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齡童的“八十一難”

章偉升

因為飾演孫悟空，他對《西游記》和孫悟空的感情，超越常人。為了樹立和傳承正宗的西游文化，他走上了一條“八十一難”之路

對《西游記》原著的感情，六小齡童猶如一位原教旨主義者。

對于1982年版電視劇《西游記》中所飾演的孫悟空形象，六小齡童說他究其半生都不敢妄談超越。他也希望別人不要輕易談顛覆和超越，而對亂編《西游記》的更是“一個也不寬恕”。

采訪前的寒暄中，他很快主動將話題導入他一貫反對的“戲說惡搞經(jīng)典名著”，并且以極快的語速和連貫的邏輯講述觀念立場，熟練程度之高以致在其“開場陳述”的二十多分鐘里，記者無從插嘴。 拍完《西游記》只是八十一難的開始

2004年，江蘇淮安舉辦美食文化節(jié)，六小齡童建議順道宣傳吳承恩故居，后來主辦方將活動名稱改為“淮揚菜美食文化節(jié)暨紀念吳承恩誕辰500周年”，這讓他哭笑不得，說一個文化名人竟然被放到了菜后面。

“我不求敗，但真的孤獨。”六小齡童感嘆西游文化是中國五千年文化的精髓，但推動復興路上更多的卻是艱難。幾十年后，六小齡童四下觀望，“取經(jīng)之路”僅剩他一人，無人如他一樣畢生推動西游文化。

1990年代籌拍《猴戲》，投資并未如約到位，他大年三十還奔波在廣東、福建“化緣”，一位企業(yè)老板沒有表示贊助，卻花了1萬元請他吃飯。

但是，真正讓他受到震動的是2004年前后大量關于“大學生偏愛戲說惡搞《西游記》的影視作品”的媒體報道。

于是，六小齡童開始無償?shù)饺虻母鱾€學校，用連講帶演的方式苦口婆心地告訴大學生、小學生甚至是學齡前兒童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的美，什么是西游文化的精髓。為了讓學生分辨美丑，他往往要先表演一段“正統(tǒng)”的孫悟空，再表演一段好色的孫悟空，“你直接灌輸給學生，根本不聽啊。”不僅得把傳統(tǒng)文化掰開、揉碎，寓教于樂，還得煞費苦心地先向學生申明他是無黨派人士，不是誰派來講政治課的，等把學生的興趣調動起來后，還得照顧管理者的情緒，把話題拉回練好七十二變?yōu)樽鎳鲐暙I，“哎喲把校長高興得……”

十多年來，六小齡童去了700多所海內外學校講演西游文化，忙碌時一天睡不到三個小時，且把能搜集到的演說家傳記、視頻和經(jīng)典文章都看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大學生并非媒體報道的那么不堪，西游文化的講演幾乎場場爆滿，甚至有學生提前一夜排隊等票。

因十多年反對篡改和惡搞名著，他被冠以“戲霸”之名，有人質疑他一棍子打死所有新出的西游影視作品。六小齡童并不否認對《西游記》有特殊的愛，會把劇中人物被惡搞看成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并會出離憤怒。但他說反對的原因并不在此，因為《西游記》早就有非常好的木偶劇、卡通劇、連環(huán)畫和舞臺劇，甚至他即將與好萊塢合拍的3D《西游記》也不會再遵循原有的結構和形式，包括中國很多地方戲也有風格各異的猴戲表演，但歷朝歷代絕對不會亂來，幾百年來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幾乎從未在人物性格上進行徹底顛覆。

在目前根據(jù)《西游記》改編的影視作品中，有唐僧與觀音接吻的情節(jié)，也有孫悟空與白骨精戀愛的情節(jié)。六小齡童憤憤地表示這些劇如果出現(xiàn)在同樣喜愛《西游記》的印度、東南亞，那么該劇的主創(chuàng)人員是要向全國人民謝罪的。同時他更擔憂對于沒有影視劇分級制的中國內地觀眾而言，肆意翻拍、惡搞經(jīng)典名著會誤導兒童。有些孩子會跑來問他孫悟空有幾個女朋友，甚至也學著改編《西游記》：一個小女孩演唐僧，拿著手機呼叫“悟空你到哪兒了”，豬八戒則是拎著酒瓶子出場。至于其他經(jīng)典名著，有張生和崔鶯鶯在空中對打、關羽對嫂子暗自生情、武松和潘金蓮真心相愛的情節(jié)。因此，六小齡童對廣電總局叫停肆意翻拍經(jīng)典名著感到非常滿意。

有人說孫悟空又不姓章（六小齡童本名章金萊），輪不到他管。“這是什么話？我還就管定了！”采訪中，他不點名批評了2013年一部票房極高、根據(jù)《西游記》元素改編的電影，他無法接受歷盡千難萬苦、用時17年從印度取回佛經(jīng)，被稱為千古完人和民族脊梁的一代高僧玄奘如今被影視作品爭相惡搞，“在國外都不可思議，要是在印度你惡搞玄奘試試看？”

他的傳記作者兼助理馮偉杰告訴記者，當看到缺乏藝術內涵的影視作品大行其道時，六小齡童會心生悲哀，擔憂它們傷害了尚無辨別能力的年輕人，破壞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而且票房越高，危害越大。一個電影投資方曾公然宣稱他們純粹就為賺錢，只要一過20天的上映期，電影再垃圾也沒有關系，六小齡童怒斥其完全沒有道德底線。

為了更好地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六小齡童沒有選擇受眾面更廣但離觀眾很遠的電視節(jié)目，而是選擇到世界各地親力親為地表演孫悟空，當面給觀眾講原汁原味和博大精深的西游文化。馮偉杰遺憾地說：“但是這么多年來有任何一個政府部門或者機構出來哪怕只是道一聲辛苦嗎？沒有。”

一位觀眾曾經(jīng)寫信給六小齡童，說他拍完《西游記》只是八十一難的開始。 別的我們還能跟人家比什么

六小齡童曾經(jīng)承認自己有點狹隘，民族主義傾向明顯。看到中國孩子的精神世界被外國產品和品牌所占據(jù)，他會很著急；對吳承恩、湯顯祖等在16世紀與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齊名的中國文豪失去世界影響力感到不服。如今，他更多的是希望借鑒國外成熟的理念和經(jīng)驗來復興中國文化。

在游歷歐洲時，他看到西班牙民眾寧愿用柱子撐著也不愿拆除古建筑，丹麥把安徒生喝過的酒、去過的書店甚至廁所全部原樣保留，英國把莎士比亞的手稿當國寶一樣保護，連紀念品的出售都要統(tǒng)一管理。想起這些國家不遺余力地保護各自的文物和古跡，把文化名人作為國家形象，而中國卻在大肆推倒文化遺產、遺忘梅蘭芳等偉大的藝術家，六小齡童心里不是滋味，他說還是重視不夠、宣傳不夠、保護不夠。于是，他又開始推動與西游相關的紀念館、藝術館落地，為其捐獻出珍貴的藏品，并呼吁立法保護名著。他回憶女兒帶回一個手舉金箍棒的米老鼠玩偶時，拍著桌子說：“人家都知道中國元素。”

2014年8月，吳承恩的故鄉(xiāng)江蘇淮安斥資近30億元興建規(guī)模超過香港迪士尼、完全展示東方元素的西游主題公園。

為了這一天，六小齡童奔波了十年。他說這種傳統(tǒng)文化主題公園照樣可以做得與迪士尼樂園一樣有趣，比如孩子們可以扮孫悟空去救唐僧，妖怪都守著門，就要動用智力怎么救人出去；前面白骨精跑，孫悟空怎么去追……他堅信中國年輕人對傳統(tǒng)文化一定感興趣，只要正確溝通和引導。

當記者問及主題公園項目為何十年才成時，六小齡童在極快的語速中突然“急剎車”，意外沉默了幾秒，然后說迪斯尼、可口可樂前期都不賺錢，但要讓地球上的孩子玩樂首選迪士尼，喝飲料首選可口可樂，但中國發(fā)展文化產業(yè)太急功近利、急于求成，都在擔心投資無法短期收回，沒有品牌意識。六小齡童抱怨僅在文化產業(yè)上中國就有一個金礦卻沒挖，老是拿著金飯碗要飯。在他的設想中，用他的影響力加上企業(yè)家的經(jīng)營能力，共同推動由西游元素組成的“美猴王”主題餐廳、咖啡廳或者酒，可以做出很大的影響力，“但跟我合作第一年可能就賠很多錢，所以他們就不弄，永遠不弄。”

在緬甸、越南等東南亞國家，六小齡童主演的1982版《西游記》重播次數(shù)甚至超過了國內的3000次，是為數(shù)不多能打敗韓劇、日劇收視率的中國電視劇。曾經(jīng)中國與一些周邊國家關系緊張的日子里，六小齡童的到訪卻受到了當?shù)孛癖姷臒崆榻哟搰偨y(tǒng)希望這位“美猴王”先生成為兩國友好的使者。六小齡童說這就是超越了政治、經(jīng)濟和種族的文化力量，他還引用習近平的一段講話來表達文化才是中國屹立世界五千年不倒的因素，“別的我們還能跟人家比什么？” 做“文化大公益”

對于社會捐贈，六小齡童自己不說，也不讓身邊人說，記者搜遍全網(wǎng)，也難找到此類報道。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說不做。相反，他的捐贈頗為可觀。

在任何一個時候，六小齡童都不會放過收集西游文化藏品的機會。尤其在家時，他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潘家園、報國寺的古玩市場。多年來，他的藏品數(shù)量之豐斬獲了“大世界基尼斯紀錄”。如今，有些藏品已經(jīng)增值數(shù)百倍，甚至是稀世珍品，但他從未拍賣過，而是盡數(shù)捐獻給美猴王世家紀念館、六小齡童藝術館等。所捐藏品中就有齊白石、徐悲鴻所畫的猴。用馮偉杰的話說，買下它們是一個政府機構才有的實力，可見六小齡童耗資之多。當然，這也是他父親六齡童生前的心愿—把老藝術家們的文字、影像和思想保留下來，避免傳統(tǒng)藝術隨著人的逝去而失傳。

在一檔娛樂節(jié)目中，主持人用 “他稱自己第二，中國內地藝人無人敢稱第一”來形容六小齡童的知名度。六小齡童自己也表示若承接商業(yè)活動，他可能是中國影視劇界掙得最多的人，向他尋求合作、代言的諸多企業(yè)中，不乏出價過億的，但幾乎都被他拒絕，“大家已經(jīng)把我和孫悟空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我不能隨便搞。”為保護形象不被濫用，他注冊了六小齡童童裝等20多個商標。

可以說，為了慈善公益，六小齡童放棄了巨額財富。同時，他過著極為克制的個人生活。馮偉杰回憶自己剛來做助理時，發(fā)現(xiàn)六小齡童吃飯只點一份青菜和米飯，后來熟悉了才知道他天天如此。記者注意到，采訪前后，作為助理的馮偉杰都只將六小齡童迎送至門口，沒有任何排場，更談不上一些明星藝人的前呼后擁。多年前，一個“女粉絲”來到北京鬧著要見六小齡童，經(jīng)不住窮追猛打，他只好求教于夫人，夫人說“去”，于是六小齡童請那姑娘吃了頓飯，席間不斷提醒她把門開著。

除了拒絕商業(yè)活動，六小齡童還不斷擠壓工作時間參加公益活動，免費為北京兒童醫(yī)院、西游文化主題公園等他認為值得的公益項目擔任形象大使。他說中國人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理想、信念和凝聚力，所以希望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去推動文化崛起、影響人心。

正如一個在汶川地震中幸存下來的孩子告訴六小齡童，地震時他們被壓在廢墟下很多天都沒有死，就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六小齡童叔叔演的孫悟空被壓在山下五百年都沒有死，他們也能活下來。

孫悟空永不言敗、積極向上和寧揪神仙胡子也不揪老百姓胡子的“猴王”形象被六小齡童稱為中國文化圖騰，他說中國人不必老羨慕美國，因為中國四百年前就有追求自由、民主、個性和不畏強權的孫悟空，更何況孫悟空是儒道釋三教合一的典范，融合著西游文化的精髓—大和。

所以，六小齡童要做“文化大公益”，認為如果這個做好了，其他的自然就會好起來，“而且我做的事別人還有可能替代不了。”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他要出書、拍電影，2016年之前完成牛津大學等1000所海內外院校的講演，并推動孫悟空成為2022年冬奧會吉祥物等等。甚至在3D《西游記》成功后還可能拍攝孫悟空、變形金剛和蜘蛛俠聯(lián)手拯救地球的電影，他管這叫國際視點，并把致力傳統(tǒng)文化復興、走向世界視為此生的歸宿和使命。

前半生傳承猴戲藝術，后半生傳承猴戲文化，這是55歲的六小齡童給自己的人生定位。如此看來，行者尚在漫漫長路，所幸，他發(fā)現(xiàn)世界慢慢出現(xiàn)了一些可喜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