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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西口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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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走西口,近世以來內(nèi)蒙古、山西兩地的學者作家多有研究,比如有的從走西口的時間、路線和目的地入手,有的從人口素質、商業(yè)活動、政治參與度入手,有的從二人臺藝術的起源、傳播、擴散等入手,五花八門,異彩紛呈,出現(xiàn)了許多成果,為史學界、文化界所稱道。
但是,這里我想討論的一個問題是,走西口的時間到底從何時開始,真的是從二人臺《走西口》那句著名的唱詞“咸豐整五年”開始的嗎?如果是,那么清朝咸豐五年是1855年,距今不過160年左右的光景,如果不是,那么確切的時間在什么年代,有無文獻記載,能否為百姓、專家等認可,這都是問題。幸運的是,我在呼市東邊俗稱白塔的題記中找到了依據(jù),下面就聽我慢慢說來給你聽。
閱讀歷史,我們知道,今天的土默川平原的稱謂,是從明代阿勒坦汗時期開始的。在這之前,包括今天的呼和浩特,都被稱之為豐州。據(jù)邢野先生主編的《呼和浩特大事記》,最早稱豐州的時間是在公元796年,即唐德宗貞元十二年,這年9月,唐任命河東行軍司馬李景略為豐州刺史(豐州,今呼和浩特平原及大黑河流域,治所在白塔),領天德軍城都防御史。此后到1044年,即遼興宗耶律宗真重熙十三年時,契丹置西京(今呼市東部白塔村),并以此為中心設行政區(qū),稱西京道。1049年,豐州城內(nèi)興建萬部華嚴經(jīng)塔。100年之后,即1149年,金代完顏亮天德元年時,據(jù)《金史·地理志》載,豐州已有22683戶居民,以戶均5人計,達10萬余人,居民由女真、契丹、汪古部等各族及中原漢族人組成。元代時,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于1275年曾到過豐州城。

1516年,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山西北部因大旱,有移民進入豐州(土默特地區(qū))定居。
1532年,阿勒坦汗部西土默特部定居豐州灘。
1546年,阿勒坦汗率部眾用牛兩犋,耕地五六頃,開發(fā)豐州灘農(nóng)業(yè),建立板升,古豐州灘開始半農(nóng)半牧。
之所以講豐州灘這段歷史,我想說的是,在中古時期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同中原漢族的經(jīng)濟文化、社會交流就十分廣泛,遠非我們今人的想象能夠達到。當然,把這稱之為內(nèi)地漢族走西口實在是牽強的,不能成說。
現(xiàn)在,我們看白塔在明代的題記,嘉靖年間起有二層的“二二二”號,五層的“五一四、五一七、五一八”等條的題記者都是遷徙到豐州灘一帶居住的漢族,以山西人為主。
比如“五一四”號題記寫的是:“朱朝大明國嘉靖四十年六月初八日記留名遇姓,山西太原府代州崞縣儒學增光(廣)生員段清,字希濂,號中山,時至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十五日大舉達兵攻開堡寨將一家近枝六十五口殺死、搶去,各散逃止遺生一家大小五口,俯念斯文存留性命路逢房叔二人、妹夫一人并向恩人達耳漢處告拿,在此一同受難、房叔段應期、段茂先,妹夫石枚,妻陳氏、幼男甲午兒,官名段守魯,長女雙喜兒,次女賽喜兒,后至四十年潤五月二十七日有妹夫石枚帶領幼男甲午兒投過南朝去了,妻陳氏四月初一日病故。五月二十七日,段應期。”
大意是說,明代嘉靖三十九年時,山西崞縣段清一家由于打仗,面臨滅頂之災,堡寨被攻破,親人被殺掠,在一家五口性命攸關之際,蒙古族漢子達耳漢挺身而出,救了他們。所以,段清稱達耳漢為恩人。
此外,“五一七”、“五一八”號題記與這一題記筆記相同,似為同一人所寫,特別是“五一八”號題記,就是活脫脫的明代版“走西口”,你看,他是這么寫的:
“林(臨)行路上好南(難),
不由兩眼(流)淚,
受苦無人知到(道),
兒女不知那廂。”
查《呼和浩特大事記》,明嘉靖三十九年三月條,記錄了上邊題記說到的這一戰(zhàn)事,“大同總兵劉漢率軍攻打勒拉坦汗部。七月,劉漢與副總兵趙岢等再次攻打,焚宮殿、帳室略盡,殺擄150余人。十一月,阿勒坦汗率部攻雁門關、崞縣等處,破堡百余所。”
當然,這是因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之后,無奈奔赴塞外的“走西口”。你看那“五一八”號題記,四句念白,雖有錯別字,但貫注的情感與“走西口”中太春與玉蓮臨別時的那種“兩眼淚不干”何其相似!
兩則題記既控訴了戰(zhàn)爭的罪惡,也歌頌了人性的美好,把蒙古族與漢族人民之間那種深層次的感情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這一來體現(xiàn)了蒙漢文化交流的歷史場景,二來加深了蒙漢各族人民的血肉聯(lián)系,這是最真實、最本質的體現(xiàn)。
明嘉靖三十九年是公元1560年,比咸豐五年(1855年)早了295年,就是說,追溯歷史,山西人的走西口早在明代中晚期就已開始,只不過沒有像清晚期那樣大規(guī)模的出塞罷了。
另外,明代土默特阿拉坦汗部還十分重視“回口里”,派人到內(nèi)地學習漢文字和“孝經(jīng)”,比如有一個叫叢文光的人就執(zhí)行過這個使命。
還有就是與明廷通貢互市以后,內(nèi)地山西與土默特的人流、物流也不斷增加,帶來邊地人口、物質的繁榮。
所以,漫漫西口路,不管是從殺虎口出來,還是從河曲的黃河古渡出來,豈止是一個咸豐年間能說得清楚!
2008年,我在白塔附近的五路村里淘得一個白瓷罐,是一香爐,直徑9厘米,高7.7厘米,內(nèi)徑5.3厘米,底座刻寫有一大大的“佛”字,看釉色均勻潤滑,底圈有燒制后出現(xiàn)的氣泡,非人工作舊。年代、產(chǎn)地我沒有細考,估計至少應有500年的歷史吧,只是由于原主人不慎,香爐中間、口沿處出現(xiàn)了殘跡,這是一大缺憾。不過,也平添了幾分滄桑感。
香爐自然是不能為“走西口”作證的,但至少表明了歷史上邊疆與內(nèi)地的聯(lián)系吧,其深層次的東西值得思考和體味。也許,香爐里曾經(jīng)裝的就是一肚子的“走西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