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記者 趙輝
年初,臺灣果陀劇團在北京國家大劇院完成了話劇《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在兩岸第150場的演出。演出前,主演金士杰面對著各路媒體的長槍短炮,無論開懷、疑惑還是滿足,每種情緒都在臉上伸展至極。這些年,老文青金士杰,從臺灣到大陸,從戲劇到影劇,從劇場到現場,若以娛樂圈的標準衡量,角色大多是“最佳綠葉”,算不上大明星。倒是看過他那張臉的人,大都恍然大悟:噢,原來是他演的。
演了半輩子的戲,金士杰寫過的劇本、登過的舞臺、演繹的角色,不知凡幾。若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于他算不得夸張,皆因戲里戲外都是他的人生哲學。如他在話劇《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中飾演身患肌萎縮側索硬化(俗稱“漸凍癥”)的莫利教授與學生米奇之間的對話:“你跟你的心靈,能夠和平相處嗎?”對金士杰的采訪過程,像極了話劇中的場景,同樣的話他幾乎問遍了每一個媒體同行。借用他曾出演影片《一代宗師》中的臺詞,64歲的金士杰或許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都到了格外通透的時候。
曾經的金士杰是屏東鄉下牧場的養豬青年,那時的他給豬喂食、接產、配種、絕育、清潔,目睹著豬一生中所有的階段。他并不避諱這在別人看來多少有些上不了臺面的工作,言語間反倒流露出對昔日養豬生活的無比懷念。“我從小在南部鄉下長大,鄉下意味著可以光著腳跑來跑去,你的身體跟大自然親密接觸。養豬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它讓我身上那種鄉下氣質可以保持得很純粹。”
成為養豬青年之前的金士杰和大多數人的經歷并無二致。高中畢業后他沒有參加聯考(即高中升大學考試),而是選擇了屏東農專讀畜牧。原因無它,只因從小骨子里的叛逆。“我一直對整套社會規范抱有懷疑,誰規定了人一定要怎樣活?社會規范對我來說,不能一五一十照著來。”從農專畢業,金士杰曾計劃北上臺北做個搞藝術的文藝青年,但終究事與愿違,臺北沒去成,藝術也沒搞成,他在老家當起了養豬青年。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人生中的低潮,但如今回憶,他說那段時光彌足珍貴。
金士杰很喜歡一句話:知死方能知生。大抵是說如果曾經跌到過谷底,嘗過至極的苦痛,才會知道何為地獄,何為天堂。
27歲那年,放不下文藝青年夢想的金士杰最終還是選擇了去做自己覺得很重要的事。“我說不清楚,因為‘劇場’兩個字那時很多人都沒有聽過。”初到臺北,這個念畜牧出身的養豬青年找不到心中的劇場,他選擇了當苦力青年。“那時覺得自己的頭腦很昂貴,字字句句都是千金難買。我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出苦力。”白天累得氣喘,晚上挑燈夜戰,寫劇本、寫小說。別人無法理解,只有他自己覺得值得。“我是一個非常專注的人,遇到有興趣的事情會相當投入,就會跟周圍環境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1980年,29歲的金士杰和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蘭陵劇坊,首作《荷珠新配》顛覆傳統、大獲成功。10年后劇坊宣布解散,或許跟性格有關,金士杰更愿意單純地從事創作。
從養豬青年一路摸爬滾打躋身戲劇青年,金士杰說選擇話劇是因為其中有值得去探討的人生。“當我覺得生命中有東西需要表達的時候,戲劇給了我這樣的空間。”在他看來,電影、電視終究屬于大眾,浮躁且必須媚俗。“其實之前我一直對影視劇保持距離,覺得這些都是大眾藝術。戲劇是小眾藝術,而我是一個希望和小眾打交道的人。”
金士杰曾說戲劇有種“不合群”的氣質,這也恰是他給很多人的感覺。他只忠于自己,不介意世人眼光,不愿被名利所綁架。比如,他不在乎是否會獲獎,“藝術的東西,不是這么拿來比的。”曾經幾次入圍臺灣電影金馬獎、電視金鐘獎,卻從未獲得“影帝”之稱,他也毫不在意。“真不失落,因為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然而有一件事,他始終認真。那就是戲劇表演。“我從來沒有一秒不去喜歡它,不去做它。我一直在面對,要征服大眾,但又不要委身于大眾,這是一輩子的兩難。我只能說到現在還在摸索自己的安身立命。”

投身劇場近40年,金士杰創作和演繹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也包括在電視和銀幕上的跨界。“舞臺的生涯比較有限,我演過的角色好像不少,但也沒有多到我覺得的那么多。”至于其它,他說都是一些“零碎、拉拉雜雜的東西”。其實那些“零碎、拉拉雜雜的東西”同樣出彩:電影《白銀帝國》中的劉掌柜、《劍雨》中的李鬼手、《一代宗師》中的五爺、《繡春刀》中的魏忠賢,角色個性千差萬別,他卻演繹得如魚得水。“如果你愛詩,詩是你的生命,你可能會寫散文賺錢,會寫小說賺錢,唯獨不想用寫詩來賺錢。”金士杰用電視、電影來“討生活”,只是希望在戲劇中保持他所有的矜持和驕傲。
如今過了花甲之年,金士杰自認年齡的增長會剝奪演員很多東西。“包括記憶、激情,這是正常的現象。那你就找你能做的去做。”還好,他從沒想過要在舞臺上戰斗到最后一刻。“我不需要給任何人承諾,重點是要自在。你就是這樣的人,就做這樣的事。這么多年,我沒什么驕傲,也沒什么慚愧。”
作為全臺灣最知名的“反物質”老文青,“鄉下的氣質”貫穿于金士杰的飲食起居。“我喜歡生活要貧窮一點。”金士杰說人要知道舍不得,知道節省,知道做人很苦。
關于金士杰“反物質”流傳最廣的段子,當屬他的蹭飯。當年初創蘭陵劇坊,生活困頓。一次他到女作家李昂家吃飯,看著她家每次都能剩下不少飯菜,因而提議,今后每天來做“義務食客”,并與李昂約法三章:不陪客、不定時、不多煮。來了就吃,吃完就走。金士杰稱之為“專業”。“不吃浪費嘛!而且我很自愿!我都會先詢問對方的意見,問說今天方便到你家幫忙解決剩菜剩飯嗎?”
還有一個段子,倒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記得2012年,賴聲川導演在北京重排話劇《如夢之夢》,金士杰是主演。那次和朋友前去探班,看他身著某名牌襯衫,以為婚后的他不再“吝嗇”,誰知他回答倒也干脆:“賴聲川給我的!”如今金士杰依然強調戲劇人不能太有錢,“做戲,是一針一線的事。為了錢,難免粗制濫造”。
早些年,金士杰曾經抱定獨身主義,卻在57歲迎娶小他25歲的學生。他坦言結婚是年紀大了才有的想法。3年前,妻子生下了一對龍鳳胎,花甲之年的金士杰對于子女的疼愛之情溢于言表。“有時候孩子們睡著了,我在旁邊看他們睡著的臉,都能看好久好久。”問他是否遺憾這種人倫之樂來得太遲,他藝術家的傲氣又即刻顯現,“不會,我也不需要推翻過去的人生。到現在為止,生命當中的每件事情,不管好壞,我都還蠻知足常樂的”。
看著一雙兒女入睡、牙牙學語、邁步行走、漸漸長大。金士杰自言看著孩子,猶如人類第一次看見世界般的驚奇。“就像莫利教授,他是身體上的‘漸凍人’,而我們每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會發現我們的假面目越來越多,我們都變成了心靈上的‘漸凍人’。”婚姻和孩子帶給金士杰的不僅是更鮮活的生活,也意味著更多的改變。他開始用手機,也買了一個不算大卻足夠溫馨的房子,甚至開始嘗試戒煙。“孩子常常使我更認識生活,他們提供給我許多新的思考。”
金士杰從小在屏東的眷村長大。“眷村出來的小孩有點像吉普賽人,是一個沒有祖墳的族群,有種與生俱來的悲劇性。”有了孩子以后,金士杰發現新生命帶給他的觸動。“或許對很多悲觀的人而言,必然對生命抱有一種喜劇的幽默感。”他不知道自己跟年輕有什么不同,但有一個東西比年輕多一點,他說那個東西叫做幽默。“小時候在南部的鄉下,躺在田地里望著星空發呆、思考人生。其實到了這個歲數,我還是不知道答案。我所疑惑的還是那些問題,但看待問題的方式在變化。”
年輕時的金士杰頗有長輩緣,那時的他向往變老。“一旦你自己經歷這個過程,感受到體能、健康、記性甚至欲望的退步,還是會有遺憾。”好在衰老有得有失,那也是一種人生的美感,他漸漸發現自己不過和大自然中的流水、鳥兒、樹葉一樣,春夏秋冬自然更替,秋天不輸夏天,冬天也不輸秋天。“一個人一旦發現自己不是最重要的時候,你原來那個痛苦就沒有必要了。有時候人需要放一個比較大的焦點看全局,就會發現我們都太重視自己了。”
金士杰相信人的生命是不圓滿的,總是被生老病死、一切苦難包圍著。直至數十年后,他也未能得出幼時疑問的答案。出演一場人生之戲,經營一段如戲人生有什么樣的分別?“各自是各自的事,不一定是因跟果。”他委婉地表達那些生命中的哀傷,不與外人道破。“每個人都是活蹦亂跳、手舞足蹈地來到這個世界,等學會思考就變得悲觀起來。”他把自己和社會的關系形容為亦敵亦友。“有的時候你可以跟它做朋友,有的時候不必,它是它,你是你。人生本來就很短,每一天就這么長。寫小說也好,當演員也好,或許,只是想為人生,找一個新的故事吧。”金士杰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