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寓所墻外的一處露天市場便格外熱鬧起來,狹長的街道兩旁擺滿攤床、地攤,各種時令瓜果、蔬菜、小吃、生活用品琳瑯滿目,直到晚上八點左右,熱鬧的場面才逐漸平息。差不多每天從小路經過,雖不是刻意要買什么,卻似乎融入了世俗的生活,感受到生活的滋味,心中便有了一種充實。
一天傍晚,暮色稍顯朦朧,我正在庭院里散步,倏忽間聽到一陣陣吆喝聲從墻外傳來:“田螺,香辣田螺!味道鮮美,先嘗后買!”清爽的女中音此起彼伏,悠揚而纏綿。叫賣聲頓時讓我怦然心動。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深知這片土地上河流縱橫,且緊鄰渤海,盛產魚、蝦、蟹,海淡水養殖業也十分興旺,卻極少聽人提及過田螺,這里餐飲業的大小餐桌上也絕少見過田螺這道菜肴。更讓我動心的是,那甜美的叫賣聲,立馬讓我回想起童年時代曾讀過的一則童話故事:《田螺姑娘》。一個勤懇能干的小伙子下田時將一個碩大的田螺救回家,放到水缸里精心養護。后來那田螺竟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每天為小伙子操持家務,做好飯菜,再后來與小伙子結為夫妻,還生下一對兒女,夫妻恩愛,日子紅火……美麗動人的童話故事總會在人們幼小的心靈里播撒下善良和愛的種子,并伴隨人的一生。想到這些,我立刻走出院門,循吆喝聲走去。
叫賣聲來自一個簡易的移動餐車,攤主是一對來自鄉下的中年夫妻。男的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憨憨的不善言語,正忙活著掌勺炒菜;女的長得秀氣,腦后挽著發髻,腰間扎著藍底白花的蠟染水裙,顯得穩重斯文。女主人見我,立刻面帶笑容地打著招呼:“來了大哥,選個座位請坐!”說著麻利地端上一杯茶,聽音色便知,那擴音器里播放的吆喝聲就出自于她。移動餐車旁的幾個小木桌上,擺著一盤盤剛出鍋的田螺,有帶殼的,也有不帶殼的,佐以花生、毛豆、海帶絲等小菜,陣陣香氣氤氳開來。食客中有販夫走卒,也有白領小資,還有高考、中考后的學生,大家邊喝著啤酒、飲料,邊大口吃著田螺和小菜,不拘小節的隨和天性以及熱情包容的淳樸民風,此時體現得淋漓盡致。有年輕的情侶,專揀帶殼的要,邊用纖細的竹簽挑著田螺肉,邊喁喁細語。我被眼前的熱鬧場景吸引,忙走到灶臺附近想看個究竟。灶臺旁一張條形桌上,除滾圓晶亮的田螺食材外,還擺滿了各種作料:姜末、蔥花、蒜末、豆豉、辣椒醬、胡椒粉、糖、醋、鹽等等。“好家伙,一道菜竟需要這么多作料啊!”我不禁自言自語。“可不是么,這是俺老公在家鄉學成的絕活,要不怎么能招來這么多客人呢!”女主人在一旁慢條斯理不無自豪地答道。閑聊中,我諳知夫妻倆家住二十公里以外的靠近海邊的一個小村。聽口音那男的是個外鄉人,他們平日種植著十多畝水稻,農閑時用自己的一技之長,來城里暫租了一間房子做田螺生意。看到他們生意很忙,不便更多打擾,隨手掏出十元錢,買了一碟田螺肉細細品嘗,果真是鮮嫩可口,舌間生香。
翌日下午五點不到,我又踱出家門,在露天市場徜徉,見那賣田螺的移動餐車已經停在那里,立刻走了過去。男主人見我,放下手里的活兒說:“哥,快來坐,還早呢,先喝著茶,再吃田螺。”這下我找到了機會,刨根問底地打開了話匣子。男人開始顯得有些局促,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們一家祖居南方某省的鄉下,那里的自然環境也是河流、湖泊縱橫。二十年前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趕上家鄉大旱,加上興修水庫,他隨父母移民到了此地。“剛來時他家就住在與我家臨近的一個鄉,只是當時我們還不認識。”女的在一旁邊擦著小木桌邊接著話茬兒。隨后的閑聊中得知,當時只有十八歲的女主人有年夏天到海邊趕海,邊玩邊撿著擱淺在灘涂上的小魚小蝦,恍惚間眼前的潮水已翻著浪花漲了上來,她立刻慌了手腳轉身往岸邊跑。由于心里緊張,連跌了兩個跟頭,兩條腿深深陷入了沒膝的泥漿中。潮水如洪,眼看漲到了腰部,此時正在岸上不遠處挖田螺的小伙子見狀,趕忙從一條破漁船上拽下一個長條木板,飛似的跑進潮水,把木板墊到泥漿之上。“就這樣他幾步一挪地把我背上岸邊。”女主人繪聲繪色說道。“那后來呢?”我全神貫注,瞪大眼睛問道。“兩年后我們就結為夫妻,一起過日子了唄。”她不無忸怩地說道。真是一個英雄救美的動人故事,與《田螺姑娘》的童話有些相似呢——我暗忖。“那你們是怎么做起了田螺生意呢?”我問。“我移民到這里不久,就發現這里和家鄉一樣盛產田螺,海邊灘涂、河汊里,個把小時就能挖上多半桶。只是這里的飲食習慣與家鄉不同,只想著吃魚、蝦、蟹了。”男主人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十幾歲就跟舅舅學了一手烹制田螺的手藝,于是就先做了田螺在家里吃,然后試著走村串戶叫賣,久而久之,附近的幾個鄉竟都吃起了田螺。轉眼,二十年過去了,如今我們在家那邊已經有了一個專門經營田螺的店面,靠做田螺生意,翻蓋了五間瓦房,今年孩子參加高考,分數已經過了本科線呢。”兩人夫唱婦隨,交談的氣氛自然隨和起來。說話間,客人們陸續坐滿了小木桌周圍,夫妻倆開始忙活招待客人。我抓住空當又問道:“城里生意好做嗎?”“很好做的,家里那邊有人專門送貨。這田螺呀,捉來之后要放到清水里養上幾天,讓螺把大便、泥沙排凈。先要煮熟,免得體內有寄生蟲,然后烹制。做法有湖南特色、廣西風味、粵式傳統……大家吃得上癮呢,好多人吃完之后,還要買上一袋帶回家里。這些日子由父母操持著家里的店面,我們進城來也不單只為眼前賺錢,為的是要改變這里人的飲食結構,將來還要在城里做一個店面,策劃商標呢!”男主人邊掌勺邊與我聊著。
幾天之后,我到縣里參加一次文學采風活動,與縣里的幾位文友談及賣田螺的夫妻,他們竟然對此事了如指掌,異口同聲說,那夫妻倆呀,不單做生意講誠信,而且有膽識,有雄心,帶動鄉里的一幫人做田螺生意致富。這么多年他們靠經營田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還資助附近十里八村的十幾個孩子上了大學或者職業高中,完成了學業,并找到工作。去年,他們還為一個患先天性心臟病急需手術的孩子一次性捐了五萬元……出于作家對生活的敏感和寫作的沖動,此后傍晚散步,我時常在賣田螺的移動餐車前流連。夫妻倆緊張忙碌的身影讓我想到,在生命的花園里,他們或許不是牡丹、芍藥,也不是百合和郁金香,但他們卻如自然界中永遠開不敗的那些野花,在無人問津中綻放著屬于自己的美麗。他們每天勞碌著,幸福著,不去招搖,也無須示人,如同一朵花開在心里,悄無聲息,在心靈深處散放著馨香,激起漣漪。一次,我曾向女主人問道:“今后你們的生意會越做越大,我該怎樣稱呼你倆呢?”她答道:“鄉下俗人,名字也難聽,就叫我倆‘田螺夫妻吧!”
啊,“田螺夫妻”,多好聽的名字!此后接連不斷的日子里,每天傍晚外出散步,總會聽到陣陣溫婉的叫賣聲在夏夜的煦風里纏綿:“田螺,香辣田螺!味道鮮美,先嘗后買……”
責任編輯 葉雪松
王本道(1947—),男,哈爾濱人,中共黨員,大學學歷。1968年9月參加工作,曾任營口市政府辦公室調研員、辦公室副主任,盤錦市政府副秘書長,中共盤錦市委常委、秘書長。現任盤錦市作協主席兼任盤錦市文聯副主席,盤錦市文聯名譽主席,省作協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作協、省作協盤錦創作基地主任。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茫》,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