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建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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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兩漢河東鹽業資源的開發
崔 建 華
現有史料表明,至遲從春秋時代起,河東鹽業資源已進入商業流通,社會影響日益提升。西漢時期,鹽業經營被視為河東地區最為顯著的致富渠道,在鹽鐵專營政策實施后,河東鹽更加受到政府的重視。東漢章帝在制定鹽鐵政策時兩次巡幸河東,鹽池受到了空前的關注。為了保障鹽業生產的正常進行,東漢政府還興修水利,對鹽池加以保護。
鹽業;先秦;漢代;河東
河東地區擁有鹽業資源,這一優勢受到秦漢歷史書寫者的關注。如《漢書·地理志》曰:“河東土地平易,有鹽鐵之饒”;在“河東郡安邑縣”條又曰:“巫咸山在南,鹽池在西南。”《續漢書·郡國志》亦載,安邑縣“有鐵,有鹽池”①。然而河東鹽的開發利用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應當注意到,秦漢時期河東鹽業資源的開發既是在先秦歷史基礎上進行的,同時又展現了特定歷史階段的實踐特征。
食鹽是攸關國計民生的重要物資,《管子·海王》:“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②《漢書·食貨志》:“夫鹽,食肴之將。”③《后漢書·朱暉傳》:“鹽,食之急者,雖貴,人不得不須。”④種種說法均反映食鹽在古人日常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緣于此,有的學者認為,食鹽是文明得以發生的先決條件。如任乃強先生說:“河東解池地區,大河繞于前,群山阻于后,山谷盤錯,沮洳瀉鹵,甚不利于農業文化的發展,而乃偏偏最先成為孕育中華文化的核心地區。堯都平陽,舜都蒲阪,禹都安邑,都是圍繞解池立國。由解池這個核心向四方推進,又才有河南的伊洛文化,河內的殷墟文化,渭水平原的周秦文化,和汾水盆地的晉文化發展起來。”⑤
目前的考古發現表明,山西西南部極有可能是中國史前文明進展最快的地方。陶寺遺址位于山西襄汾,據考古學者判斷,該遺址“是中國史前功能區劃最完備的都城”,“在年代、地理位置、內涵、規模和等級以及所反映的文明程度等方面,都與堯都相當契合。目前沒有哪個遺址像陶寺這樣與堯都的歷史記載等如此契合”①。如此說來,傳說中的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愈發具有走向信史的趨向。然而,將國家雛形極有可能最先誕生于晉西南的原因歸結于解池的鹽業資源,目前來說,這一邏輯推論尚需要進一步的實證。
有學者曾對任先生之說提出質疑:“夏代前后,運城盆地可以說是一個水鄉澤國”,“唐堯時期的河東鹽池其湖面肯定比現在遼闊得多,反過來說,湖水的鹽分含量較低,這對于人工開發必然會帶來一定的困難,何況唐堯時期生產水平之低,鋤耕農業剛剛萌芽,無論是煮鹽,曬鹽談何容易!”②此說反駁任先生的看法,但作為立論依據的地理、水文條件的時代差異,乃是以南北朝與史前期相比,時間跨度很大,其結論恐怕有進一步檢討的必要。
以推理的方式來研究歷史早期河東地區的鹽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獻不足征,而鹽業考古在這一帶也少有發現。由于史料奇缺,不少鹽業史研究者比較重視這樣一段文獻記載:“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薫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③柴繼光先生解釋:“舜為什么要歌南風呢?這是因為南風和潞鹽的生產有著直接的關系。據記載:中條山上有鹽風洞,‘仲夏應候風出,聲隆隆然,俗稱鹽南風,鹽花得此,一夕成鹽。’陽光風力是促使潞鹽結晶成形的重要條件,人們歌吟南風,是理所當然的。”④所謂“鹽南風”,見于沈括《夢溪筆談》:“解州鹽澤之南,秋夏間多大風,謂之鹽南風,其勢發屋拔木,幾欲動地,然東與南皆不過中條,西不過席張鋪,北不過鳴條,縱廣止于數十里之間。解鹽不得此風不成,蓋大鹵之氣相感,莫知其然也。”⑤然而,《南風》詩中何曾著一個“鹽”字,將南風與鹽業生產聯系在一起,似乎是后世捏合所致。
在宋代以前,學者對《南風》詩旨的解讀與河東食鹽資源并無瓜葛。《尸子·綽子》:“舜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舜不歌禽獸而歌民。”⑥意謂此詩抒發了舜的愛民情懷。《史記·樂書》“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集解》引鄭玄曰:“《南風》,長養之風也,言父母之長養己也。”《正義》曰:“《南風》是孝子之詩也。南風養萬物而孝子歌之,言得父母生長,如萬物得南風也。舜有孝行,故以五弦之琴歌《南風》詩,以教理天下之孝也。”⑦由此可見,漢人鄭玄、唐人張守節皆認為此詩意在提倡孝道。而所謂“南風”作為比興手法的體現,詩人看重的是它在四方、四時宇宙體系中的特殊定位。在古人的生活經驗中,夏季是大多數生物生命旺盛的季節,而在古人的宇宙觀念里,夏季又與南方對應,南風作為夏季風,就被視為生物旺長的原因所在。顯然,這樣的自然知識、生活經驗,一般得自于對有生命的個體的觀察,與鹽的形成并無多大關系。
不過,否定《南風》的鹽業史背景,并不意味著就否定了先秦河東鹽業的發展。《左傳》記載:“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盬。國利君樂,不可失也。’”但韓獻子不贊同:“夫山澤林盬,國之寶也。國饒則民驕佚,近寶公室乃貧,不可謂樂。”最終晉國決定遷都新田。這段記載當中有所謂“盬”,西晉人杜預曰:“盬,鹽也。猗氏縣鹽池是。”①從晉國所處的地理位置看,杜預的解釋無疑是正確的。需要注意的是,在這次遷都之爭中,盬被視為“國之寶”,并且反對遷都的人還設想:如果民眾得近此寶,便會導致“公室乃貧”。言外之意就是說,民眾可以依靠河東鹽池資源獲取可觀的財富,由此造成了公室經濟地位的相對降低。在此不妨先做個假設,假如民眾僅僅是靠近鹽池以方便用鹽自給,那么,出現公室貧弱局面的可能性并不大。一個合理的解釋是,春秋時代河東的鹽業資源已在一定程度上進入商業流通領域,民眾可通過商業渠道獲取其經濟利益。
此外,還有一些記載可以從不同角度反映先秦河東鹽業的發展。《戰國策·楚策四》“汗明見春申君”章記載策士對懷才不遇的感慨:“君亦聞驥乎?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②千里馬拖著鹽車行進于太行山上的想象,應是以翻越太行山的鹽業貿易為生活基礎的。而鹽池所在的河東地區正位于太行山腳下,因此,太行山一帶交易的食鹽出自河東地區的可能性甚大③。《山海經·北山經》記載,王屋山東北三百里曰教山,教山南三百里曰景山,“南望鹽販之澤”。所謂“鹽販之澤”,郭璞注“即鹽池也,今在河東猗氏縣”④。《穆天子傳》載周穆王巡行,某年冬季“至于盬。己丑,天子南登于薄山、窴軨之隥,乃宿于虞”。郭璞注:“盬,鹽池。今在河東解縣。”⑤《呂氏春秋·本味》:“和之美者,大夏之鹽。”所謂“大夏”,顧炎武認為:“正今晉、絳、吉、隰之間”,“在平陽”⑥。現代學者錢穆認為顧氏對大夏的地理定位偏北,實際應在“安邑大陽”⑦。雖然學者們對“大夏”的具體所在存在不同認識,總之均在河東鹽池周邊。
還有所謂“北海之鹽”亦值得重視。《尸子》:“昔者,桀紂縱欲長樂,以苦百姓。珍怪遠味,必南海之葷、北海之鹽、西海之菁、東海之鯨,此其禍天下亦厚矣。”同書又載:“傅巖在北海之洲。”①而地名傅巖據說與商代賢相傅說有關。《史記·殷本紀》:“武丁夜夢得圣人,名曰說。以夢所見視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說于傅險中”,“故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說”。此處的“傅險”,《索隱》曰:“舊本作‘險’,亦作‘巖’也。”《集解》引漢代孔安國曰:“傅氏之巖在虞虢之界。”《正義》引《括地志》云:“在今陜州河北縣北七里。”②據此,傅巖當在河東地區。而據《尸子》所言“傅巖在北海之洲”,那么,所謂“北海”應在河東一帶,如此一來,同出于《尸子》的“北海之鹽”有可能就是指河東鹽池所產之鹽③。《尸子》為戰國作品,其中說北海之鹽屬于“珍怪遠味”,由此或可推知戰國時期河東鹽業發展的兩個特點:一是河東鹽業資源因其品質較高,受到了普遍重視;其二,河東鹽的口碑雖好,但銷售范圍具有較大局限性,以至于那些仍處于中原文化圈但距鹽池較遠的地區不易獲取河東鹽。
從地域命名方面也可看出河東鹽業在戰國時代的重要地位。《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昭王十一年(公元前295年),“齊、韓、魏、趙、宋、中山五國共攻秦,至鹽氏而還”。《集解》引徐廣曰:“鹽,一作‘監’。”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鹽故城一名司鹽城,在蒲州安邑縣。’按:‘掌鹽池之官,因稱氏。’”④鹽氏因鹽而被賦名,其歷史背景應當是河東鹽業對社會生活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關于漢初的鹽業經營⑤,張家山漢簡記載:“諸私為鹵鹽,煮濟、漢,及有私鹽井煮者,稅之,縣官取一,主取五。”⑥有學者說“鹵鹽即海鹽”⑦,這可能理解得有些狹窄了。司馬遷說:“夫天下物所鮮所多,人民謠俗,山東食海鹽,山西食鹽鹵,領南、沙北固往往出鹽,大體如此矣。”《正義》曰:“謂西方咸地也。堅且咸,即出石鹽及池鹽。”⑧據此,張家山漢簡所謂“鹵鹽”,既然其中有特指山西食鹽種類的“鹵”字⑨,那就不應將池鹽排除在外。由張家山漢簡的記載可知,漢初河東鹽業很可能是采取私人經營而國家抽稅的模式。
鹽業經營權放開之后,民眾不再只是單純的食鹽消費者,還有參與經營的權利,在此情形下,河東鹽業對于社會、民生的影響勢必更為廣泛而深刻。關于這一點,猗頓故事的流變或許是一個線索。司馬遷說:“猗頓用盬鹽起。”但《集解》引《孔叢子》曰:“猗頓,魯之窮士也。耕則常饑,桑則常寒。聞朱公富,往而問術焉。朱公告之曰:‘子欲速富,常畜五牸。’于是乃適西河,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之間其息不可計,貲擬王公,馳名天下。以興富于猗氏,故曰猗頓。”①兩則故事講同一人的致富原因,一說憑借鹽業經營,一說依靠畜牧業,究竟哪個說法可靠呢?筆者以為《孔叢子》的記載出現得較早,更為原始一些。
《孔叢子》曾被不少學者質疑為偽書,但也有學者持相反意見②。那么,如何判斷其所載猗頓故事的真偽呢?故事當中出現的地名是一個值得參考的信息。《孔叢子》所載猗頓故事當中有所謂“西河”③,這個地名在先秦時期曾出現過兩種含義:一是在黃河下游折向東北流的河段附近,大約相當于今河南濮陽一帶;另一個在山西西南部,約相當于今山西運城、臨汾。猗頓是在猗氏致富,所謂“西河”的具體地域當然指的是后者。但這個意義上的“西河”只在戰國時期魏國據有此地時流行過,后來秦國奪得晉西南地區,這個地區逐漸被稱為“河東”,“西河”稱謂已被歷史淘汰。由此推斷,《孔叢子》所描述的猗頓當是戰國人心目中的猗頓,他不以鹽業致富,而以畜牧業發家,很可能是故事創作者所處時代的社會經濟實況所致,也就是說,當時河東鹽業雖然已引人注目,但其光芒還未超越畜牧業。
那么,到司馬遷所生活的西漢中期,為什么故事發生了變化呢?按照常理來講,作為秉承實錄精神的史家,司馬遷對猗頓事跡的敘述應當可信度更高一些,但事實或許并非如此。《史記》在記載先秦人物時所依據的材料有很多屬于“放失舊聞”,從記事風格來看,頗有小說家言的色彩,比如對致富榜樣陶朱公的記載,即是如此。司馬遷博學洽聞,戰國時代流傳的猗頓以畜牧生財的說法,想必也有所耳聞。不過,他這樣一位喜好舊聞的史家卻對此表示強烈質疑,以至于最終沒有采納。筆者認為,太史公之所以拋棄畜牧致富說,而認為鹽業經營是猗頓的致富路徑,很可能與以下兩個因素密切相關。
首先,漢武帝以前鹽業經營是開放的,河東鹽成為民眾可以取利的資源,這段歷史誘導史家相信,私人猗頓是可以經營鹽業致富的;其次,漢武帝實行鹽業官營之后,鹽池對軍國之用的巨大支撐作用更為凸顯。司馬遷曾描述鹽鐵官營之前的社會形勢,其中說到民間富商大賈“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的情形④,這也就意味著,史家很清楚,鹽業官營之前,很多富商大賈正是依靠鹽業經營積聚財富的。這使得他在記述猗頓事跡時強烈感覺到,在鹽業允許私人經營的情況下,猗頓來到河東,鹽池就在身邊,卻不以鹽業致富,這種情況是令人費解的。
綜上所述,戰國至西漢前期猗頓故事的變遷,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河東鹽業的發展。在西漢前期,河東鹽業對于國計民生的重要性仍在不斷上升。
漢武帝以后,朝廷召開鹽鐵會議。雖然這次會議由實際執政的大將軍霍光授意召開,但“目的就是打擊桑弘羊,故只要能在輿論上使之被動或難堪,霍光也就可以感到滿足。至于是否完全罷除官營政策”,“恐怕根本都不在霍光的考慮范圍之內”①。事實上,西漢后期僅僅取消了酒榷,而鹽鐵官營政策一直沒有放棄,相應地,河東鹽池依舊受到國家的高度重視。據記載,漢成帝曾經在汾陰后土祠舉行完祭祀禮之后,“行游介山,回安邑,顧龍門,覽鹽池,登歷觀,陟西岳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②。皇帝親臨鹽池,其重要性于此可見一斑。
王莽時期,繼續實行鹽業官營。據記載,東漢開國功臣賈復為南陽人,“王莽末,為縣掾,迎鹽河東,會遇盜賊,等比十余人皆放散其鹽,復獨完以還縣,縣中稱其信”③。由此可以推知,莽末仍然堅持鹽業官營,與河東臨近地區所消費的食鹽需由消費目的地官府派員到河東迎取,至于是由更高層次的管理機構統籌性無償調撥,抑或需要輸入地政府支付一定的鹽價,難以確知。
東漢政權建立后,河東鹽業經營再次放開。《后漢書·第五倫傳》:京兆人第五倫“自以為久宦不達,遂將家屬客河東,變名姓,自稱王伯齊,載鹽往來太原、上黨,所過輒為糞除而去,陌上號為道士,親友故人莫知其處”④。隱姓埋名從事食鹽販賣,說明第五倫并不具有官營鹽業機構正式吏員的身份,他在河東所從事的鹽業經營應為私人性質。但到漢章帝時期,政策發生了變化。《后漢書·和帝紀》載和帝即位不久發布的詔書:
昔孝武皇帝致誅胡、越,故權收鹽鐵之利,以奉師旅之費。自中興以來,匈奴未賓,永平末年,復修征伐。先帝即位,務休力役,然猶深思遠慮,安不忘危,探觀舊典,復收鹽鐵,欲以防備不虞,寧安邊境。而吏多不良,動失其便,以違上意。先帝恨之,故遺戒郡國罷鹽鐵之禁,縱民煮鑄,入稅縣官如故事。⑤
由詔書可知,漢明帝末年對匈奴重啟攻勢,導致國用不足,迫使繼任的章帝不得不考慮恢復鹽業官營。但政策的轉變遭遇阻力,以至遷延數年。《后漢書·鄭眾傳》記載:“建初六年(公元410年),代鄧彪為大司農。是時肅宗議復鹽鐵官,眾諫以為不可。詔數切責,至被奏劾,眾執之不移。帝不從。”⑥我們注意到,《后漢書·章帝紀》記錄建初七年十一月事,唯有“詔勞賜河東守、令、掾以下”一事,其上是十月癸丑以后章帝在關中祭祀、巡行,其下是十二月丁亥“車駕還宮”⑦。由此看來,章帝在河東停留了較長時間。聯系此前一年朝廷圍繞鹽鐵政策所發生的爭執,章帝此次河東之行,很可能由其傾向于重推鹽鐵官營政策的個人立場所驅動。如果這個推論成立,那么,河東鹽業資源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了。
盡管章帝有意恢復鹽鐵官營,但鄭眾在世時這個想法并未實現。建初八年鄭眾去世后,朝廷仍在討論鹽鐵政策。《后漢書·朱暉傳》載:章帝元和中,“是時谷貴,縣官經用不足,朝廷憂之。尚書張林上言:‘谷所以貴,由錢賤故也。可盡封錢,一取布帛為租,以通天下之用。又鹽,食之急者,雖貴,人不得不須,官可自鬻。’”“于是詔諸尚書通議。暉奏據林言不可施行,事遂寢。后陳事者復重述林前議,以為于國誠便,帝然之,有詔施行。”①值得注意的是,議定鹽鐵官營政策之后,元和三年(公元86年)秋八月,漢章帝“幸安邑,觀鹽池”②,再一次來到河東,并以昭告天下的明確姿態巡視鹽池。有學者就認為,章帝親自巡幸鹽池,“可能與重新施行鹽業官營專利的政策有關”③。這個判斷是合乎情理的。
政策醞釀中,長時間駐蹕河東;詔書頒布后,巡行河東覽觀鹽池。由此觀之,執政者對河東鹽業資源的重視程度,可謂東漢帝國鹽業政策的風向標。
耐人尋味的是,就在河東鹽業資源空前受到帝國統治者關注的歷史階段,與河東鹽池名實問題密切相關的一個現象發生了。《說文》:“盬,河東鹽池也。”④《說文》作者許慎一生經歷東漢章帝、和帝、安帝、順帝時期,他對“盬”字的解釋很可能受到當時河東鹽業資源特殊地位的影響。這個說法表面上看似乎被后來的一些學者所繼承,如西晉人杜預曰:“盬,鹽也。猗氏縣鹽池是。”唐人孔穎達說得更為直接:“盬雖是鹽,唯此池之鹽獨名為盬,余鹽不名盬也。”⑤又如,唐人司馬貞記載民間的說法:“盬鹽,河東大鹽;散鹽,東海煮水為鹽也。”⑥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有的學者之所以認為“盬”指的是河東鹽,乃是就具體語境而言的。比如杜預以河東猗氏縣鹽池來理解“盬”字,是因為《左傳》記載晉國大夫主張遷居的“郇瑕氏之地”具有“沃饒而近盬”的特征,杜氏旨在為《左傳》做注解,此處的“盬”既在晉國,當然是指河東鹽池。但實際上杜預并不認為“盬”只能理解為河東鹽,所謂“盬,鹽也”,表明他很清楚,盬只是鹽的一種。
現在看來,唐人孔穎達、司馬貞認為只有河東鹽被稱為盬,應當反映了“盬”字含義縮水的社會現實。這個語義收縮的歷程是從許慎的時代就已發生著的,而其歷史背景很可能就是東漢章帝以后河東鹽業資源戰略地位的急劇提升。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我們注意到,兩漢之際的學者對“盬”字的理解尚比較寬泛。《周禮》有“鹽人”,“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散鹽”。關于“苦鹽”,鄭玄注:“杜子春讀苦為盬,謂出鹽直用,不湅治”。杜子春認為“盬”的意思是可以自然析出而不用煎煮的鹽,強調其獲取鹽資源的方法,并不以地域為限而專指河東鹽。關于杜子春其人,正史無載,唐人賈公彥說西漢末、新莽時期的大學者劉歆授徒眾多,“奈遭天下倉卒,兵革并起,疾疫喪荒,弟子死喪。徒有里人河南緱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于南山,能通其讀,頗識其說,鄭眾、賈逵往受業焉”⑦。此說應有所本。據此,杜子春生活于兩漢之交,明帝初年尚在人世。他對“盬”字的解釋比后來的許慎寬泛,而許慎的解釋恰恰又發生于章帝恢復鹽鐵官營、兩次巡幸河東之后的一段時期,政策變動與語言內涵收縮,這兩者的關聯難道只能以歷史的巧合視之嗎?
前引《后漢書》所載和帝詔書中說,漢章帝“遺戒郡國罷鹽鐵之禁,縱民煮鑄,入稅縣官如故事”。如上所論,元和年間經君臣間反復論辯,始議定鹽鐵官營。至章帝去世,其間最多不超過四年,該政策便又廢止。至于廢止的原因,和帝詔書中說是“吏多不良,動失其便”,政府的執行能力不足。但有記載顯示,章帝去世前一年,馬援族孫馬棱“遷廣陵太守。時谷貴民饑,奏罷鹽官,以利百姓”①,看來,地方官員的反饋亦應是促成章帝廢止鹽業官營的一個因素。不過,根本原因當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東漢全國“遍布著世家大族”,他們“擁有自己的田莊,農林牧副漁諸業并舉,有的擁有大片的山林等礦產資源,有條件從事鹽鐵業生產,所以,每當推行鹽鐵官營時,就會有人以儒家的義利之辨進行反對,認為國家不該與民爭利,實際上是維護世家大姓的既得利益”②。
鹽鐵官營廢止以后,河東鹽業可由私人經營。不僅世家大族從中獲利,一些當權人物亦插手其中。按規定,從事私人鹽業經營的人須“入稅縣官”,但有的當權者為了能夠獲取更多利潤,想方設法偷漏稅款。如桓帝時,陳留人史弼“遷河東太守,被一切詔書當舉孝廉。弼知多權貴請托,乃豫敕斷絕書屬。中常侍侯覽果遣諸生赍書請之,并求假鹽稅,積日不得通。生乃說以它事謁弼,而因達覽書”。史弼不懼權貴,最終將宦官所派諸生“遂付安邑獄,即日考殺之”③。其中所謂“求假鹽稅”顯然不能理解為向地方政府索要已入庫的鹽業稅,因為如果是這個意思的話,宦官侯覽旨在直接索財,從情理上講,未必非要指名聲索鹽稅不可。從這個角度來說,“求假鹽稅”應當是請求減免鹽業稅。由此可見,東漢宦官參與了對鹽業利益的競逐。
雖然東漢政府已將鹽業經營權下放,但既收鹽稅,鹽業生產條件的優劣就仍與國家的利益息息相關,因此,東漢政府對鹽池的維護還是有所關注的。《后漢書·靈帝紀》:熹平四年,“遣守宮令之鹽監,穿渠為民興利”。李賢注:“前書《地理志》及續漢《郡國志》并無〔鹽〕監,今蒲州安邑縣西南有鹽池〔監也〕。”④由此可見,國家發起的這次整治行動發生于河東鹽池一帶。所謂“穿渠為民興利”,一般是指農田水利建設,但在發生于鹽池的特殊語境下,似應理解為對鹽池生產環境的維護。
《水經注》曾描述河東鹽池的優長與劣勢,優勢在于“東西七十里,南北十七里,紫色澄渟,潭而不流。水出石鹽,自然印成,朝取夕復,終無減損”,而劣勢在于“惟山水暴至,雨澍潢潦奔泆,則鹽池用耗”。有鑒于此,“公私共堨水徑,防其淫濫,謂之鹽水,亦謂之為堨水”⑤。宋人沈括說:解州鹽澤“北有堯梢水,亦謂之巫咸河”,“巫咸水入,則鹽不復結,故人謂之無咸河,為鹽澤之患,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備冦盜。原其理,蓋無咸乃濁水,入鹵中,則淤淀鹵脈,鹽遂不成,非有他異也”①。明代又有所謂主水、客水之說:“解鹽藉主水以生,緣客水而敗。主水乃池泉之渟蓄,斥鹵之膏液,客水乃山流之漲泛,渠瀆之沖浸”,“故治水即所以治鹽。”②由諸說可知,自南北朝以來,有識之士一直將外來水源的注入視作河東鹽業生產的心腹之患。而防范之法主要就是興修水利,筑堤開塘鑿渠,將外來水阻擋在鹽池之外,并最終導往遠離鹽池的地方。
以常理而言,客水對鹽池的危害不可能后世皆有而秦漢獨無,漢靈帝時期在鹽池一帶“穿渠為民興利”,應當就是以興修水利的手段防遏外來水源混入鹽池,從而保障鹽業生產的良性進展。
然而,當政局動蕩、國家失序的時候,來自政府層面的維護就缺失了,非但如此,鹽稅征收也漸趨停止。建安年間,河東安邑人衛覬以治書侍御史使益州,“至長安,道路不通,覬不得進,遂留鎮關中。時四方大有還民,關中諸將多引為部曲”,衛覬對此深感憂慮,給曹操的謀士荀彧寫信說:“夫鹽,國之大寶也,自亂來散放,宜如舊置使者監賣,以其直益市犁牛。若有歸民,以供給之。勤耕積粟,以豐殖關中。”后來,曹操采納了這個建議,“始遣謁者仆射監鹽官”③。所謂“亂來散放”,指的應當是鹽業經營處于無政府狀態,沒有官方力量像和平年代那樣繼續征收鹽稅。
如果我們注意到衛覬來自河東鹽業之鄉,那么,也許會感到,重新收攏鹽利的建議由他提出,似乎并非歷史的偶然。
(責任編輯:周 聰)
The Exploration of Salt Industry in Hedong during Pre-Qin Period and Han Dynasty
Cui Jianhua
The relev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showed that the salt in Hedong had been commercial since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t the latest, and had growing influence on society.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salt business was regarded as the most significant way to acquire wealth. After implementing the policy of salt-iron monopolization, salt in Hedong got more attention from the government. Emperor Zhang of Eastern Han Dynasty made two inspection tours in Hedong, salt of Hedong thus received unprecedented attention. In order to ensure regular salt production, the government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lso maintained salt lake by building water conservancy facilities.
salt industry; Pre-Qin; Han Dynasty; Hedong
A
1003—9864(2015)04—0003—09
K232
崔建華(1981-),男,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博士。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秦漢三河區域研究”(項目編號:15FZS03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① 班固.漢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1648-1550;范曄.后漢書:志十九·郡國一[M].北京:中華書局,1965:3397.
② 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1246.
③ 班固.漢書:卷二十四下·食貨志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1183-1184.師古曰:“將,大也,一說為食肴之將帥。”
④ 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三·朱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460.
⑤ 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2.
① 李韻.堯都從傳說走向信史:陶寺遺址考古成果發布[N].光明日報,2015-6-19(1).
② 衛斯.河東鹽池開發時代考[J].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3(1).該文還談道:“筆者并不否定夏代前后居住在涑水河畔與青龍河畔的河東人民就開始食鹽的可能性,即承認他們遠到河東鹽池采收自然結晶鹽的可能性。”但是,“這種采收活動不能叫人工開發,既然沒有人工開發的大量的高質量的食鹽存在,‘以鹽聚四方之貨’的情形就不可能存在了,任先生的史前開發說也就站不住腳了”。筆者以為,衛先生僅將從鹵水中煮、曬得鹽進而“以鹽聚四方之貨”視為鹽業開發,似乎將“開發”一詞理解得有些狹窄了。現代所謂“開發”,是指對自然資源投入勞動,使之得到利用。據此而言,對自然結晶的收采亦是有勞動投入的,自然應當視為對鹽業資源的一種開發行為。
③ 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M].上海:上海書店,1987:205.
④ 柴繼光.運城鹽池的演變和發展[J].晉陽學刊,1982(4).
⑤ 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上海書店,2009:197-198.
⑥ 朱海雷.尸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0.
⑦ 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四·樂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97-1198.
①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1902.
② 諸祖耿.戰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848.
③《戰國策》“汗明見春申君”章中的“太行”,后世諸書在引用時甚至直接寫作“虞坂”。虞坂就在河東鹽池附近,《水經注》卷四在談及虞坂時說:“《戰國策》曰:昔騏驥駕鹽車上于虞坂,遷延負轅而不能進。”(陳橋驛.水經注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116)宋代地理書《太平寰宇記》卷六、《元封九域志》卷三將其中的“虞坂”寫作“吳坂”,清雍正年間所修《山西通志》卷六十皆仍作“虞坂”。“太行”與“虞坂”的字形差別甚大,抄寫致誤的可能性很小。比較合理的解釋是,后世學者在看到《戰國策》中騏驥“服鹽車而上太行”的史料時,很自然地將其與河東鹽的行銷聯系起來了。
④ 袁珂.山海經校注(增補修訂本)[M].成都:巴蜀書社,1993:107.
⑤ 上海古籍出版社.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8.此版本的點校者王根林認為:“斟酌諸說,似以成書于戰國時期比較合理。”
⑥ 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全校本)[M].黃汝成,集釋,欒保羅,呂宗力,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771.
⑦ 錢穆.古史地理論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8-19.
① 朱海雷.尸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71;52.
② 司馬遷.史記:卷三·殷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102-103.
③ 李大鳴也曾注意到《尸子》中的這段鹽業史料,不過,他認為“北海就在山東”(李大鳴.商代山東制鹽家族考[J].鹽業史研究,2015(1).)。王子今亦指出:漢代以前的北海指的是渤海(王子今.秦漢人世界意識中的“北海”和“西海”[J].史學月刊,2015(3).)。因此,筆者認為《尸子》所謂“北海”指河東鹽池,目前只是一種推測,未敢自必。不過,《管子·小匡》曰:齊桓公“逾大行與卑耳之溪,拘泰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從”。所謂“流沙”,一般會聯想到遙遠的西域,但錢穆考證的結果表明,流沙在“山西省太行西邊”,可能是指河東大陽縣境內的沙澗水(錢穆.古史地理論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8;301)。從《管子》對齊桓公征討足跡的描述來推斷,錢穆之說是可信的。因此,今人認為所在極遠的某個地名,歷史早期可能就指的是中原一帶的某個地方,這種情形是不應忽視的。
④ 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210-212.
⑤ 賈誼《吊屈原賦》:“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鱸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班固.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2223.)應當是襲用了《戰國策》所謂騏驥“服鹽車而上太行”的典故,并不反映漢代歷史實情。
⑥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68.
⑦ 臧知非.秦漢賦役與社會控制[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106.
⑧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3269.
⑨ 有學者認為:“河東池鹽最早被稱作‘鹵’。”<咸增強.河東池鹽稱謂流變考釋[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5).>若此說成立,則愈能看出池鹽與“鹵”的緊密對應關系。
①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3259.
② 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2011:2.
③ 傅亞庶《孔叢子校釋》一書根據《文選》李善注、《淵鑒類函》以及清末民國間汪榮寶的說法,將“西河”改為“河東”(傅亞庶.孔叢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1:344)。這個做法并不妥當。后世不理解早期文獻中的地名,乃是常有之事,在沒有確切依據的情況下,不宜改動原文。
④ 司馬遷.史記:卷三十·平準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1425.
① 晉文.桑弘羊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243.
② 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2:3535.
③ 范曄.后漢書:卷十七·賈復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664.
④ 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一·第五倫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396.
⑤ 范曄.后漢書:卷四·和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5:167.
⑥ 范曄.后漢書:卷三十六·鄭興傳附子眾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225-1226.
⑦ 范曄.后漢書:卷三·章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5:144.
① 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三·朱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460.
② 范曄.后漢書:卷三·章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5:156.
③ 王子今.兩漢鹽產與鹽運[J].鹽業史研究,1993(3).
④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586.
⑤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1902.
⑥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3259.另外,顏師古曰:“盬,鹽池也。于盬造鹽,故曰盬鹽。”(班固.漢書:卷九十一·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3685);賈公彥曰:“盬謂出于鹽池,今之顆鹽是也。”(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675)均說盬是鹽池,但未明言在河東。
⑦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675;636.
① 范曄.后漢書:卷二十四·馬援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862.
② 臧知非.秦漢賦役與社會控制[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127.
③ 范曄.后漢書:卷六十四·史弼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2111.
④ 范曄.后漢書:卷八·靈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5:337.
⑤ 酈道元.水經注校證[M].陳橋驛,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169.
① 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上海書店,2009:18.
②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G]//續修四庫全書:第59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08.
③ 陳壽.三國志:卷二十一·衛覬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61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