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夑恩《斯齋詩話》稿本考論

*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指導項目（2014SJD712）；揚州大學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項目（XJJ2013-72）“揚州大學圖書館藏珍善古籍整理研究”成果之一。

詩話，是我國詩學理論批評的一種形式，并隨著詩歌的興盛而日益發展起來。到了清代，詩話之作更是諸家紛起，蔚為大觀。清末江都詩人張夑恩《斯齋詩話》便是其中之一。

1　版本及創作時間

揚州大學圖書館藏清末江都詩人張夑恩《斯齋詩話》稿本兩種，一種是《斯齋詩話》初編、再編之原稿，涂乙增刪頗多；另一種是初編之謄清稿，其后半部分文字、次序與初編原稿略有差異。初編原稿題“掬綠軒詩話”，作者墨筆改為“斯齋詩話”，初編謄清稿先題“斯齋詩話卷壹”，復圈改“斯齋”為“掬綠軒”；再編則題為《斯齋詩話》。手稿約5萬余字，共4冊，即原稿初編、再編各1冊，初編之謄清稿兩冊。線裝金鑲玉，半頁8行，行24字不等，開本23×15.6㎝（玉高26.3㎝）。是書內容包括詩文評、詞話、師友鄉賢言行詩作、地理風俗以及清末雜議瑣談等。此稿乃作者親筆手纂，又經墨筆刪改圈點，彌足珍貴，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物與學術版本價值。

作者張燮恩，字斯齋，號艾人，一號施齋。揚州江都浦頭人，生于同治二年（1863），卒年不詳。出身于書香門第，為清邑廩膳生，宣統三年（1911）考取歲貢，分省候補州判。著有《斯齋詩話》《期艾詩文集》等書 [1]。書中有“民國改歷，世稱共和，今四年矣”以及“乙卯夏（1915年），美洲合眾國開巴拿馬賽會，吾江都赴會得優獎者兩人”等語，由此可知，成稿應在1915年之后。較早提及作者張燮恩的是晚清小說家李寶嘉，其《莊諧詩話》載：“揚州張施齋夑恩有句云‘一番時事浮云薄，兩字功名落葉輕。裘馬能青行客眼，功名易白少年頭……’清雄可誦。君又繪一《白發美人簪花拈筆圖》，屬同人題詠，名目甚奇，頗難下筆……君自題三十六絕，中二絕云……君負異才，年過三十不遇，故詩多悲慨。” [2]另譚新紅《清詞話考述》將《斯齋詩話》定名為《掬綠軒詩話》，列入“清詞話待訪書目” [3]；蔣寅《清詩話考》將《斯齋詩話》列入“清詩話經眼錄” [4]。蓋因此稿未曾刊行，文獻對張燮恩以及《斯齋詩話》的介紹并不多。

2　內容與史料價值

2.1詩文評

《斯齋詩話》開篇云：“詩話以宋為盛，其傳于后者，以歐陽修六一詩話為最古。其體例以論文為主，而兼及本事。諸家詩話，實仿于是。清阮文達元，有《詩事》兩卷，其所記者，往往及于詩外事矣。”指出詩話是對詩人及詩作的評論之作。作者論詩評文觀點頗多，如“余和人詩，不喜步韻。畏其有所拘牽，必無佳句也。然樂于步韻者，往往出奇制勝，反因韻腳之限，而爭得佳句”；“余不喜作回紋詩，為其勉強牽合，多不自然也。然吟詩既多，易于疲滑”；“詩之佳者，莫過于真，而詞華次之”；“作長古風，非筆力矯健不可，尤非大氣包舉不可”；“詩有剛直氣者，與桀驁不同，詩氣桀驁，必非良士”等。

作者論詩頗有見地，往往是提出自己的觀點，再舉出具體的詩句，加以評論。如“詠物詩不難工切，而難于有言外意。嘗見有詠雉媒者，‘麥隴風輕仔細猜，漫思求牡托良媒。誤人鴇母知多少，誘得春閨燕子來’，讀之令人發指”。再如對陶淵明的詩作，評論道：“陶淵明詩味淡雅，而意旨則殊激烈，觀于《歸去來辭》之作，可以知矣。”作者曾繪《白發美人簪花拈筆圖》，自題三十六絕，和者多不勝載，作者則一一加以評論，如丹徒王少棠廩生德坤和曰：“年去年來祗自悲，琴心三疊枉自知。長卿病渴文君老，頭白吟成妒阿誰。”作者評曰“詩頗感慨”；太興李次林孝廉和曰：“畫出峨眉評短長，銀毫霜髪費思量。只愁老去生花筆，不合少年時世妝。”作者評曰“詩亦沈慟”；泰州布衣張逸君，以草書名，好作詩。其和詩曰：“顏駟知何晚，馮唐老不辰。更無青眼客，豈有白頭人。”評曰“句亦真樸渾脫”。上述和作，充分反映了清末民初社會大動蕩中各階層人士的社會心態，而作者的詩論亦切中要害，恰到好處。

對于詞話，《斯齋詩話》亦有涉及。如說到清代詞人，作者獨服鄭板橋：“鄭詞如‘今日重逢深院裹，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此真想得入，說得出，非尋常土木偶比也。”論及“竹枝詞”，作者提到揚州詩人董偉業：“國朝董恥夫，善作竹枝，痛揚州習俗奢靡，將作竹枝詞百章砭之。適成九十九首，為鄭板橋所見，勸其不必發刻，且曰‘所缺一首，余將代作矣’。恥夫不聽，實時以九十九首付梓。余于宣統庚戌亦仿其體作九十九章，藏于篋中，未敢問世。蓋恐觸時忌諱，未免竹板打枝也。”作者所謂“竹板打枝”，此中有一掌故，據《廣陵詩事》卷四記載：“董恥夫（偉業），一字愛江，江都人。狂簡自喜，嫉時俗之薄，作《揚州竹枝詞》九十九首，鄭板橋為之敘。時江都令某耳其名，欲一見不可得，強致之。愛江則衣短衫，不言而便溺，令深銜之。適新商貲宦交結官吏者訴之，竟遭笞。笞時，令謂之曰：‘恥夫遭恥辱。’董仰視笑曰：‘竹板打竹枝。’時人傳之，令亦愧悔。” [5]

2.2師友鄉賢言行及詩作

作者師友鄉賢言行及詩作，書中記載甚多。茲舉數例如下：

①作者妻族之記載：“嘶馬王氏有世德，余太岳輔人公，以午年生，家聲始大。記祖歸夜，夢得良馬，遂亦于午年生吾岳秋農公，登乙亥賢書，其后季可內弟，亦生于午，年少多才，弱冠一試，即登鄉榜。予嘗賀以詩曰：‘三世鐘靈征午馬，一回奏技解丁牛。’蓋紀實也。季可印汝許，官郵傳部主事。”（初編謄清稿第一冊P16A第6-8行至P16B第1-2行）

作者妻族乃江都嘶馬大姓王氏，其太岳、岳父和內弟王季可均馬年生人，有賢名。王季可乃清末舉人，曾任郵傳部主事，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改郵傳部為交通部。

②族人張聯桂之記載：“吾族張丹叔，名聯桂，由附生仕至封疆，在同治中興八大秀才之列。曾記其《贈彭雪玉麐》句曰：‘三朝元老督師回，萬里長風破浪來。海上魚龍猶曼衍，天邊云日喜重開。暫歸南岳尋丹藥，曾住西湖寫墨梅。扶病不忘軍國事，扁舟一葉到江隈。’”（再編P31B第3-5行）

作者在介紹張聯桂的部分詩作后，又曰：“余少著《讀史論略》，丹叔曾于廣西寄序一篇，其筆墨尚覺清晰。”可見二人關系密切。

張聯桂（1838~1897），清末名臣。光緒二十年（1894），清軍在中日甲午戰爭中以失敗告終，次年清廷被迫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張聯桂為了表示堅決反對《馬關條約》，至少兩次上書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力主與日本作持久之戰，后人稱為愛國疆吏。張聯桂秀才（附貢）出身，最后能做到清廷的封疆大吏，其經歷也算得上傳奇了。

③劉師蒼、梅鶴蓀之記載：“劉師蒼，字張侯，儀征孝廉也。其家世以經學名，與寶應劉氏遙相輝映。記余于科舉時代，與張侯角逐藝場，見其文筆樸茂，自顧每愧未及。后劉以送弟赴試金陵故，短于目視，登船誤踏水死，時年未四十也。回溯故人，能無泣然？”（再編P21A第4-7行）

劉詩蒼是近代經學家、“揚州學派”的中堅劉師培之兄。梅鶴蓀則是劉師培的外甥，梅鶴蓀少年時即有詩才，曾是作者的得意門生，其母劉氏守節撫孤，善于吟詠，而不一示人。張燮恩介紹說：“予館其家時，鶴蓀初試筆，學作詞章。詩句每驚人，蓋根底于慈教深也”；“鶴蓀劉中叔師培外甥也。舅氏多材，蓋亦無忌酷似矣。”張氏對門生贊賞有加，認為外甥同舅父一樣有才華。

2.3清末雜議瑣談

雜議瑣談中講述了當時諸多事件，如親歷金陵勸業會、八國聯軍入京時慈禧西逃、揚州徐寶山擅改“徐寧門”為“徐寶門”、嘶馬鎮劉氏女為自由戀愛自盡諸事件極具史料價值。

①親歷金陵勸業會（中國首屆大型博覽會）。1910年，端方督金陵時，效西洋賽會法，舉辦中國首屆大型博覽會。作者曾躬逢盛會，并以10首絕句記錄其況，為后人領略其盛留下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作者談到作詩緣起說：“宣統二年，端制軍方督金陵時，好大喜功，效西洋賽會法，開勸業會于省城。時余適以將考歲貢事赴省，躬睹其盛，曾作序一篇、七絕十首，以為他日紀念。”（再編P51B第4-6行）

首絕如同組詩的序曲，先聲奪人：“山海搜尋幾萬重，奇珍畢聚一場中。夜來電火明于晝，未入金陵百里紅。”并注曰：“會場方約十里，樓閣櫛比，屋檐上下，皆設電燈，遠望如火山。”實乃博覽會的“亮化工程”。第二至九首詩，寫會場臺館云集，車水馬龍，飛車噴泉，應接不暇；動物園里獅虎禽鳥眾多，博覽會日夜開放貿易等。組詩最后一首寫道：“繁華易散瞬經冬，誰問臺城碧蘚封？他日倘尋歡會地，落花流水認游蹤。”并附記說：“此會開于春，閉于秋，時已九月矣。”作者記下了首屆中國大型博覽會的盛況，同時也寄托了盛衰無常的滄桑之感。令人稱奇的是，此次博覽會上，作者的朋友江都鄭一琴、王蕊仙的作品獲得優獎，而時隔5年，即1915年巴拿馬舉辦世博會上，二人再次獲獎（銀獎），作者曾書“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聯贈之，并在《斯齋詩話》中對二人的雕刻、書法作品作了詳細介紹。

②八國聯軍入京，慈禧與光緒西逃。事后，慈禧太后向群臣自述出逃慘狀：“自去年五月以來，禍首諸臣，皆言民心固結，誰想到后就尾大不掉了。那一日，我叫戴勛說：‘文報不通，你往諭團民彈壓彈壓。’誰知他也無法了。這兩個月，就筭昏昏的，到了七月十八九，本想與皇帝決計殉社稷，至二十一日，昏昏中被內監扶出，上一破車兒，出城不知何往，到了頤和園，我想住一宿，而槍炮聲甚近，他們又催上車，亦不知所往。還是英廉說可出居庸關，我哪知居庸關在哪里，有人說望西北，就望西北走。至貫市，此時我與皇帝穿藍布單衣，沒吃沒喝，連手紙也找不出……”（再編P37B第4-8行至P38A第1-4行）

作者所述光緒庚子兩宮西狩之事，雖系傳聞，但語同實錄。

③徐寶山擅改“徐寧門”為“徐寶門”。《斯齋詩話》載：“論世知人，頗具史筆。民國改元時，孫天生托名光復，幾亂揚城，徐老虎寶山，時領鹽捕營，率兵乘之，因誅天生而自夸其功。據揚州，鑄銅像，立生祠于史閣部墓側，擅改‘徐寧門’為‘徐寶門’，揚人多阿諛之，后為仇家藥彈炸斃。其子孫請命政府，更于生祠中立墓，與史閣部梅花嶺相抗，且附祀其生前所私土媼孫氏，立石像其旁，以祀之。嘗見有題壁者曰：‘徐寶門前柳絮萍，水聲嗚咽憶徐寧。敢依梅花忠臣墓，一樣鹽梟有朝廷。范鐵镕金生后名，哪知知誥鑄先成。一行土妓排紅粉，坐鎮揚州虎字營。’下著無名氏作，不知何許人也。”（初編謄清稿第二冊P15A第7-8行至P15B第1-5行）

徐寶山擅改“徐寧門”為“徐寶門”，未見其他文獻提及。徐寶山被炸，后人于史閣部祠墓旁建立專祠，鑄銅像祀之等事，董玉書《蕪城懷舊錄》有記載：“徐寶山，名懷禮，鎮江丹徒人。……民國二年，被炸歿于邸中。后揚人于虹橋北桃花塢故址建筑園林，名曰‘徐園’。又于史閣部祠墓旁建立專祠，鑄銅像以祀之。” [6]徐寶山“所私土媼孫氏”，即孫閬仙，是徐寶山二夫人。孫閬仙雖出身青樓，但能詩擅畫，通曉歌舞，擅彈古琴，是位才女。徐寶山被炸死后，孫閬仙為紀念夫君建“上將徐公祠”于廣儲門外史公祠東側、梅花嶺畔。據揚州瘦西湖徐園內《徐園碑記》載，徐寶山的祠堂——徐園，于民國六年（1917年）建成，由其部下籌集銀兩，袁世凱撥銀一萬，由楊丙炎監督營造，后期資金難續，孫閬仙變賣首飾，又向鹽商募化，才終于完工。

④李鴻章與日相伊藤博文之恩怨。《斯齋詩話》載：“日本相伊藤博文，同治年間謁李公鴻章于天津督署，與訂和約，其時李初平粵捻兩匪，意氣驕甚，見伊藤氏，以為小國使也，不禮之，伊藤銜恨而去。及遼東一役，中國乞和于日，日必要李公往，以難之，蓋伊藤之主動力也。嘗記伊藤有《歷游中國詩》曰：‘馳驥思千里，求名寰宇中。虛懷忘彼我，痼疾慕英雄。萬死平生忘，千秋一寸功。天晴眾山碧，云斷夕陽紅。’觀此可知伊藤之抱負不虛矣。”（再編P16B第7-8行至P17A 第1-5行）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之間的恩怨，也反映出了中日間的恩怨。伊藤博文在任內發動了中日甲午戰爭，使日本登上了東亞頭號強國的地位，其雄心在《歷游中國詩》中表露無遺。

⑤江都嘶馬鎮劉氏女為自由戀愛自盡。《斯齋詩話》載：

“邗東嘶馬鎮有劉氏女，劉書農孫女，劉善之女。丹徒籍也。年方二八，待字閨中，有狂且誘之不從。狂且蜚語傷之，女自經死，時民國二年二月事也。予嘗作《烈女操》五言五十句，以紀其事。丹徒明經蔣珥臣，印逢吉，有《樂府》一篇甚佳，其詞曰：‘士忠義，女貞潔，青史千秋重名節。大道凌夷舉國狂，畸形貞操長歇絕。平權自由說紛然，閨門風化尤難言。烈女素知禮義教，欲避強暴軀竟捐。狂夫未折柳，吉士已包茅。人言雖可畏，魚珠黑白詎能淆。烈女輕生何太勇，父母悲號鄰里慟。鄉村地僻少人知，太史輶軒今不用。吁嗟乎，世已衰，俗已乖。闡幽彰善屬吾儕，讬諸歌詠筆諸簡，述其事兮明其懷。’措語古樸，真是稱題。”（初編謄清稿第二冊P7B第4-8行至P8A第1-5行）

作者在敘述了劉氏女自盡事后解釋說，當時科舉停辦，詩歌久廢，世俗崇尚自由、平權，男女自配，戀愛自由，故詩中云云。

2.4關于揚州地理記載

關于揚州地理，《斯齋詩話》多有記載，如對江都白獺河、龍兒河的記載就很詳細：“白塔河又名‘白獺河’，東通龍兒河。《輿地紀勝》云：江都縣東六十里，有龍兒港。其《圖經》云：常有怪物自海陵穿入此港，過古鹽河南岸，變為白獺，故名‘白獺河’。此河為明陳瑄所穿，南入揚子江，北際官河。建新開、潘家、大橋、江口四閘，以蓄泄水勢……”（初編謄清稿第二冊P29A第5-8行）

此處講述了白塔河（白獺河）的由來，白塔河是江都區通南地區主要的引、排河道，干河為南北走向，北起老通揚運河，經宜陵、吳橋、大橋至河口閘入夾江，全長37公里。

關于龍兒河：“我邗東東去通江之水道，除仙女鎮人字河外，曰大橋之白獺河，曰浦頭之龍兒河。白獺（下轉第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