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繼平



五四時期的那一批文人中,平心而論,蔡元培先生的字是算不上最好的。據說,錢玄同有一次在北平(今北京)公味齋素菜館吃飯時,還開過蔡元培的玩笑:“你寫的字這樣蹩腳,怎么還讓點了翰林?”面對錢的玩笑,蔡先生也不以為忤,反笑著說:“可能是因為當時的一位主考喜歡黃山谷的字,他說我寫的字像黃,所以取了。”
說來有趣,錢玄同居然有資格可“嘲弄”一下蔡先生,至少他自認為在書法上或許勝蔡一籌。而同樣在書法上也毫不遜色的魯迅先生,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卻可以毫不客氣地批評錢玄同:“(此公)議論雖多而高,字卻俗媚入骨也。”
其實,蔡元培先生的字,雖算不上最好,但也遠非如錢玄同玩笑中所說的“蹩腳”。由于他深厚的舊學基礎、淵博的學識修養,再加之其開闊的藝術思想,體現于他的字里行間,尤其是一些行草書的詩詞和尺牘手稿,就有一種自然挺秀、蘊藉清新的氣息。他的書法,至少在我看來,是亦舊亦新、自有法度于其間的。
蔡元培先生對中國教育文化的貢獻,是中國近代史上無人可比的。甚至有人認為,在中國要講最偉大的教育家,古代是孔仲尼,近現代就是蔡元培了。
雖然,蔡先生是一位從傳統科舉道路上走出來的學人,但他的思想在當時則完全屬新新一族。蔡元培由秀才、舉人、進士,直到被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編修,嚴格的科舉訓練應該說對他的文章和書法都有過極其規范的訓練和約束,然而他的文章卻以“怪八股”聞名,書法也極力掙脫當時翰苑所流行的“館閣體”。所謂“怪八股”,就是指他作文不按八股成法,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以“新概念作文”獲得老師的青眼。蔡元培先生是浙江紹興人,在周氏兄弟的眼里,是鄉賢。因此,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說,幼時他家里有一本蔡元培的朱卷,“文章很是奇特,篇幅很短,當然看了也是不懂,但總之是不守八股文的規矩”。
他的書法,一掃清代科舉制下書壇的清規戒律,而以線條粗細自然變化,用筆提按頓挫,體現其作品的節奏感。布局虛實結合、疏密得當,他的字結體有左低右高的略微斜勢,但通篇則行氣連貫,反而有顧盼生姿的動態。難怪近代學者、書法家馬敘倫在《石屋續沈》中有《蔡元培逸事》記謂:“其人翰林也,試者得其卷大喜,評其文盛稱之,而于其書法則曰‘牛鬼蛇神。”其詞乃一括蔡元培先生行草書法形質、氣格、書風之大概。此所謂的“牛鬼蛇神”,意即“虛幻荒誕”也。與前所說的“怪八股”一樣,也可以說都是“不守規矩”的意思。
作文或作書的“不守規矩”,正好體現了蔡元培先生早年不滿現狀、變法圖強的創新思想。其實他的“不規矩”,正是從極“規矩”中走出來的。這也如《書譜》中所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的道理相同,蔡元培青年時受聘于同鄉徐樹蘭家校書,徐家藏書甚富,給蔡提供了大好的讀書機緣,得以“遍覽徐家藏書,學業大進”。由于蔡自小熟讀經史,深諳八股之法,于徐家不斷開卷后,他似乎又豁然開朗,從此“不再以八股作文”。學書的經歷也頗雷同,他在《自寫年譜》中說:“六歲習字,先用描紅法”、“進一步摹寫墨印或先生范本”、“再進一步臨寫,是選取名人帖子,看熟了,在別紙上仿寫出來”。他早年習書以楷書為主,諸如顏真卿《自書告身》、《多寶塔碑》以及虞世南、褚遂良等法帖均下了不小的工夫,對一些漢隸書法如《史晨碑》、《張遷碑》等也多有涉獵。今天我們看他的行草書似乎縱橫隨意、自由灑脫,然若仔細品讀,還是不難看出其線條中圓融厚勁、亦篆亦隸的書味。
蔡元培先生一生從事教育,并提倡美育,對有關涉及美育者,即文藝、詩歌、音樂,書畫、建筑、雕刻等都有所愛好。雖然他自己曾接受的是舊式教育,但在中國文化教育科學事業上,蔡先生卻做了許多開風氣的事。民國時他作為第一任教育總長,將充滿官僚舊習、盡是烏煙瘴氣的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而當他執掌北大時,又對其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改革,并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這一辦學方針,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北大。
在延請師資人才上,他不問黨派、信仰,只問學問。于是各學派的大師名家相繼來到北大,一時賢能云集,薈萃了中國大學史上最輝煌的教師陣容。如新文學的代表人物有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等,保守派和國粹派的有辜鴻銘以及劉師培、黃季剛等。這也充分體現了蔡元培的辦教育觀點:大學必須要集中一大批的大師,要有非常寬容的、學術自由的精神。
蔡元培先生不但受到新文化運動中人的歡迎,即使是有頑固舊思想的人,他們對蔡校長也很佩服,就連有“文化怪杰”之稱的辜鴻銘,在接到“北大”聘書時也禁不住激動地說:“現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了,蔡元培一個,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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