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的詩

□谷禾

谷禾，1967年端午節出生于河南農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紀事詩》《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最佳詩人獎”“全國報刊最佳詩歌編輯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但是，夏天

1

此時黑夜，月光從天空的眉心

落下來

月光的道路，屋頂，鐵樹枝干，搖蕩的灌木

風吹拂青草葉子

窗外的高架橋，帶來鋼軌的閃光

天空下，有人夢見死亡

有人夢見出生

2

此時掙脫了地面，但離天空并不更近

一只鐵梟，伸展翅膀

小心地平衡著笨拙的身體——它的身外是真空

發光的石頭，白云模仿雪浪

它轟鳴不已，一些人從座椅上站起來

另一些人在繼續睡去

3

不止于海平面。一定也有呼吸

和目光的海平面

在同一平面上。黑夜也是白晝，北方也是南

方

一面鏡子對照影者渴望不已

我愛一杯紅酒勝于紅唇

我信仰一座木塔，勝于建造它的工匠

在你誕生之前，我已頹廢了一生

4

薰衣草有薰衣草的顏色

不是紅、藍、黃、紫、白，而只是薰衣草的顏色

一片接一片地鋪向天邊

那么多的薰衣草

怎樣淹沒在了自身的香氣里

騎馬的浪子，帶走了關于她的傳說

但帶不走她的愛和芳香

——這唯一的，薰衣草的夏天

5

明亮的雨，從瓦檐上落下來

更多的，落上了蓊郁的榕樹和芭蕉葉子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發呆，有人在打折叫賣鮮花

窗外的一池清水里

越來越多的魚，爭相浮出水面

——我堅信他們和它們，都不是因為饑餓

而是因為，這不期而至的雨

6

雨敲著玻璃，輕重緩急

一整夜

它們有足夠耐心，讓我醒來復睡去

天亮之后，我只聽見明媚的鳥鳴

有什么可說的？一座陌生的城市

一條河，與它的兩岸

車禍現場，反復播放的背景音樂，暗淡下來

的肌膚，凋零之唇

你愛所有。如今你只愛自己

——那么，繼續愛吧

一如繼續睡眠，等待杯中的紅酒一點點地

演變成水的顏色

7

突然間，我幻化成了一只困在大海中央的羊……

如果這是真的，我就脫下羊皮對著月亮

發出一聲胡狼的嗥叫，然后踏浪而去——

8

雨再一次落下。雨中奔跑的

車輛慢下來

而行人，加快了腳步

正午的黑暗不期而至。

比黑夜更黑。比一塊鐵更黑。比屈辱的眼淚

更黑

比24年前的記憶更黑

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么多的人

在雨中

加快了腳步

他們要在這一天離開

把廣場和街道

空出來，留給轟隆隆的閃電和洪水

9

死亡窺伺著我——

在夢里，他扼緊了我的喉嚨

迫使我

靈魂脫殼而去

靈魂站在不遠的土堆上，因為不再能返回肉體

而失去了向眾人求救的可能

我從夢里醒來

不動聲色地，把時針向前撥了一秒鐘

10

一只夏天的蝴蝶

和一只春天的蝴蝶有什么不同？

莊周夢見的一只蝴蝶

和一只夢見莊周的蝴蝶有什么不同？

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可能引發另一

地方的一場颶風

而一場颶風，可能縮小成一只蝴蝶的翅膀的

扇動

兩場颶風相遇了

它們輕輕地拍了拍，一對蝴蝶的翅膀

11

雨無休無止。仿佛全世界的雨

都來在了這個夏天

我在雨中行走

有著和壞心情一樣多的好心情

12

傘是必須的，但你收了起來

房子是必須的，門被一次次推開又關緊

茶幾是必須的，水霧升起

當音樂中斷，水霧后破碎的的臉是必須的

所有人離開是必須的

空蕩蕩的咖啡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是必須

的

沉默像兩根潮濕的火柴，在彼此的頭發上

摩挲。我們的

沉默，讓黑夜提前一個時區降臨

黑夜里，我們不再看彼此

黑夜里，即使子彈穿越蘋果，我們也不再看彼此

我們是黑夜的孩子。我們是黑夜的孩子……

13

落日如猛虎

逡巡舊山河

這亡靈超度的時刻

這萬物靜穆的時刻

但再過一會兒，黑夜就要降臨了

14

有唯一的夢，在醒來之前

我蜷曲如嬰兒

太陽升起來，群鳥一路向北

在黃河濕地

1

一條河，穿青藏，過重山

走河套

斗折于漫漫黃土

時而逶迤，時而飛流，時而在牧羊少女的眼睛里

閃爍，跳蕩

又下壺口，破龍門

始寬闊，始從容，始緩滯

至于此——

中游之終和下游之始

這莽莽，這茫茫，這一地沙泥，這白頭的蘆葦荻花

啊秋天

這十萬葵花隨風蕩漾

2

汽車沿長堤疾行。車廂里的昏睡

車輪的揚塵

秋風吹動沿途的垂柳和白楊

灰蒙蒙的霧霾，為一座大城穿上了鐵盔甲胄

我愛你，地圖上的鞏義，滎陽，惠濟，金水，中牟

我愛你，望不見的伊洛河，汜水河，賈魯河，沁河，新蟒河

我愛你，龍門的龍，桃花峪的桃花，花園口的園子

我愛你，昨夜的幾顆雨滴

和星星一起，落在我赤裸的脊背上

黃河的黃，濕地的濕，從一場古老的婚禮開始

在我的睫毛上突然消失

……我愛你，眼底的一粒沙

當我抬頭，你以風干的凌厲硌疼我，殺戮我——

3

在花園口，極目濕地深處

茫茫的荻花，熬白了頭。它們向我招手——

或者，向我頭頂的白發招手，向我身體里淤積的泥沙招手

但鐵索橋上的汽車不回頭

河汊里揮汗的挖掘機不回頭，吃水線下的兩條拖沙船不回頭

回頭的白鸛、黑鸛、白頭鶴，以及赤麻鴨和蒼鷺

我分不清你們

你們一邊飛，一邊頻頻回頭，此起彼伏鳴叫——

在這明晃晃的天空下

4

在夢里，我也有另一條黃河

另一片濕地

它流深的愛情和恩典，把我的村莊呵在襁褓里

當我醒來，當我從一粒麥子深處醒來

它水的光芒照耀我

它浩淼而沉靜的拍打，在我的血脈里潮漲潮落……

5

汽車向東。

我亦步亦趨。

你會隨我而去嗎？茫茫的荻花會隨我而去嗎？

望不盡的香蒲會隨我而去嗎——

去更南和更北。

去遙遠的大海。

但你要把我祖父的祭祀留下來，

但你要把我祖母的一截骨頭留下來，

一條河以及一條河流過的36574.1公頃的濕地，

你要把一粒沙子的福祉

留下來。

6

我去過死去的黃河

它們被稱作故道，也就是說這條叫黃河的河

曾從那兒奪路狂奔

……掠走所有的富庶和安寧。

但如今那兒村鎮相連，燈紅酒綠，高速公路交叉縱橫

有人從壟溝里捉到紅鯉

有人從喉嚨里吐出河圖洛書

并以此作證：這條叫黃河的河至今仍在故道以下更古老的故道上浩浩湯湯

不信？你且俯下身來

聽一聽它日夜奔騰的喘息聲

7

在長堤上，一個人追殺另一個人

他的腳步有黃河的踉蹌和老邁，他揮舞的明晃晃的刀子

閃著水的光澤

在濕地上空，一只鳥追逐另一只鳥

它一邊飛，一邊拔光漆黑的羽毛——它多么想回到一只鳥卵之初

用再一次出生表達至愛

在河水深處，一條跳過龍門的紅鯉

卻跳不過漁夫布設的羅網

當它作為一道佳肴端上來，彌漫開來的濃郁的土腥味

說出它的來龍去脈

8

暮晚的時候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北回蕩黎明的時候

一只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南回蕩

春天的時候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北回蕩

秋天的時候

一只過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南回蕩

死去之前

一只羊在河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北回蕩死去之后

一只羊在河北徘徊它的叫聲在河南回蕩

“過河，過河。過河……”

……一只羊皮筏子在浪尖上顛簸

9

馬新朝，你一千八百行的《幻河》，

你的《十五種黃河》

挾裹著滾滾泥沙和醉死的李白，奔流到海不復回

而我唯一的黃河從母親昏花的針眼兒里涓涓流過

而今夜

我睡熟在她的雙膝上

枕著我唯一的黃河，從暮晚到曙色升起……

10

我夢見你在唱：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望見了船上的白帆……

……我夢見十萬葵花砍了頭，你渾黃的河水輕輕地

輕輕地，把我安放在天地之間——

責任編輯 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