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左小澤
五月,我和蘇州
□撰文/左小澤
五月,我和蘇州,一個人的蘇州卻不是孤獨。
吃完晚飯,也熬過了長長的黃昏,窗外已是黑夜與燈火,我就動身,去山塘街。
走過花枝招展的店鋪和燈紅酒白的古老的街道,耳畔從說書唱戲之音更換到蘇州方言民謠,在蒼黑的卻又浮蕩著五色波浪的護城河畔駐足。這一帶河水映著繁華,似六朝金粉灑落的秦淮河,一樣的燈影幢幢,一樣的飽含歷史的黃沙,其色彩怕也是一樣的吧。
河畔好些人在乘涼,還有一群人圍在近旁的大廣場上聽蘇州評彈。著素白麻布衣的自然是蘇州人,而像我這樣身著牛仔帆布鞋的人也都聽著曲調自覺或不自覺地晃動起了腦袋。
她是大家閨秀,也是小家碧玉,她是牙牙學語的姑娘,也是老態龍鐘的老人,或許是歷史在這幽深的河水投下了太多的激越,沉淀了太多的風塵與悲喜,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落進每一個來人的心里,化成一種不息的情緒。
大大小小的畫舫橫泊在我的眼前,吆喝著,琵琶聲劃開了這個黑和紅交錯的水上世界,而獨獨留下一片水聲和波紋。我耐不住心中的騷動,便乘一班船,游一游這夜色中的蘇州吧。
“最后一班船!”售票的姑娘說。她盤著秀長的青絲,插著一根精致的藍色發簪。
搖晃著上了船,我像史湘云般倚靠在欄桿旁眺望著岸邊,于是乎,想起那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可這里卻沒有槳聲,只是不絕于耳的震動馬達聲,還有迎面而來的汽油味。人力船夫只是掛在河中央用來吆喝和展覽的“模特”,這或許是
他們生活在這個城市里的最后一點價值了吧?這或許決然不是。岸邊的燈影被拉得好長好長,我揮手告別評彈聲,便聽聽這水中的馬達吧。
我伏在這欄桿上俯仰環顧,遙望著,沉思著,覺得這竟像是一場夢幻之旅,仿佛幾百年前的記憶全都降臨在我的身上。無數古老的城墻從眼前而過,遠方橋身的苔蘚在微黃的燈光照射下顯得孤獨而又單薄,船從低圓的橋洞里駛過去,近看晚風里的苔蘚微微地晃動,還有那從橋身古老的磚縫里生出的數條長草和藤蔓,低的拖浮在水面;有的尚開著寂寞的小花朵,搖搖曳曳,冷冷清清。這里究竟浮沉著多少歲月?
這橋,這月,這磚,這草芥藤苔。五彩繽紛是一種美,披星戴月也是一種美。
馬達船不遺余力地在河面上橫行,毫不留情地劃開了這滿目蒼涼的河水,我想到了那個在雨天渡白素貞過西湖的船夫,他搖動的船槳是否還在西湖里與魚蝦嬉戲呢?我開始有些懷念那些撐槳的小船,船里人聽著汩汩的河水,劃著小槳在這濃厚的濤浪之中分開又合攏,劃開了一道道歷史的口子,然后靜默地聚合。那隨著船槳濺起的水花是那么得甜滋、清涼。
抬頭仰望,這不是晴朗的天,淡月朦朧,天空橫陳著許多不算薄的烏云,唯獨星星卻張牙舞爪地占滿了天空。數點星子跳躍在我的右前方,又時而跳動在左后方。只有那月亮,那輪依然發散著琉璃般、磨砂般光芒的殘月,仿佛一直跟隨我們一同前行。我不禁記起兒時的歌謠:“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請我吃蛋糕……”
經過一座又一座石拱橋,向橋身的拱洞里進去又出來,又復進去。有些橋高大華麗,燈火輝煌;有些古雅滄桑,打著一兩盞燈光,入拱洞時總疑心頭會撞上去,然而卻總是多慮了。一些同船的人起身跳著去觸那拱壁。我仰起頭靜靜地感受這寬厚的橋洞里獨特而有些神秘的黑暗,借著微光還依稀可以看見頭頂上那一塊塊斑駁的磚瓦,磚瓦里的苔蘚,苔蘚里年復一年的滄海桑田。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原是寫揚州,我腦海里卻偏偏冒出這些詞句來。只是不知蘇州究竟有橋多少,我不曾一一數過,然而歷史一樣無聲地撲向這些古老的城池,或許它們之中早就沉淀下相同的情愫。揚州與蘇州的文化里,又怎會沒有相通之處?
我不知不覺輕輕地吟起戴復古的《月夜舟中》:
滿船明月浸虛空,綠水無痕夜氣沖。
詩思浮沉檣影里,夢魂搖拽櫓聲中。
那晚沒有檣影,沒有櫓聲,可是詩思和夢魂卻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間。我的腦海里充滿了遐思,如今依稀辨認得印象里的漁燈古岸、斷橋梧桐,卻無論如何回想不起那究竟是實景還是當時腦中的詩境。我也聽見那莫須有的搖槳和櫓聲,來自我心海的深處。還有那隨涌浪浮沉的晃動感亦似幻似真。我體察出詩境的悲涼。可是詩人心事所致,或只是行至凄涼地的無端感懷呢?錢珝《江行無題》里兩句也無端躍上心頭:“古來多思客,搖落恨江潭。”而今思客已去,我卻在這月夜的江潭里撿拾他們曾經遺落的空恨。想了多久,才終于來到蘇州;而那些思客們,又等了多久,才終于等到了一個聆聽者呢?
浮蕩的河水里,我想起解雅舒的那一篇《楓橋夜泊里的孤獨》。這里并非孤獨的楓橋水,我的耳畔卻仿佛響起了那映著汩汩波濤聲的寒山寺的杳杳鐘聲,遙遠、蒼茫,撞擊我的心扉。我又一次開始懷想我的朋友們。那慰藉般的友情之樂從心海深處升騰而起。朱自清與俞平伯同游秦淮河后各自記述而皆成名篇。朱先生文字清麗、蘊藉;俞先生文字頗有韻律感。有人曾贊我文章風格如《荷塘月色》之淡雅,我并不敢當;卻覺得解雅舒之風格有幾分俞平伯先生文章的味道:押韻而且瑯瑯上口。我心內難免再發知音之嘆。蘇軾名句再上心頭:“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誰又能與我共記這蘇州河上的夜游呢?無邊的夜色與渾厚的河水吞沒了我,吞沒了我低沉的思念與嘆息。
前方漸漸地亮了,不遠處岸旁雖然依舊還是人跡鮮至,樹枝里長長的懸燈卻向我們昭示新的生機與光明。這些懸燈因船行而從不同葉隙間流露,造成一種視線里的錯覺,仿佛在下落,無止境地落下去了,上面又有無數再降下來。像千萬只翻飛的螢火蟲,又像密密的雨,像暗夜里一場絢麗的流星雨,這大約便是接近尾聲的夢幻了。我的思緒也漸遠、漸遠……
匆匆踏過,我輾轉于這一串淡漠的夜色,這城里城外是蒼茫的河水,古雅的護城河問著蒼穹的浩渺,微波浮蕩出粼粼的波光。我從船里走出,五月的光恰好照在我前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