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琴
(1.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學系,上海200237;2.上海高校智庫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研究院,上海200237)
發展與性別平等:一個中印比較的視角
黃玉琴1,2
(1.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學系,上海200237;2.上海高校智庫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研究院,上海200237)
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以降,在印度和中國“女性問題”就和民族主義、現代性訴求相糾纏。和印度認為女性的傳統角色代表印度本質不同,中國民族主義者視傳統為現代化的障礙,由此奠定兩國相似又不同的“女性問題”方案。1940年代建國后,兩國面臨著類似處境但有不同的社會制度,農村性別平等議題延續了之前的格局。基于對華中蓮荷縣和印度南部崗德社區的跨時段追蹤調查和比較研究,本文意在從社會性別的視角去理解和反思兩個農村社區的發展歷程和性別平等進程。本文比較了兩地在經濟參與、男孩偏好和出生性別比、教育性別平等、婚姻和兒女在父母養老中的角色等方面,并分析其背后的機制。文章發現兩地女性地位都有提升,但女孩自身的福祉仍不是關注的重點。對傳統的持守以及更多割裂社會的制度如種姓、宗教和地區差異,使得印度抑制社會性別平等的障礙更多。蓮荷縣女性在“個體化”路上走得更遠,但社區需要回頭去關照那些隨傳統一起被丟在后面的群體。
性別平等農業發展中國印度
“社會性別”(gender,后文簡稱“性別”)是一個社會中最重要的標志和組織“差異”(difference)的方式之一,也是一個處在發展中的社會變遷的結果。①Seth,Sanjay.Nationalism,Modernity,andthe“Woman Question”in India and China.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72,2013,PP.273-297.這對于發展中的大國中國和印度,尤其如此。從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印度和中國出現民族獨立的訴求開始,“女性問題”(women question)就開始和民族主義、現代性訴求相糾纏。1940年代后期重新建國以后,兩國都面臨著類似的處境,如龐大的農業人口、追求工業化、農業地位的衰微、男孩偏好及出生性別比偏高、農民對城市和向上流動的渴望等等。但兩國又有不同的社會基礎和結構,比如建國前在國際社會的處境以及受此影響的“女性問題”之解決策略、計劃生育政策的執行力度、不同的社會隔離制度(戶口和種姓制度)、土地所有制等等。因此,對兩國農村社會性別平等議題的比較有助于我們從社會性別的視角去理解和反思各自的農村發展歷程,以及性別議題如何和農村發展緊密相關。本文的實證材料是基于對一個華中農業縣所轄部分村莊和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西部地區部分相鄰村莊的跨時段追蹤田野調查。除了交代印度和中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民族主義和“女性問題”的糾纏如何成為之后性別平等議題的背景之外,本文詳細考察和比較了華中農業縣蓮荷縣和印度南部崗德社區在社會經濟參與、男孩偏好和出生性別比的變化、教育的性別平等、婚姻和兒女在父母養老中的角色等方面的異同,并分析和比較其背后的機制。
同作為第三世界國家,印度和中國對女性議題的關注都跟兩國各自與西方世界的政治關系格局相關。從最開始,兩國的女性議題都與民族主義和現代性的訴求息息相關。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開始,印度和中國都開始意識到性別問題對民族獨立和國家發展有著重要影響。一方面,面對著殖民政權或者半殖民半封建的勢力,印度和中國都希望自己的民族實現獨立。民族主義知識分子開始意識到占人口將近一半的女性在強國方面可能發揮的重要作用。民族獨立需要身體強健、有較高知識水準的女性成為未來合格的妻子、母親和姐妹。因此,殘害身體的陋習比如印度的寡婦殉葬和中國的纏足等被廢除;女性開始被號召接受學校教育,雖然在很長時間內對女性的教育偏家政教育為主。①Bailey,Paul J.Women and Gender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2;Seth,Sanjay.2013,PP. 273-297.另一方面,兩國都渴求透過現代化的進程變得文明富強。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西方,女性的地位被認為是衡量一個民族文明程度的指標之一。實現民族文明富強,性別平等是“現代性”事業的一部分。在兩國,“現代性”都是一個國家工程。不過對于印度來講,其長期的殖民史使得其在面對本源于西方的“現代性”事業時有一種復雜的情結,認為國家落后的根源在于殖民者,因此希望在現代化這條路上能變得“現代但不同”,即實現民族的現代化,但和西方走不同的路徑。而中國,雖然有半殖民的歷史,但因西方列強的殖民是透過域外管轄的方式實現,因此其殖民史主要是經濟和政治的殖民,而不像印度那樣,除了經濟和政治方面,文化、語言甚至意識都受到了英國殖民者的強大影響。在當時中國的民族主義者看來,國家落后的很大一個原因在于封建制度和儒教,因此需要對“過去”做一個干脆的了斷。作為結果,中國對“現代性”的擁抱是比較徹底的。②Seth,Sanjay.2013,PP.273-297.
在此背景下,印度的“女性問題”之路和對性別平等的訴求也走上了和中國不同的道路。在印度,“傳統”是建立一個“現代但不同的印度”的支柱。在印度民族主義者眼里,既然普遍受殖民者教育的男性基本上都被殖民化了,那些更多留在“家庭”這樣更為隱蔽環境中的女性,更少受殖民主義的玷染。因此面對殖民政權,印度女性代表著一種印度內核和本質,是過去印度美好傳統的代表。③Seth,Sanjay.2013,PP.273-297;沈曙東:《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女性觀及其影響——兼論印度電影〈火〉引發的爭議》,《南亞研究季刊》2013年第1期,第84-89頁。雖然在現代化的訴求下,女孩應該受更好的教育,但其目的是為了為印度提供“更好的妻子、姐妹和母親”。但受過教育的印度女孩還應該保持其自身社會的傳統和宗教信仰。因此,在印度,女性變成民族本質和傳統的“能指”(signifier)。這就是為什么印度民族主義者在“女性問題”上的立場并沒有很激進。在他們眼里,女性可以受教育、參與政治,但同時她們需要繼續保持貞潔、有宗教信仰并忠實地在家庭中扮演妻子、母親和姐妹的角色。而在中國,雖然在19世紀末的民族主義運動沒有對父權制造成很大沖擊,但后來的“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卻做到了這點。在這些革新者看來,中國女性地位低下、國家落后的根源在于封建主義和/或儒教。因此,將女性從傳統中解放出來也是在解放國家和民族。因此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在“女性問題”上的立場更為徹底,改變了傳統中國家庭中的父權關系。這使得二十世紀初兩國的“女性問題”有了不同的軌跡。①Seth,Sanjay.2013,PP.273-297.
二十世紀初的“女性問題”實踐為后來兩國在性別平等議題上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雖然有之前的不同,但1940年代末兩國重新建國后,因為同為發展中的農業大國,有著相似的現代化的追求,面對相似的經濟和社會發展問題,因此具體到巨大的社會經濟變遷對性別平等的影響方面,兩國也分享一些相近的經歷。但又因政治制度和社會結構的不同,兩國在社會性別平等議題上也出現了更多不同。兩國的異同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首先,同樣面對龐大的人口基數,兩國都有實行計劃生育的需求,印度甚至先于中國,在1951年就提出了“國家人口控制計劃”,但不同的政治制度決定兩國在政策執行方面具有不同的效果。簡而言之,印度實行的民主選舉制度使得該國政黨的關注點更多放在某個政策的執行是否能為其帶來更多的選票,而不是政策的效果上面。②Saith,Ashwani,“Guaranteeing Rural Employment-Tales from Two Countries:Right to Employment in Neoliberal India and Labour Accumulation in Collectivist China”,in Bagchi,Amiya Kumar and Anthony P.D'Costa(ed.)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ransition in India and China.New Delhi:Oxford Univ.Press.2012,pp39-69.另外,種姓、地區、階級、黨派等多樣化的社會劃分指標將政府割裂成比較分散的勢力,無法集中力量辦事。最后的結果是不得民心的人口控制計劃在執行上不利,效果有限。而反觀中國,政府有著自上而下的權威、嚴密的官員控制結構和單一的社會結構,在推行與民眾意志相悖的計劃生育政策時行政強制、利益引導并施,保證了該政策執行的效果。③劉海燕、劉敬遠:《印度與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比較》,《南亞研究季刊》2010年第4期,第86-89頁。
其次,兩國農村都有根深蒂固的男孩偏好思想所導致的“失蹤的女孩”(missing girls)的現象,即男女性別比失衡的問題。根據Ansley Coale在對Amartya Sen所提的數據進行修正后的研究估計,截至1990年中國“失蹤的女孩”數量達到兩千九百多萬;而截至1991年印度因弒女嬰和選擇性墮胎而“失蹤的女孩”也有兩千兩百多萬。④Croll,Elisabeth,Endangereddaughters:discriminationand development in Asia.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0,PP.1-3.兩國政府都采取了一些措施來“拯救女孩”。比如印度政府發起的“save the girl child”行動,其口號就是“一個幸福的女孩,是我們國家的未來”。中國政府在在全國范圍發起“關愛女孩”行動。但這些數據都是將近二十年以前的,經過這二十多年的努力,這些行動的效果如何?“失蹤的女孩”現象有無緩解?男女性別失衡問題帶來了那些后果?這些后果有否改變農村的性別觀念和實踐?這些需要對目前印度和中國農村的實際情況進行調查和比較。這方面的研究目前還比較欠缺。
最后,是1940年代后兩國婦女運動的發展歷程。1949年以后中國的社會主義政權在“婦女工作”上采取的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路線,即認為女性的受壓迫地位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經濟地位不獨立,因此不斷鼓勵女性參與到生產性的活動中去。其結果就是,現今中國成為世界上女性就業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并且,在中國,所謂的“婦女工作”是由政府從上至下貫徹的,因此女性主義運動的主流走向是由國家和政府主導的。國家的意志在比較單一的社會結構中比較徹底地貫徹執行,因而呈現某種單一化。而印度,雖然女性的勞動參與和女工的勞工狀況也是某些女權主義運動不斷關注的議題,但因宗教和階級的緣故,女性的公共勞動參與率并不高,尤其是在高種姓和上層階級的女性中。并且,如前文所述,“女性”和“家庭”被看作未被殖民的、保持印度民族本質的所在,因此女性更多被期待持守在家庭中的角色。而且,因種姓、階級和宗教所形成的社會割裂,也使得印度的女權主義運動呈現分化和多元的色彩,不同的種姓和宗教社區在性別平等議題上有不同的訴求和目標,甚至有時候還會形成沖突。比如作為少數族群的穆斯林社區和主要族群的印度教社區對女性的地位有不同的想象,會造成各社區不同形態的性別運動①Kirmani Nida,Beyond the impasse:“Muslim feminism(s)”and the Indian women’s movement,Contributions to Indian Sociology 45,1(2011):1-26.。而逐漸滲透到生活中各個領域和方面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力量和影響日漸強大,他們傳統、保守的性別觀也阻礙了性別平等的事業。②沈曙東,2013:84-89.這使得將印度作為一個整體來看的時候,其社會性別主流化的實踐顯得不連貫。和中國政府作為婦女運動的主導相比,印度的民間力量,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國內國際社會非政府組織也是女權主義運動的很重要的一股力量。
本文的實證部分是基于對一個華中農業縣所轄部分村莊和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西部地區部分相鄰村莊的跨時段追蹤田野調查。中國部分的調查由筆者進行。2005年至2013年間,筆者在華中一個農業縣蓮荷縣(作者取名)進行長期的跟蹤田野調查。主要考察的目的是希望透過一個“生命史”的方法,來對該縣村莊中的幾代成年農民進行訪談,來了解從1920年代以降,該地區與性別有關的議題(主要包含性別勞動分工、性別教育平等、性別關系、家庭關系等)在過去九十多年所經歷的變遷和連續。筆者在2005年9月至2006年5月期間在該縣蓮荷村進行了為期8個月的民族志調查。除蓮荷村以外,筆者也在周邊的多個村莊進行調研。2006年離開蓮荷縣以后,筆者一直和研究對象保持聯系,追蹤某些事件的后續發展。2008年、2012年和2013年筆者對該縣進行了短期的調查。主要的研究方法結合了參與式觀察、生命史訪談、小規模的問卷調查以及對村、鄉、縣各級的文獻資料的搜集。地處華中的蓮荷縣是一個農業縣,2005年本地戶籍人口約60萬,工業化水平較低,轄區范圍內百分之七十三的人口持農業戶籍。從勞動移民的角度來說,主要是一個勞動輸出縣。據該縣政府2005年的統計,在18-35歲的青年農民中,百分之五十四的人離開蓮荷縣到別處打工,其中接近百分之七十的為女性。蓮荷縣地處江漢平原邊緣,主要農作物為水稻,其他作物有小麥、棉花和油菜。
印度方面的材料主要來自于牛津大學Judith Heyer教授在印度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西部的崗德社區(Gounder Community)部分相鄰村莊所做的長時段追蹤研究。③崗德社區(Gounder Community),指來自于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西部的Kongu Nadu地區,也指從該地區的Vellalar社區來的人的姓或者使用的頭銜。在印度獨立時,崗德社區的人被劃分在“先進種姓”(forward caste)的范疇內,但在1975年他們成功地要求將自己劃分為“落后種姓”(backward caste),可以享受國家給“落后種姓”的福利。崗德社區在Kongu Nadu地區的政治和經濟中都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④非常感謝Judith Heyer教授慷慨地寄給筆者她題為“From son-preference to daughter-preference?Changing gender relations among Vellala Gounders in villages in western Tamil Nadu”的未發表文章。我們相識于一次在印度召開的國際會議。了解到雙方相似的研究旨趣后,我們約定互寄文章,并在可能的情況下合作做一些中印比較研究。本文是這次交流的結果。因Heyer教授覺得自己不懂中文,沒有參與中文版論文的寫作,因此建議筆者引用她的材料,但不把她列為作者。這個研究的對象主要有小農和邊緣農民、一些無地的農業工人。他們居住在各種姓混居的村莊中,但崗德人是主要的土地擁有者。本文的材料主要來自于1981-1982年、1996年、2008-2009年所進行的抽樣調查和深度訪談;以及2003年、2004年和2010-2014年所做的多次深度訪談。在1981年人口普查的基礎上作者進行了百分之二十的隨機抽樣調查。1981/2年的樣本中有234戶農戶,其中84戶為崗德人。作者研究的重點包括基本的人口信息、婚姻和嫁妝、土地所有和經營、水井投資、住房投資、機械使用狀況、牲畜、所有這些的資金狀況以及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期望。⑤Heyer,Judith,From son-preference to daughter-preference? Changing gender relations among Vellala Gounders in villages in western Tamil Nadu,未發表文章,2015.
考慮到要將兩國的研究資料放在一個可比較的框架內,筆者這里采用一個主題和時間段的雙重比較框架,即橫向上比較兩國在社會經濟背景、女性地位、子女教育、性別勞動分工、男孩偏好和性別出生比、婚姻(期望)、老年人照料等方面的異同;縱向上比較兩國這些方面在1980年代至今的變遷。
(一)經濟參與
1980年代到目前,蓮荷和崗德兩個農業社區發生的共同趨勢就是農業作為一個產業在當地社會經濟中扮演的作用越來越弱。在崗德,1981、1982年絕大多數村民從事農業,而余下的人從事與農業有關的貿易或服務業。幾個年輕男子在村莊之外的磨坊、工廠和車間工作。從種姓背景來講,土地擁有者中崗德人最多,包括崗德人在內的非賤民階層擁有所有的土地,地位最低的賤民階層沒有一個土地擁有者。賤民階層絕大多數是農業工人,只有極少數從事非農行業。到1996年,整個社區更多地嵌入到工業經濟中。村民中很多人住在村莊,每天通勤一小時以上到臨近的鎮或者城市從事非農的工作。工業設備也在村莊和臨近的農業地區安裝起來。勞工成本增加、缺少灌溉水,使得農業發展日益艱難。在這種狀況下,農業工人的境況有所改善。整體經濟變得更開放,老的農業單位逐漸失去權力,國家開始大規模地改善窮人的地位。2008、2009年,從事工業和其他非農產業的村民進一步增加。村莊和周圍村莊中的工業企業也有了小幅增長。社區中有人外出打工,但也有遷移進來打工的,因此從人口統計上來看,這些村莊的人口在1991年和2001年間基本維持不變,到2008年也基本如此。但崗德人的人口卻下降了。這是因為社會經濟地位相對高一些的種姓更傾向于遷移到教育、經濟條件更好的鎮和城市。村莊里房地產業得到巨大發展,金融服務業劇增。和1996年比,被耕種的土地大量減少。勞動力成本上升和灌溉水缺少的狀態仍然持續,但人們似乎已習以為常。國家對農業的支持也顯著降低。機械化程度顯著提升,拖拉機、推土機及其他機械比較常見了。國家的福利項目顯著增多,包括2005年后隨著《國家農村就業保障法案》的推出而試圖在農村提供普遍就業權的“國家農村就業保障計劃”(National Rural Employment Guarantee Scheme,NREGS)。這些福利惠澤農民,尤其對賤民階層的影響更大。也有很多措施用來提高農民的生活水準和增加勞動力的供應。這其中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就是女性對公共勞動的參與率。在過去的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女性參加家庭外勞動的比例上升了,但并不顯著。一般情況下,在崗德,女人在婚前可以在外面工作一段時間,但在婚后照顧家庭的比較多,例外的情況是教師或大學教員等層次比較高的工作。另外,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低種姓家庭女性參與公共勞動的比例要高得多。①Heyer,Judith,2015.
蓮荷縣的工業化水平一直比較低,因主要是一個農業縣,因此主要的非農產業事實上都和農業有關。比如2000年之前,比較大的工廠包括化肥廠和白酒加工廠。到2000年代中期開始,縣政府的招商引資有了一些進展,新增了一些紡織廠、醬菜加工廠等。農業一直是蓮荷農民非常重要的一個收入來源。但和崗德一樣,農業收入在農民收入中所占的比重也越來越小。表1和表2是筆者在一個村莊蓮荷村搜集到的資料,反映了1995年和2005年蓮荷村不同性別和年齡段的村民從事農業和非農工作的比例。
表1和表2中“技術活”主要指瓦工、木工、室內裝修、理發師、裁縫和汽修工等;“零工”主要指建筑工地的工作或在上述工廠里的零時工。這兩個范疇的工作通常是可以兼顧農業的。“全職在蓮荷縣工作”則指工作的人不兼顧農業,在農忙時不停止非農工作。將表1和表2進行對比,可以發現1995年到2005年之間蓮荷村村民從業的變化。在1995年,從事非農工作的村民比例因年齡和性別呈現較大差異:16-35歲的男子,將近百分之七十在蓮荷縣做技術活,36-55歲的男子中則只有百分之七左右的在做,他們中超過百分之八十的人在做零工。女性的情況類似,年輕一些的更高比例在做非農工作。最引人注意的是絕大多數女性,不論其年齡,在1995年的時候完全被留在農村從事農業,而男子則只有55歲及以上的年齡組有一半左右的人完全從事農業,其他年齡組要么完全不做農業,要么只在農忙的時候做。換句話說,在1995年,蓮荷的農業呈現了女性化的趨勢。2005年發生了許多變化,最明顯的一點是在城市打工的年輕人(16-35歲組),不論男女,呈現大幅度上升,尤其年輕女性,甚至快達到百分之七十。而完全從事農業的人中增幅較大的是35-55歲組的中年男子。換句話說,到2005年左右,蓮荷的農業是由中老年人(包括男女)來承擔的,呈現出較強的農業從事人口老齡化的趨勢。

表1 蓮荷村村民從事非農工作的比例(1995)

表2 蓮荷村村民從事非農工作的比例(2005)
比較崗德和蓮荷的狀況,兩者擁有相同的趨勢:農業弱化,非農業經濟在農戶生活中所占地位越來越重要。在有限的材料的情況下,可以看到兩地影響村民是否從事收益更高的非農產業的因素不太一樣。比如在蓮荷,年齡是很重要的一個影響因素。尤其2000年后隨著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的第一代加入勞動力大軍,這代年輕人不像父輩一樣加入農業,不論男女,如果沒有能力考取大學的話而是基本上走著“下學后打工”的路。而在印度,種姓和性別是較大的約束力量。較高種姓的人更有可能脫離農業,雖然他們中土地擁有者更多。女性家庭外勞動的參與率顯著比蓮荷低。從二者的比較看來,崗德的城鄉嵌入似乎更深,但遷移時全家遷移的情況更多;而在蓮荷,由于受戶籍制度的影響,村民外出城市打工通常也只是暫時的,永久遷移到城市的例子很少。這種不同的“鄉-城連續體”的問題會影響到二者城市化的路徑。但這需要更多的材料去證實。
(二)男孩偏好和出生性別比的變化
如前所述,“男孩偏好”被認為是引起中國和印度出生性別比偏高問題的根源。“男孩偏好”使得父母在利用產前診斷技術鑒別嬰兒性別之后選擇性墮胎。雖然印度沒有像中國政府一樣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但在崗德社區的觀察表明,從1950年代開始,出生率持續降低。到1970年代左右,最常見的情形是一家兩個孩子。這種新的生育文化和“男孩偏好”的傾向聯系起來,使得胎兒性別選擇增加,因為人們不想要太多孩子,但必須要有男孩。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崗德重男輕女的風氣非常嚴重。這導致的結果就是,一方面,作為產前胎兒性別選擇的結果,唯子戶的比例上升;但另一方面,唯女戶的比例也上升了,因為人們不想要太多孩子。但這里面呈現出有趣的階級差別,即更多富人和受過更高教育的家庭(包含種姓更高的家庭)花錢進行產前胎兒選擇,雖然這是違法的,但透過賄賂給醫生或者和醫生有私交,社會經濟地位更高的家庭得以實現要男孩的夢想。而社會經濟地位低下的窮人很可能無法支付相應費用以及沒有相應的社會資源認識醫生而無法做產前胎兒性別鑒別和流產。因此唯女戶更多是社會經濟地位更低的家庭。1980年代和1990年代崗德社區降低的出生率、對嬰兒性別的選擇和較高的出生性別比影響了那時期出生的男孩和女孩的受教育程度,也形塑了2000年代和2010年代的成人的人口學特征,影響了當地的婚姻市場,造成一系列影響。①Heyer,Judith,2015.
而在蓮荷縣,1980年代和1990年代是計劃生育政策執行非常嚴厲的時期。因為和全國其他農村地區一樣遭到了農民的反對,蓮荷縣所屬的湖北省也采用了修改后的政策,即農村夫婦若第一胎是女孩,則四年后可以生第二胎;若第一胎是男孩,則不可以再生。筆者在蓮荷縣看到的違反該規定的例子很少。同時,從地方政府搜集的材料顯示,蓮荷縣在2005-2014年連續十年間出生人口性別比在正常范圍內,在2014年出生人口性別比為106.6;但蓮荷縣所屬的湖北省,卻一直出生性別比畸高,在2014年達到125.6。因為沒有足夠的材料去探討這方面的原因,但在蓮荷縣,筆者觀察到現在的村民確實已經形成一種新的生育文化,認同現有的計劃生育政策。甚至有的家庭在第一胎是女兒之后也選擇不生二胎,成為獨女戶。按照現有的計劃生育政策,會使得農戶在子女性別構成上形成如下的結構,即一半的家庭是獨子戶,四分之一家庭有一女一兒,四分之一家庭是兩女戶。這個結果和崗德的結果有些類似,即唯女戶的比例上升。對比崗德的唯子戶比例上升的情況,蓮荷的獨子戶比例也上升了。這會對子女的教育資源分配和婚姻情況產生很大的影響。
(三)教育的性別平等及其變遷
1980年代以降,崗德和蓮荷都經歷了男女教育水平差異逐漸縮小的過程,但這背后的機制,即對于兩地的女孩來說,“增加的教育意味著什么”是不同的。在崗德,1981、1982年,男孩很少有人完成中學教育,更多的人沒有上過中學。而女孩上的學更少,因為有說法認為太多教育會對她們未來的婚姻帶來不利。到1996年左右,男孩和女孩的教育水平都有大幅度提升。2000年代和2010年代,大量的崗德人將孩子,不論男女,送去讀大學,這在1996年左右是很少見到的。在這種背景下,女孩的受教育水平大幅度上升。但教育和其未來可能的婚姻之間的關系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反轉:到2000年代和2010年代,教育被當作男人的一個資產甚至是必要的要求。受過教育的男子也更傾向于選擇受過教育的女子為妻,因為她們能在事業上幫助丈夫;受教育少的男子也更愿意找受過教育的妻子,因為能補足他在教育上的不足。更為有趣的是,下文將會更詳細講到,2000年后“教育”被認為是一個女孩“嫁妝”的一部分,那些教育程度較高的女孩在選擇合適的配偶時,她們的父母和對方會在協商中把她們的教育折算成某種形式的嫁妝,從而減少嫁妝中的物質(比如金幣和土地)的價值。這使得父母更愿意投資在女兒的教育上,因為這一方面可以轉化為嫁妝,另一方面,受過教育的女孩在新的社會經濟變遷的情形下在婚姻市場上更受歡迎。一些有兒有女的家庭,女兒甚至受教育程度比男孩還高。但長大后,普遍上男性獲得的資源還是比女性多。并且總體上,男孩的教育還是高于女孩。并且當家庭資源有限時,有些家長會把兒子送到教育質量更好但更貴的私立學校,而把女兒留在教育質量差、免費的公立學校。現在對于女孩來講,向上流動更多靠的是教育,而非嫁妝。這給了女孩和年輕女性更多的能動性,因為嫁妝是完全掌握在父母手中的,而教育成效的好壞是這些女性自己能控制的。①Heyer,Judith,2015.
在蓮荷縣,和崗德一樣,1980年代村民中不論男女,很少有念完初中的。到1990年代,普遍的受教育水平提升,并且有了一個“中專潮”(即考中等職業技術學校的熱潮)。究其原因,在于在“戶口”制度所形成的城鄉隔離狀況下,“中專”可以保證農家子弟獲得城里人的身份并分配一個正式的工作,并且上完初中就可以考,投資相對小,是農村子弟夢寐以求的一條出路。但到1990年代末“中專”畢業生不分配工作了。1999年開始的高校擴招,降低了大學的門檻。這個變化使得“上高中,考大學”是農村子弟實現“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在這種背景下,成績的好壞而不是子女的性別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蓮荷子弟能否繼續升學的最重要的因素。當然,計劃生育政策導致的出生率下降也使得每個子女能分到的教育資源更多。在這種背景下,蓮荷女孩的受教育水平不斷提升,和男孩之間的差距不斷縮小。事實上,在蓮荷縣下面的蓮荷村,在1999年及以前,共有4個女孩和3個男孩考上了中專和大學;在1999年后,共有19個女孩和9個男孩上了中專和大學。他們通過高等教育獲得了“城里人”的身份。但在這場透過高等教育改變命運的路途中,女孩需要額外刻苦,來證明自己的成績比兄弟好,否則在家庭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會很容易失去繼續教育的機會,而男孩子則沒有這種壓力。有兒有女的家庭,若兒女讀書成績都不好并且經濟狀況不允許,通常會送男孩到技校去學習,因為在蓮荷父母看起來,男孩子以后是要掙錢養家的,而女孩子找個家境好些的婆家就可以了。這種看法的一個后果就是離開學校的男孩大多開始學習技術,而女孩子要么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工作,要么做服務業。但在“唯女戶”,女兒之間的平等程度會高一些。②Huang,Yuqin,“'To Jump out of the Agricultural Gate(Tiao chu nongmen):SocialMobilityandGenderedIntra-household Resource Distribution among Children in a Central Chinese Village,1950-2012”,China Perspectives,Vol.2012/4,PP. 25-33.
(四)婚姻
1980、1990年代崗德社區降低的出生率、對嬰兒性別的選擇和較高的出生性別比形塑了2000年代和2010年代的成人的人口學特征,影響了當地的婚姻市場。基本的情況就是,一方面,存在“新娘短缺”現象,缺少適婚女子,崗德社區的男子找配偶有困難了。另一方面,唯女戶增加,這種家庭中女兒的婚姻和擇偶標準和來自非唯女戶的女兒不同。在崗德,1990年代以前幾乎沒有正常的男人不成家的,除了一些身體或精神殘疾的男子可能找不到配偶。1980年代大部分是父母安排的婚姻,一般在期望的婚禮之前幾個月開始尋找適合的新娘就可以;但到2000年左右,男人找妻子花費的時間顯著增長,安排婚姻更困難了,有時候找幾年都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1980年代,年輕男性25、26歲就結婚了,有些結婚更早,而且最晚也不會超過28、29歲。1990年代的統計中,有較大比例的男性在35歲或以上才結婚;2000年代的統計則顯示,男子的初婚年齡一般都到快30或30歲出頭。有些男性到40多歲還未婚。訪談表明,這些男性找合適的配偶找了若干年。那些30多歲結婚的男子也表明他們晚結婚的原因也是因為找對象找了很久。不過2000年代男人也有稍早結婚的,要么是給父母壓力允許他們早結,要么自己找的對象,讓父母同意,要么是“愛情婚姻”,先上車后補票,女孩懷孕后結婚。這意味著年輕男子更獨立了。但一般的趨勢是男性晚婚。
崗德男性在2000、2010年代晚婚受很多因素影響,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1980、1990年代頗高的出生性別比,影響了2000、2010年代的婚姻市場,造成了“新娘短缺”。而2000年后更高水平的工業化和從農村向城市的勞動力遷移模式的變化使得受過教育的女孩嫁到城里,教育通過婚姻實現向上流動。即使留在農村,也傾向于找受過更多教育的、從事非農產業的男子,因為她們不想做農業。那些教育水平低或者還在從事農業的男子則很少能吸引女孩子的注意,造成晚婚甚至找不到配偶的狀況。
但受“新娘短缺”困擾的不僅僅是社會經濟地位和教育水平低的男子。印度的種姓制度和地區差異使得家庭背景好的男孩也可能晚婚,因為要找到在種姓、經濟條件、教育水平等方面“門當戶對”的配偶并不容易。2000年以后,崗德社區的男子擇偶時,最看重的標準仍然是種姓背景,其次要來自于周邊地區,階級背景大致相似,不過這點可靈活處理,尤其當雙方是近親的時候。身體健康,沒有殘障,不能太老,二人星座匹配。到目前為止,跨種姓婚姻、尤其是和低于自己種姓的人結婚對于當事人的社區來說仍然是大忌。在崗德的多年研究中只見到兩例崗德人和來自喀拉拉邦的賤民結婚。其中一例是一個崗德男子在第一個妻子離開后娶了一個被虐待的女仆來照顧其年老的父母。第二例中一個崗德女子嫁了一個賤民男子,但這個事件迅速演化成2014年的一個政治事件,因為崗德的政黨(the KNMK,Kongu Nadu Munnetra Kazhagam)強烈反對這種跨種姓婚姻,即賤民種姓的男子娶崗德女子,因為擔心這種聯姻會更進一步加劇崗德社區內的“新娘短缺”現象。除種姓以外,和其他地區來的,比如和相鄰的喀拉拉邦來的人聯姻通常也不太受歡迎。在本地區找不到合適配偶的情況下,從另一個不發達地區娶新娘也可以,但前提是對方具有較高的種姓背景。作為結果,這種涉及種姓和地區的僵化制度,使得不僅僅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男子難以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社會經濟狀況好的男子也可能找不到新娘。這種現象,在這個地區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和男子晚婚的趨勢不同,2000年以后的崗德女孩雖然受教育水平提高了,但并沒有明顯的延遲結婚的現象。整體上,“新娘短缺”的現象挑戰了父權制、男性氣質,并從某種程度上減少男孩偏好。對女孩子的婚姻影響較大的一個相關問題是嫁妝。嫁妝不僅僅是一個吸引合適的新郎和實現上嫁的方法;也是彰顯新娘娘家地位的一個方式,確保新娘在婆家能有較好的地位。但“新娘短缺”現象的出現使得新娘的嫁妝不成為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但一旦締結婚約,還是要談及嫁妝問題的,但其影響力已不如以前重要。過去的價值多以金幣和土地的形式出現。到2000年之后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教育也成了嫁妝的一部分,女孩的教育可以成為金幣和土地的替代品作為嫁妝。并且和傳統的物質形式的嫁妝相比,2000年以后教育甚至成為一個更重要的嫁妝形式,因為隨著非農形式的就業機會的增加,不論教育程度高低,男子都希望自己有受過較好教育的妻子輔佐自己。
2000年后影響當地婚姻市場的另一個因素是唯女戶的增加。如前所述,這樣的家庭數量不斷增多,他們自己做出調整,適應沒有兒子的狀況。有兒有女家庭,雖然女兒按照法律和兒子具有同樣的土地繼承權,但事實上卻很少實現。有時兒子給女兒一些金錢作為補償。因此唯女戶女兒具有完全的土地繼承權,這對土地少的新郎、尤其是那些愿意從事農業的男性是一個很強的吸引。入贅婚在崗德社區很早就有了。但隨著流動性的增強,有些唯女戶即使不采用入贅婚,女兒也能繼承父母大部分的土地,并照料父母的老年生活。不論是否入贅婚,在唯女戶家庭中,在父母和已婚女兒之間有很多的互相支持。但這種互助情況需要滿足一個條件,就是女兒不遠嫁,雙方能經常互相探訪。唯女戶中雖然管理和繼承家庭財產、照料年老父母的責任一般是女兒承擔下來的,但需要注意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兒在這里是關鍵。若沒有丈夫的支持,這些女兒無法承擔這些責任。繼承下來的財產,比如土地等,也主要是由丈夫在控制。①Heyer,Judith,2015.
蓮荷縣的出生性別比如前所述稍微偏高但沒有特別不正常。對當地婚姻市場影響更大的是勞動力遷移和計劃生育影響下的家庭子女性別結構。蓮荷縣18-35歲的年輕人中在外打工的比例很高,在2005年甚至超過一半,而其中女性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再加上出生性別比的原因,這使得當地農村也呈現一個“新娘短缺”的現象。和崗德一樣,那些留在農業、沒有打工經驗的男子通常也在婚姻市場上不受歡迎。蓮荷男子的初婚年齡也不斷推遲,但到36、37歲還未結婚的農村男子并不多。“新娘短缺”的一個后果是“搶新娘”。適齡男子和家人尤其母親很早就為他們物色合適的女孩,并在盡量短的時間之內把婚事定下來。心急的男子和家人在身邊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中找不到合適人選時,把眼光投向年齡更小的女孩子。這使得留在蓮荷的女孩中有相當一部分很早就結婚了。筆者見過的最小的新娘是15歲,懷著身孕出嫁的,當然只是舉行儀式,沒有拿到結婚證。男孩分化開來,一部分結婚,另一部分“剩下”直至比較大的年齡。女孩在結婚年齡上也分化。除了那些留在蓮荷縣結婚較早之外,那些出去打工的女孩通常初婚年齡相對較晚。在外打工的蓮荷男女也因打工而有了一個相對擴大的婚姻市場。一些年輕人在打工地碰到心儀的其他地方來的打工者而結婚,主要是從河南、四川、貴州等鄰省以及湖北省內其他地方來的。女孩嫁出去的情形比嫁進來的多。但這種異地結合的夫婦通常結婚后也在打工地繼續打工,到男方家所在地安家的情形比較少。
另一類比較特殊的女孩,和崗德的情形一樣,是那些出自“唯女戶”家庭中的女孩。蓮荷的這類家庭通常是留一個女孩(基本上是大女兒)在家里招婿,承擔給父母養老的任務。但如前所述,因計劃生育的影響,蓮荷有男孩的家庭通常只有一個男孩(有的家庭還有一個女孩),因此很少有愿意讓兒子入贅給別家的。所以基本上在當地“唯女戶”女孩的婚姻市場上,存在一個“新郎短缺”。這種情況如何解決呢?近年蓮荷發生的“農-農遷移”某種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因著戶籍制度的制約,“鄉-城”之間的勞動力遷移目前還不是永久的。但因著蓮荷“魚米之鄉”的美名,吸引了不少河南、四川和湖北其他偏遠縣市的農民到蓮荷縣落戶。只要他們在當地農戶家買好房子,并且當地村子愿意接受他們入戶,他們就可以實現永久遷移。這種遷移最初的原因通常都是婚姻遷移,即河南和四川的男子、女子到蓮荷來聯姻,然后再把家人漸漸遷移過來。在蓮荷觀察到的大多數例子是外地男子入贅到“唯女戶”家結親;外地女子嫁過來的情況也有。當有一樁這樣的婚姻的時候,因家庭網絡的原因,通常會再成就好幾樁這樣的異地聯姻。
總體上,崗德和蓮荷在年輕一代的婚姻形態上存在很多相似之處,比如男性的晚婚趨勢,受婚姻擠壓的男性增多。“唯女戶”家庭中的女孩也面臨著婚姻擠壓的問題。但二者又都有不一樣的復雜性。種姓和地區的等級性更加約束了崗德男子的婚姻選擇,所以最后使得受婚姻擠壓的不只是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群體,也包含社會經濟地位相對較高的男子。蓮荷女孩的狀況更復雜一些。因蓮荷女子的家庭外就業比例顯然是高于崗德年輕女子,因此勞動力遷移和計劃生育導致的“唯女戶”使得她們的婚姻命運比崗德女子更加多樣。但總體上,土地私有制的缺失使得蓮荷的父母缺少了崗德父母手中的權威,減小了他們干涉子女婚姻的能力;遠距離的“勞動遷移”更加減少了他們控制子女婚姻的可能。在婚姻自由和“個體化”的程度方面,蓮荷的年輕人走在崗德年輕人的前面。
(五)兒女在父母養老中的角色
傳統上,崗德家庭中的老人應該是由兒子贍養,這是“男孩偏好”形成的基礎之一。但隨著1990年代以后遷移的增加,成年的兒子并不一定要和父母住在一起,“兒子養老”受到挑戰。兒女在父母養老中的角色因情況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形態。比如,有兒有女的家庭,當較多土地留給兒子的時候,兒子更多地照顧年老的父母。有時候女兒也照顧一些,但兒子仍然起主要作用。家庭條件差一些的,兒子條件也不好的狀況下,可能女兒照顧得更多一些。有些情況下,即使兒子繼承了某些東西,女兒沒有,但女兒仍然照顧年老父母多一些。一些被丈夫拋棄的婦人,回到娘家附近居住,但仍然需要自己養活自己。父母年老時,她們可能成為照料他們的人。老無所依的例子很少見,但實際情況中還是有的。泰米爾納德邦有為老人提供按當地標準來說還算豐厚的養老金,但是有條件的,比如無子女的老人才可以。因此,那些有孩子尤其有兒子的老人,不管事實上兒子是否照顧他們,他們都沒有辦法獲得養老金。
在這方面,蓮荷的情形和崗德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傳統兒子養老的角色正在弱化,女兒所起的作用增強。但和崗德的女兒們一樣,女兒的作用仍然有限,且取決于丈夫的態度。相較于崗德,蓮荷的老人因土地集體制而失去了一部分依靠財產作為杠桿的權威,并且因農業的式微而帶來獲得收入能力的下降,因而在代際關系上老人在家庭中的權力比崗德老人所具有的權力相對小了很多。更值得關注是一部分老人“老無所養”現象的存在。目前蓮荷縣需要養老的老人屬于兩個年齡群(cohort),一個是比較老的群體,在計劃生育政策正式開始之前度過其育齡期,因此子女數比較多,平均六到七個孩子。這一方面使得這群經歷了集體時代的老人在兒女都成家后年齡較大(比如將近或超過60歲),積累的財產少;另外一方面,在多于一個兒子的情形下反而容易形成兒子間認為老人沒有“一碗水端平”而互相推諉照顧老人的責任。這在蓮荷比較常見。這個年齡組的老人比較常見的老年生活模式是子女成家后老年夫妻單過,自己通過務農或其他方式尋找生活來源,直至無法勞作養活自己。然后由兒子們分配照顧老人的責任,老人在某個兒子家住或者在不同兒子家輪住。但普遍上老人的晚景較凄涼。另外一個相對年輕的年齡組是在計劃生育政策開始之后度過其生育期,因此子女數有限,平均兩個。有限的子女數使得這些老人在子女成家后年紀仍然較輕,保持有較好的勞動力。他們傾向于和成家的子女住一起,形成一種合作的家庭模式。具體來說就是老一輩負責農業、家務和孫子女的撫養而年輕一代專注在能帶來更多收入的非農勞動上。這和崗德“唯女戶”中老一輩和年輕一輩的關系比較類似。另一個現象就是在蓮荷父輩權威下降的背景下,和老年男子相比,老年女子因能夠在老年繼續其照顧家庭的角色而獲得比無法繼續其家庭主要收入者角色的前者獲得更多尊重。
經過了30多年的發展,中國和印度農村女性的地位都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提高的幅度以及地位提高背后的機制,因中印兩國相似和相異的社會經濟背景而有同有異。有必要先總結一下崗德和蓮荷在過去三十多年中性別平等的發展趨勢。在崗德,從1980年代到2010年代,男孩偏好呈現一個非常明顯的減弱趨勢。到2010年代,話語上逐漸對女孩有利。女孩被認為是聽話的,學習好,容易嫁出去,對年老父母關心更多,選擇性墮胎行為也幾乎不再存在。當土地和農業的重要性下降,非農職業增加,社會的流動性更強,男女教育水平提升時,女性的地位確實得到了提高。女孩也能獲得教育,有一些開始做白領的工作,夫妻關系更平等。在蓮荷,計劃生育的執行導致的出生率降低、通過高等教育實現向上流動的機會向女孩的開放等原因使得女孩獲得更多重視、有機會接受更多教育。雖然直到1990年代中期,更多女性被留在農業而男性先轉向收益更大的非農工作,但到2000年中期,當計劃生育第一代成長為勞動力時,女性參與非農勞動的比例大幅上升。教育和非農工作為她們帶來更多家庭中的權力。因土地私有制的打破和一系列政治、社會經濟的變化導致老一輩在家庭中的權威下降,權力向親子關系中的年輕一代傾斜。年輕女性在這種背景中也獲益,年老女性因和子代的親密關系和在照顧家庭中的貢獻而獲得比老年男子更高的地位。這些變化都挑戰了崗德和蓮荷的父權、老一輩的權力以及年輕一代的男性氣概(masculinity)。
崗德和蓮荷農村女性地位的提高,在很大程度上不僅僅是國家性別工程或運動的結果,而是一系列與性別有關的社會、政治、經濟和人口變遷在經過互相交互作用之后產生的“意外后果”。在崗德和蓮荷,女孩地位的提高都是對先期“男孩偏好”所引起的惡果的一個補償性的反應所引起的。比如在兩地,對胎兒性別的選擇所引起的“新娘短缺”導致了男子的晚婚甚至不婚,這反過來挑戰了原來的父權制和男性氣質,客觀上提高了女性的地位,使得社區更“珍視”女孩。這點在崗德表現得更為明顯。又如,女孩不斷提升的教育水平,除受出生率降低等人口學因素影響之外,在兩地,都是因為女性提升的教育水平能承擔實現“向上流動”的重任。在蓮荷,是因為女孩子的高等教育也可改變農家的命運;而在崗德,受了教育的女子在婚姻市場上更受歡迎,甚至可以折算成物質形式的嫁妝,并幫女孩透過婚姻實現向上流動。
但這種女性地位提高的機制背后存在著一種危險,即女孩自身的福祉仍然不是關注的重點。只要女孩本身的利益不是追求的最終目標,這樣的改善就有可能反轉。比如在蓮荷,當高等教育帶來的回報不如以前的時候,首當其沖受影響的可能是女孩的教育。如果崗德女孩的教育和其嫁妝之間不存在很強的關聯的時候,對女孩的教育投資也會受影響。并且,兩個社區的女性地位提升本身也有限度。在崗德,女性大部分仍然限于作為丈夫的幫手。不管女人的教育水平多高,她們仍然對她們的丈夫順從。勞動力市場上的性別歧視仍然嚴重,在非農產業中,女性所占的職位通常都是低薪的。若從事農業,女性農業工人的工資仍然只是男性農業工人的40%。而且,女性很少擁有自己名義上的財產。即使是她們自己繼承的財產,通常經營有效所有權的,也是她們的丈夫而不是她們自己。新娘短缺的現象使得女性的價值提升了。但這里也可能有一個后坐現象,就是女性價值提升使得男性對其的保護更多,更約束女性,防止她們被別人搶走。崗德社區在政治上的保守主義,也是防止經濟地位不斷上升的賤民階層挑戰自己社區的權力。在蓮荷,已婚的女性和崗德女性比,似乎更加果敢。在和丈夫的橫向關系中,她們爭取自己的利益并為孩子爭取權益。但總體上,她們的“自我”仍然是一個“家庭的自我”(familial self),但不同的是在她們眼中凌駕于她們自己利益至上的,只有孩子的利益,丈夫和婆家人的利益已經很難像以前一樣至上了。她們的自我是一個“犧牲的自我”,但犧牲的對象僅限于孩子了。這在蓮荷年輕一代女性中是非常常見的。①Huang Yuqin,“Labour,leisure,gender and generation:the organisation of‘wan’and the notion of‘gender equality’in contemporary rural China”),in Tamara Jacka and Sally Sargeson(eds.),Women,Gender and Development in Rural China.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Limited.2011,PP.49-70.
換句話說,兩地的女性在“個體化”的路上都有所邁進,但同樣情況都是復雜的、矛盾的。這點崗德表現的更甚。但相較于土地私有制的崗德,蓮荷農村的年輕人似乎在“個體化”這條路上走得更遠。在中國,女性地位受國家和市場力量的雙重影響,因此是多樣的、有時候甚至對女性的期望是矛盾的。但印度除了國家和市場的力量外,加上“種姓”“宗教”和“地區”的維度,社會被劃分得更加支離。總體上來說,在印度,抑制社會性別平等的制度性障礙更多。毫無疑問,兩國處于社會中下層的農民都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但在制度性障礙更多的印度,實現這些夢想和追求似乎更難。但在迅速老齡化的蓮荷,和崗德相比,似乎更為急切的一個問題是如何關注權威不斷下降的老人,尤其是老年男子的福祉。持受傳統、認為傳統代表印度本質和內核,這為崗德女性地位的提高設置了障礙;而將傳統打破,認為傳統是社會現代化絆腳石的蓮荷,則需要回過頭去關照那些隨傳統一起被丟在后面的群體。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崗德和蓮荷兩個社區無法代表整體的印度農村和中國農村的情況。兩國內部都存在極大的多樣性。因此本文無法宣稱文中的結論適用于印度和中國農村其他地區。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跨國比較的嘗試有助于我們認清兩國農村發展中性別平等議題的某些面相,以及反思兩國農村發展和性別平等發展的歷程。
(責任編輯:徐澍)
Development and Gender Equality:A Sino-Indian Comparative Study
HUANG Yuqin
(School of Social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237,China)
Since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early 20th century,in both India and China,“women question”has been entangled with nationalism and the pursuit for modernity.Based on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longitudinal data collected in Lianhe County,a central China rural country and Gounder Community,a rural community in western Tamil Nadu,South India,this paper intends to understand and reflect upon the development path and gender equality process of these two rural communities from a gender perspective.It compares the following aspects:women’s participation in local economy,son preference and the change of sex ratio,gender equality of education,marriage and sons/daughters’role in aged parents’elderly care,and analyzes the mechanisms behind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One of the findings is that gender equality in both communities has improved,but“the well-being of the women themselves”is still not the key focus.
gender equality;rural development;China;India
本文受如下基金項目資助: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14PJC022);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2015);華東理工大學校基金科學研究項目(YE0142118)。
黃玉琴(1978-),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上海高校智庫社會工作與社會政策研究院研究人員。主要從事性別、家庭、宗教等方面的研究。
C913.68
A
1008-7672(2015)05-00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