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傳統與無文化的傳統

有的時候，我們重視與不同質的文化爭斗，卻不重視與愚昧野蠻斗爭。于是愚昧與野蠻就趁各種文化進行拉鋸戰的時候擴大了自己的地盤。

當我聽到商店里店員與顧客惡言相罵，公共汽車上乘客之間的惡言穢語，電視上諸如假藥、假農藥的新聞；看到街上新蓋的樓房玻璃被打碎，公用電話亭被搗毀；還聽到一些出國人員——既包括學者也包括官員，在洋場大丟其丑，這時候，我常常思考一些問題：這些現象究竟表現了一種怎樣的傳統文化？是孔子還是老莊，是神宗還是道教？誰主張過這種野蠻、自私、損公害己？另一方面，目前我國知識界熱烈討論的傳統文化問題，究竟有多少針對性？目前我國大眾，特別是青年大眾，究竟還保留了多少傳統文化，尤其是保留了多少文化傳統？

封建主義文化，資本主義文化，社會主義文化……主義雖然不同，畢竟還是文化，還都有或曾有過、可能有過一種規范的作用，協調的作用，凝聚的作用，提高人類生存質量、引導人類進一步認識世界和自身的作用，以至升華的作用。因此，一種文化固然可能暴露其陳舊鄙陋、束縛人的發展，仍然為一個民族、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不能或缺。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裴多菲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其歷史內容階級內容各異，其獻身理想的文化精神則一。

嗚呼，而今呢？

何況文化中還有許多超出主義、超出社會制度的制約的內涵。比如語言文字，比如科學技術，比如某些文藝形式與審美特性，比如某些民俗風習。這些東西更多的差別在于民族性、地域性，而不在時代性和社會性，它們的存在正是與之不同的文化形態存在的前提，也就是說它們的差別主要是橫的差別而不是縱的差別。

文化的對立面是無文化、非文化、反文化。當我們談到中國封建文化、傳統文化的時候，似乎不應該忘記我們的另一種強有力的傳統——就是無文化、非文化、反文化的傳統，“絕圣棄智”的傳統，耍流氓的傳統……前者如果表現為士大夫文化、宮廷文化、廟堂文化、鄉紳文化，后者則表現為鄙俗文化特別是流氓文化，中間還有市民文化之類。鄙俗文化特別是流氓文化同樣源遠流長，歷史上，它們常大模大樣地走進農民起義隊伍，打出革命或新潮的大旗。

首先因為我們這個文明古國歷史上是文盲比文明多。無文化的傳統說不定比文化傳統還要強大。其次歷代政權更迭靠實力而非靠文化。事實上，“霸道”總是比“王道”厲害得多。朱元璋的御批里常帶粗話，粗話變成佳話，老粗與權力相靠攏，這個傳統一直傳了下來。“文化大革命”中也經常出現諸如“油炸”“火燒”“砸爛”之類的字眼。再次我們的傳統文化確實是太古老、太衰敗了，需要改造和再生。許多年來不絕其生命力的與其說是文化傳統不如說是無文化與非文化的傳統，一些民間流行的文化觀念與其說是證明了文化傳統不如說是證明了無文化的傳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有明顯的破壞性，居然也被社會所接受。后來又發展成“活著干死了算”，一副亡命徒相。“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壓根兒就非法理、非道德、非一切行為規范，如今又成了一批無文化而有“商品意識”的人的信條。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所以“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單打沒眼的”，反文化一直比文化還要行好時運。當然也有另一面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一忍百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些不見經傳而至今依然活著的“箴言”，究竟應該算傳統文化還是傳統無文化呢？這種破壞性、冒險性、訛詐性與奴隸性，這種敵視文化的特性，終于愈演愈烈釀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說起批傳統文化我們的調子始終是夠高的。批胡適、批俞平伯、批孔、批儒；批《武訓傳》、批海瑞、批道德繼承論；批梁漱溟、批梁思成、拆城墻；消滅地主階級，取締會道門；批“溫良恭儉讓”。歷次運動中鼓勵兒子檢舉父親，妻子揭發丈夫……早把孔老二丟到了茅坑。一直到進行比港臺以及海外走得遠得多的文字改革……這中間，有的該做而做得急了，有的該做而且大體上也做得好、做得適時，有的卻不該做。

不但有批判的武器而且有武器的批判。不但消除了地主階級而且粉碎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與官僚資本主義的統治機器。不但消滅了“變天賬”也消滅了諸如家譜、宗廟之類的東西。我們傳統文化的一些劣根性似乎未見消除多少，我們的文化傳統卻正在或已經被非文化、反文化、無文化的愚昧野蠻沖擊。我們非常重視與不同質的文化爭斗，卻不重視與愚昧野蠻斗爭。于是愚昧與野蠻就趁各種文化進行拉鋸戰的時候擴大了自己的地盤。

（責任編輯/吳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