一流的”。

老師對他們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因為，這兩名在班級里最不顯眼的少年，卻有著自己最美好的理想。

畢業式結束當天晚上，中川老師把三吉和五郎叫到自己家里。

那是個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的夜晚。

“我已經決定了，明天就去金澤市，到岡田鞋店當學徒工。”三吉蠻有信心地說道。

“明天，我也要坐三點鐘的快車去東京。也許不久，我就要成為一個小裁縫了呢。”五郎說著這話的時候，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暈。

“多好啊！你們都朝著‘做日本第一流的……方向出發了。‘做日本第一流的，這條道路會很艱辛。可是，無論怎樣，都不能泄氣呀！”

老師語重心長地囑咐著，兩個少年都使勁地點著頭。

“擁有自己的理想，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每年正月你們回家鄉后，請務必到舍下來，大家可以聚一聚，暢談別后的感受，相互勉勵吧。”

當時，五郎支撐著那條殘疾的腿，慢慢地站起來，說：“希望老師也能成為日本第一流的老師！”

分別后的第一年里，三吉和五郎每月都會給中川老師寄一張明信片。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在明信片上寫著“滿懷信心地工作著”這樣的話。

第一年年終，兩個人遵守原來的約定都回來了。

三吉留著小分頭，還神氣十足地戴著一頂鴨舌帽。

五郎的臉色比一年前更蒼白了，不過，多少已經有了點兒城里人的樣子。

元旦那天，他們來看望了老師。

“每天都要掃地啦、跑街啦，好累啊！所以只能經常抽空看看師傅們的工作。聽說，再等些時候就可以教我做鞋啦。”

三吉向老師匯報著自己的生活。

相比之下，五郎卻有點兒悶悶不樂的樣子。老師問：

“五郎，你在那兒還好吧？”

“我在盡力地干著呢。”

五郎雖然也是笑著回答，可他的聲音里明顯底氣不足。

過了一會兒，三吉從衣袋里掏出一份訂貨的樣紙，對老師說：

“讓我量一下老師的腳的尺寸，稍后，我要給您做一雙日本第一流的皮鞋哦。”

“噢？！”

老師站起來把腳放在樣紙上，三吉用鉛筆熟練地將老師的腳型畫了下來。

“讓我也量一下老師身子的尺寸吧。”

這時，五郎也站起來，從褲兜里取出了卷尺。

“我要給老師做一身漂亮的西服，說定了。”

五郎支撐著病腿站在老師身后，一一量下了老師的肩寬、身長、腰圍等尺寸。

老師像接受身體檢查的小學生一樣，直立不動，任由他們擺布著。

第二年，兩人寄給老師的明信片明顯減少了。

三吉一年里共寄來三張，五郎只寄來一張。

三吉像往常一樣，總是用飽滿有力的字跡寫著：“精神愉快，工作順利。”

可是，五郎明信片里，總是使人感到缺少力量，往往在一番問候之后，只淡淡地寫著：“東京是個很難生存的地方……”

第二年正月，兩人都沒有回家。

到了第三年，就像互相約好了一樣，他們竟連一張明信片也沒有給老師寄來。

第四年春天來了。兩個少年似乎辜負了老師的期望，都沒有回來看望老師。

“五郎，我有話跟你說。”

這是在東京神田的D服裝店。秋日里的一天，老板把五郎叫到了裁縫室。

“讓你干了這么長時間的活……”老板說，“昨晚，我和內人也商量了，覺得你好像不適合干這一行呢。裁縫這個工作，僅僅憑著有耐力還不行呀，還得手巧啊！”

老板戴著金絲邊眼鏡，慢慢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辭：

“我想，該考慮改換一下你的工作了，這樣對你也許更好呢。你母親把你托付給我，你確實也是一直在盡力地工作。可是，光這些還是不夠啊！我的話，你能明白嗎？”endprint

“我想我明白了。”五郎盡量用笑臉回答說，“我會給媽媽寫信的，一周后就動身回家。”

“也不必那么著急呀……”

老板取出一個紙包，說：“這個，作為你前些日子里的報酬，請收下吧。你回家的旅費，我給你出。”

五郎聽了，把目光轉到窗外，眼里溢出了淚水。

不久后的一天正午，三吉在東京上野火車站下了車。可是，他熱切盼望見到的五郎卻沒有露面。

這是兩三天前的事。三吉的老板把他叫到跟前說：

“想不想到東京去玩一個禮拜？你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手藝人了。這是你在這四年來，拼著性命干出來的啊！去吧，該到東京逛一逛吧！”

三吉非常高興，就給五郎寫了一張明信片。同時也給隔了一年之久的中川老師也寄了一張。

“我將和五郎君一起留個影，給老師寄來。”他告訴老師說。

可是，五郎并沒有來接他。

原來，三天前，五郎就開始發燒了。起初還不大厲害，到了晚上，體溫上升，出了好多汗。

老板注意到了，五郎從一周前就開始趕著在做一套西服。布料是用老板給他的錢買的。問是給誰做的，五郎只是悶著不作聲。老板和別的師傅想要幫幫他，也被他謝絕了。

第三天早晨，老板叫來醫生。醫生給五郎打了針，把老板叫到另一間屋子說，應該做一下透視。

“今天，我有個朋友要來東京。”五郎把明信片遞給來到枕邊的老板，消瘦的臉上泛出一絲凄涼的笑意。

“這是我的一個學友，是金澤市的一個鞋匠。”

不過，五郎沒說他要去接朋友。

秋天的一個下午，正好是星期天。中川老師在家里收到了從東京寄來的兩個郵包。這就是三吉做的皮鞋和五郎做的西服。

老師立即穿上西服和皮鞋，邊走邊瞧。

皮鞋在地板上發出了“咯噔、咯噔”的清脆聲音。

就像剛上學的小孩子一樣，老師高興得又說又笑。

他走到穿衣鏡前，上下左右，對著鏡子反復地欣賞著嶄新的服裝。

“皮鞋相當漂亮，就是西服有點兒差勁呀。”

他的夫人在一邊笑著說，西服上衣的領子過大，腰身有點兒短，下衣褲腿寬了些。

“真啰唆！”老師對夫人說，“多好的衣服！對我再合適不過了。”

在大禮堂里，中川老師取出手帕擦擦汗繼續講著這個故事：“三吉君現在在東京信心十足地勤奮工作著，我想，三吉君成為日本第一流鞋匠的日子，指日可待了。那么，五郎君呢……”

老師說到這里，一下子沉默了。

“三年前，他因為患上了結核病，在村里默默地去世了。”

大禮堂里，人們不由得發出一片惋惜聲。

“……今天，我穿著這身西服和這雙皮鞋來到了這里！穿著日本第一流的皮鞋，還有……是的，穿著日本第一流的西服，來了。”

說到這里，老師欣慰地笑了。

“我知道，現在我正在向已經培養出了日本第一流的青少年的、日本第一流的中學告別，向自己最熟悉的、已經工作了十三年之久的校園告別。但是，我是幸福的！沒有錯，我是日本第一流的、最幸福的老師！”

這時候，暴風雨般的掌聲淹沒了老師的講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