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不庸俗主要還是一個境界問題,一個文化素養(yǎng)、趣味問題。與其哀哀地酸酸地悲嘆或咒罵旁人的庸俗,不如自己多讀書、多學(xué)習(xí),提高自己的品位,擴大自己的眼界,同時理直氣壯地在正常情勢下過正常的生活。
在當前人們聚精會神地搞建設(shè)的情況下,也許大多數(shù)人難以碰到特別的逆境和順境,更多是一種俗境:工作不好不壞;專業(yè)過得去但不出色,也并非全然濫竽充數(shù);客觀環(huán)境一般化,身體、心情、收入、地位、處境都可以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這樣的日子過得平常、平淡、平凡、平靜、平和。這幾個“平”其實也是一種幸福、一種運氣。我國南方就把“平”字當作一個吉祥的字。香港將“奔馳”(車)譯成“平”字就很有趣。但這樣的平常狀態(tài)很容易被清高的、胸懷大志的、哪里也放不下的或多愁善感的人們視為庸俗。這樣的生活有著太多的重復(fù),太多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太少的新鮮感、浪漫和刺激。靜極思動,人們長期處在相對平靜的生活中也會突然憋氣起來,上起火來。契訶夫就很善于寫這種對平凡的小地主、小市民生活不滿意的人的心態(tài)。
這里有一個殺傷力極強的名詞叫作“庸俗”。和配偶生活了許多年雙方都沒有外遇,這似乎有點庸俗。飲食起居都有規(guī)律,沒有酒精中毒,沒有服用毒品,沒有出車禍又沒有患癌癥,這是否也有點庸俗呢?沒當上模范,沒當上罪犯,沒當上大官,也沒當上大款,沒當上乞丐,也用不著逃亡,沒住過五星級賓館大套間,也沒露宿過街頭,沒碰上騙子,沒碰上間諜,也沒碰上雷鋒。那怎么辦呢?庸俗在那里等著你呢。
對于這樣的庸俗之怨、庸俗之嘆我一無辦法。我在年輕時最怕的也是庸俗。寫作的一個目的也是對抗庸俗。我甚至認為,許多知識分子之選擇革命不是如工農(nóng)那樣由于饑餓和壓迫,而是由于拒絕庸俗——隨波逐流、自滿自足、害怕變革、害怕犧牲等。后來,積半個多世紀之經(jīng)驗,我明白了,庸俗很難說是一種職業(yè),一種客觀環(huán)境,一種政治的特殊產(chǎn)物。商人是庸俗的嗎?和平生活是庸俗的嗎?英雄主義的政治與大眾化的政治,究竟哪個更庸俗呢?小學(xué)剛畢業(yè)的人批判愛因斯坦,如“文革”中發(fā)生過的,其實令人不覺得庸俗呢。莫非庸俗需要瘋狂來治療?而一個人文博士,剛出爐的Ph.D(哲學(xué)博士),擺出救世的架勢,或是擺出只要實惠可以向任何金錢或權(quán)力投靠的架勢,究竟哪個是庸俗呢?真是天知道啊!詩是最不庸俗的嗎?有各種假冒偽劣的詩,還有俗不可耐的詩人——我曾刻薄地開玩笑說這種詩人把最好的東西寫到詩里了,給自己剩下的只有低俗和丑惡了。革命陣營中也有庸俗,除非革命永不勝利,革命永不普及,革命成為格瓦拉式的小股冒險。畫家、明星、外交官、飛行員、水兵和船長這些浪漫的工作中都有庸俗者。正如行行出狀元一樣,行行也出庸俗。想來想去倒是恐怖分子絕對不會庸俗。而另一方面濫用庸俗這個說法,孤芳自賞,如王小波說的只會瞎浪漫,則只能敗壞正常與正當?shù)娜松?/p>
庸俗不庸俗主要還是一個境界問題,一個文化素養(yǎng)、趣味問題。與其哀哀地酸酸地悲嘆或咒罵旁人的庸俗,不如自己多讀書、多學(xué)習(xí),提高自己的品位,擴大自己的眼界,同時理直氣壯地在正常情勢下過正常的生活。現(xiàn)如今流行一句話,叫作“大雅若俗,大洋若土”。真正的雅并不拒絕至少不對大眾、一般、快餐、時尚、傳媒、藍領(lǐng)那樣痛心疾首。真正的雅或洋并不會致力于表示自己的與俗鮮諧,特立獨行,天高云淡。只有舊俄作家筆下的鄉(xiāng)村地主,才會留下十余年前在彼得堡聽戲的戲票,時不時地向人炫耀自己的不俗。
俗人并不可怕,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用俗來剪裁一切、排斥一切高尚高雅,或者使世俗向低俗再向惡俗方面發(fā)展。還有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是自己已經(jīng)俗得可以了,偏偏以高雅自居,張口閉口都是旁人的庸俗。例如喜愛吃喝,絕非大惡,毋寧說那也是人生樂趣的一部分。因貪吃貪杯而揮霍、而鉆營、而喪失尊嚴、而丑態(tài)畢露那就是低俗了,而進一步用大吃大喝為手段結(jié)交壞人,共謀犯罪,巧取豪奪,違法亂紀,那就不僅是惡俗而是罪惡了。而如果是自己吃完了立刻抨擊吃喝呢?
至少,也還可以提出一個比較易行的建議:培養(yǎng)自己的審美能力吧,不論你的工作、你的專業(yè)是治國平天下還是宇宙地球,是爭奪冠軍還是清理廁所,是花樣無窮還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你總可以讀點名著,看點名畫,聽聽音樂戲曲,賞賞名山大川,用人類的文化、祖國的文化點綴、豐富一下自己的局促的生活吧,用藝術(shù)的與自然的美麗來補充一下、撫慰一下自己的平凡的日子與難免有時感到寂寞的靈魂吧,這比孤芳自賞、自戀自迷強得多啦。(責(zé)任編輯/吳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