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常與露水比早。那個留五分頭的少年。經常是朝陽一出來,露水就消散了。在晨間,我若背書包上學,經過海邊低矮的相思林,它的枝椏常橫在路邊,高一點的,腿邊劃過葉尖,矮一點的,胳臂掃過露水。都一陣涼。若扛鋤頭或鏟子,我是經過通往田里的芒草小徑,它們垂啊垂,是身上的綠太綠,還是露水太沉了?
默默的、經常也是驀驀,一方火紅出現了,露水逃往西邊。
露水,珠結于天蒙蒙亮以前。我仍藏躲被窩,追趕著一個又一個的夢。不知道大哥以甚么為鬧鐘,能在天亮前,弄柴火、溫熱了豬飼料,扛上屋后的豬寮,給豬只一頓飽飯。大哥喂雞鴨,包括一窩剛孵出的小雞。它們一起擠近籠子前,啄食麥麩色的飼料,逗趣的大頭點啊點地,上邊一盞燭光打映下來,金黃色羽毛被映得金黃。這是我認識的,關于“溫柔”的第一個印象。
大哥還給我一個難忘情節是賴在床上打滾啊。大我五歲的少年,因一口牙疼,掙扎、擺首擺尾,如一尾被捕上岸的魚。幾乎就跟魚一樣,彈著彈著。只是魚不哭,或者它哭泣時沒被發現,但是大哥哭得兇。捧著腮幫子,邊哭邊抽搐,沒有人挨近幫助他,約莫牙疼就這般,小、細,但也尖。只我在旁,默默看著,也捧著自己的腮幫子,努力把牙疼情節,塞進牙縫里。
大哥是厲害的,雖然他也哭泣。農村營養差,他發育慢,十歲左右,約莫百來公分高,再往上掙兩年,他中學了,身高沒長幾寸。但是他知道怎么扛犁、駕牛,在父親遠洋捕魚,代了父職,幫忙耕田。犁,到他下巴了,牛是他好幾倍大,但當時與現在,我回想起來,覺得那是一個小巨人,在犁田。大哥持犁,走在牛的后頭,土是紅色的、天很清藍,我或正播種、或者只是看著,看大哥怎么犁了這頭,回了這頭。
大哥中學畢業到臺灣上班。當時沒人理會“童工”這回事,滿滿的加工廠、車床間,都是少年、以及更小的少年。大哥不在,該我犁田了,我試了試,犁不動、牛不動、地也不動。這才知道大哥了得。
前年與孩子返回金門老家,撞見堂哥在廟口,為一條八個月的小牛綁一條厚重的石樁。問他為什么呢?堂哥說,教牛怎么耕田。以為牛耕田天經地義,難道是要教的啊?牛用來移動土夯的頸脖,未必知道怎么使力,所以必須教導一條牛,關于犁、關于大地的重量。不遠前,小牛的母親專心瞧著。我很想知道母牛在這個當下,想著甚么?

很快的,大哥是兩個大學生的父親,我還記得的一個故事是別人轉述的。父親帶大哥到地瓜田,土犁開了之后,蟲翻了出來。蟲體慘白、肥,還蠕動。大哥一路哭回家,嚷著說,爸爸要讓他撿田里的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