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常跟爺爺到戲院看電影。如果早到了戲院,我喜歡與爺爺,挨著戲院前的海報瞧。《龍門客棧》《大刀王五》以及《獨臂刀》。《獨臂刀》的男主角只有一條胳膊,由王羽主演,天知道一只胳膊不見了,心里頭滿滿的怨,還能踩著正義的天平,行俠江湖?這就是俠吧。
武俠電影常出現“江湖”這個詞。意指一個寬闊的、難以命名的所在。爺爺也是一個江湖吧?而且駝背,走在我前面或旁邊,他著深黑袍、戴鴨舌帽,引領我認識年歲可耄,童心不要老,帶我看電影。時歲過矣,我才慢慢知道,江湖用來喂養一種,逝去的哀傷。
江、湖,未必有江與湖,而是人心如水,有的深闊而清澈,有的是淺流卻很混濁。水的深淺、水的調色,是江湖、也是人的模樣。爺爺寡言,餐桌上常斥喝說,囝仔人有耳沒嘴,飯乖乖吃、人笨笨做,他哪里知道,飯不乖乖食、人不笨笨當,也是一款江湖。爺爺到了天堂,也還是個江湖,日前夢他與另一個爺爺喝茶、下棋,然后將軍。
沒有乖的電影,只有笨的俠士,有很多悶的劇情,卻沒有無聊的招式。爺爺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你看看,當匪容易做俠難。
高中某暑假,盡讀金庸四十本武俠,比準備大學聯招還盡力。徹夜讀,熟睡時也讀,它們教育我,人必須豢養俠氣,但是沒有江湖,俠安在?
江湖多肇生于古代,于現代寫武俠、論江湖,必定看到我們現實,缺一條江、少一座湖。
劉兆玄當過臺灣“行政院長”,少年時代,曾與其他兩位兄弟以“上官鼎”當筆名,寫武俠小說。年長以后,志趣拆伙,劉兆玄獨自磨筆,寫就《王道劍》。明初靖難之役,明成祖與明惠帝的宮廷恩怨,拌江湖擊殺與情愁,人物紛多而鮮明,難以想象劉兆玄停筆四十六年,花十五個月就寫完。只能揣摩,劉兆玄在當世亂象中,發現江湖依舊在,卻見俠氣改。
周夢蝶是江湖過的人。擺書攤的奇觀,成為武昌街的著名景點,他不擺了,他過世了,可是大家都記得他一身硬骨。

左起魏德圣、金門前縣長李沃士、上官靈鳳、阮經天、侯孝賢、馬如龍夫人、馬如龍
臺北多奇俠,只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不再使劍。我曾在忠孝橋頭,遭遇出租車司機制造假車禍。大伙兒加油,騎往上坡路,他老哥卻忽然煞車,指陳毫發無損的汽車保險杠,要我到附近他熟悉的車行,估價理賠。
有俠來了。他騎機車、戴安全帽,一句話劈開車禍假象。我真遵照他的吩咐,騎車快走。當時明月在,卻映得人寰,一陣陣哀傷。我過橋出臺北,再折返,回到車禍的發生地。橋上沒有血。車流繼續經過。它們很吵、很鬧,我卻聽到安靜的聲音。
2013年我擔任金門駐縣作家,經常返鄉。一次正好撞見金馬影展活動。一位女士風華登場,擺擺手,仿佛萬世巨星。附近的觀眾紛紛問,那是誰啊?原來正是息影多年的上官靈鳳。我又想起與爺爺看電影的時日,當時的上官,正是一代俠女,此時的上官容貌已老。這又是,一種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