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勺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
星如雨
——辛棄疾
1
“嘭”地一聲響,馮玉一驚,手中的包掉落地上。馮玉是想從包里找口紅的。幾日沒出門,今天尋思著出去,她便在鏡前忙乎了大半個時辰,最后還是覺得嘴唇上的紅應(yīng)該加重一些,又翻撿起米黃色的手提包來。拉鏈一開,炮仗就炸了。那聲音沉悶有力,好像響在耳際,而且在她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炸的,馮玉經(jīng)不住這樣的驚嚇。馮玉十分珍惜這包的,倒不是款式顏色什么的討她歡喜,更不是因為它太貴重。這是有點(diǎn)紀(jì)念意義的。去年冬的某一天,她和趙永年結(jié)婚三周年,恰巧趙永年出國考察。趙永年尋思著買個物品回去,首飾、衣服之類的,她夠多的了,就是她那不離手的包掉了個紐扣。馮玉正想換一個。回來當(dāng)日,馮玉拿著包里外瞧瞧,舍不得放手。趙永年告訴她,就這包,夠你父親一家一年的吃用。馮玉說,這我倒不在乎,虧你還記得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
這冷不丁的,魂兒都會被它捉去,誰吃飽了撐的。馮玉有些氣惱。
阿霞進(jìn)來了,跑上前去幫她拾起,輕輕拍了幾下包說,太太,許是隔壁那個淘氣的小孩弄的。大人們都是一串放,也不會這般響亮。
我知道的。馮玉瞥了她一眼,他父母怎么教的,大清早由他出來嚇人。
聽主人這么一說,阿霞不好再說什么,低著頭,虛虛地站在那里。阿霞勤儉,懂事,會討好主人。馮玉對這個小保姆本來是相當(dāng)滿意的,只是這幾天,馮玉發(fā)覺她的行事有點(diǎn)不太正常,都不敢正眼看趙永年了。正月初五那天,馮玉回了一趟老家。似乎成了規(guī)矩,每年的這個日子,她便帶著趙永年回老家給父母拜年,而今年,趙永年恰巧要主持一個會議。回來后,她見阿霞的目光常常有些飄忽,做起家務(wù)來老丟三落四,有時候吩咐她辦事,得重復(fù)好幾次。當(dāng)然,馮玉不愿往深處想,更沒打算把她換掉。在一起幾年了,就像一件物什,用起來順手。
去備個袋子吧。坐在鏡前涂著口紅的馮玉這時回過頭來說。
是紅色的那個嗎?
什么紅色白色的,就是你平時用來買東西的。
阿霞“哦”了一聲,正準(zhǔn)備去拿。走了兩腳,她又站住了,奇怪地問,太太要出門?
今兒是元宵吧。
馮玉說這話的聲音突然很細(xì),但阿霞還是聽清楚了,忙回答道,是,太太,今兒是元宵節(jié)呢。
那是了,我想上街買些煙花。
這大年大節(jié)的,還往外面跑,居然是去買煙花,阿霞覺得太太今天有點(diǎn)怪怪的,可又不敢追問。這些天,太太的口氣不太好,阿霞是感覺出來了的。往常,馮玉遇到高興事,會和阿玉聊上挺長一段時間,如果趙永年出差在外,她甚至興之所至叫阿霞不做飯了,一起下館子,那情形如同姐妹一般。她們都是農(nóng)村來的,年齡相差無幾,相類似的生活經(jīng)歷使她們有許多共同的話題。現(xiàn)在,阿霞知道自己的主人正賭著氣呢。
三樓陽臺上的君子蘭澆水了嗎?馮玉起身問道。
澆過了,我一早起來澆的。
我看那葉子有些發(fā)枯,好好的一盆花,給你弄個半死不活。馮玉邊說,邊對著鏡子扭動著身子,大概想看一下衣服搭配的效果。看來比較滿意,她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然后隨口問阿霞,先生在一樓客廳吧?
我看看去。
你會不清楚?馮玉又無端地生氣了,行了行了,趕緊找袋子吧。
阿霞離開后,馮玉邁著小步悠悠地下到一樓,卻未發(fā)現(xiàn)趙永年在廳子里喝茶。趙永年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便是早上起來泡一杯濃茶,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看新聞。今天他怎么啦,如若上班肯定會招呼一聲呀,馮玉心里開始發(fā)急。她便加快步子,出得大門,一瞧,趙永年穿著一身灰白的睡衣,正在院子那棵海棠樹前打著太極拳。趙永年覺得身體大不如前,尤其娶了馮玉后,時不時地腰部有些酸痛。馮玉太粘乎,這主要是她年輕,只比女兒大幾歲,與前妻相比較,多了些嬌氣,有時候勸也勸不住。所以,趙永年需要加強(qiáng)鍛煉了。他想,身子骨弱了,一切就是鏡花水月。昨夜,他思來想去做出一個明智的決定,從明兒起,大學(xué)期間學(xué)會的一套太極拳,每天清早堅持比劃一番。
哎呀,風(fēng)嗖嗖的,你穿這般單薄,別著涼了。馮玉張開櫻桃小嘴,驚呼道,又立即呼喊起阿霞來。
阿霞的名字剛一出口,趙永年便舉手示意她說,不用拿衣服,你看,我額頭上都冒汗了。
遠(yuǎn)處又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年味依舊沒有散去。此刻,天空中的云朵四散開來,恐怕又是好天氣了。整個正月也沒怎么下雨,這似乎是個有利于人們出行的年景。只是初春氣候還冷些,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不間斷地吹著,院角那叢黃色的迎春花左右搖擺。馮玉攏了攏頭發(fā),告訴趙永年說,正準(zhǔn)備出去,買些煙花回來。
煙花?趙永年看著她,奇怪地問,怎么想起放煙花來,那是小孩子玩的東西。
不就圖個好兆頭嘛。馮玉嗲聲嗲氣說,我還盼望給你生個兒,還盼望你有個好位子……
去看看熱鬧吧。趙永年打斷她的話,我中午有個接待,你們也不要顧我了,玩得高興,你們就在外面吃點(diǎn)。
也就一會兒功夫的事,這過節(jié)的,哪有外面吃的道理。
哦,是要家里踏實,那記著帶些湯圓。
年年是這個樣子,我早想到了。馮玉說,一家人要團(tuán)團(tuán)圓圓、平平安安地過嘛。
趙永年從樹杈上取下毛巾,擦了一把臉,正要回屋。馮玉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七灣鎮(zhèn)的李鎮(zhèn)長昨天上午來過了。
他來做什么?趙永年回過頭來,啥時候了,他才想到我。
李鎮(zhèn)長說他在省城女兒家過的年,一臉的歉意。我當(dāng)時想,他在哪里過年,關(guān)我們何事。也沒說上多少句話,他就拿了紅包,我推都推不掉。我把它放衣櫥內(nèi)的抽屜了,本來昨晚同你說一聲,不知怎的,上了床便記不起來了。
太陽從云縫里鉆了出來,雖不熱烈,卻也光亮十足。陽光打在張永年的臉上,趙永年禁不住打了個嘹亮的噴嚏。馮玉趕忙前去,摸了摸他的后背。趙永年寬慰她道,不是冷的原因,這幾天碰到鬼了,時不時打噴嚏。
多半哪個女人惦記著你呢。馮玉半開玩笑地說。
胡說!趙永年光鮮的臉?biāo)查g沉下來。
還當(dāng)真啦。馮玉說著,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阿霞就在門口站著,見到眼前這一幕情景,羞羞地低下頭去。
2
從小區(qū)出來,本來可以直接走康輝大道的。可馮玉偏偏拐進(jìn)了通蕩巷。阿霞想,莫不是主人要去一品齋吃炸豆干,這個時候恐怕還沒有開張吧。出門前,馮玉的態(tài)度,讓她一直到現(xiàn)在心里都不好受。阿霞便不多嘴,小心地跟在后頭。一品齋的炸豆干在幽城是出了名的。趙永年吃上癮了,常吩咐阿霞前來買。久而久之,趙永年便吃出些道道來,這炸豆干全仗火候,炸久了就剩一張皮了,還有股燒焦味,炸嫩了里邊還是生的,只待七成熟時將它撈起,趕著熱乎(涼了不行)沾點(diǎn)調(diào)料吃下去,那真叫香脆爽口。那調(diào)料也有講究,醬油、辣末、蔥花、香油一項都不能少。為了討丈夫歡心,有一回,馮玉親自動手,油炸了一盤,卻怎么也吃不出那種味來。阿霞笑道,其實是原料的問題,城里的豆腐沒鄉(xiāng)下的純正,他們會摻進(jìn)些米漿的。阿霞還說,真正地道的炸豆干,要數(shù)七灣鎮(zhèn)圩場的,那里除了炸豆干,還有其它不錯的小吃,每逢圩日,很多城里人專門開車趕過去吃呢。經(jīng)她這么介紹,趙永年直感嘆阿霞年齡雖小,見識可多了。然而馮玉偏不信,后來又弄了幾次。阿霞內(nèi)心想,太太真是個固執(zhí)的人,而固執(zhí)的女人難免活得累些。
經(jīng)過一品齋時,馮玉并未停下步子,也正如阿霞所料,店面還緊閉著。幽城人是講究吃的,所以過年的果品吃食都會備足,像這樣的小吃店,一般不過完春節(jié),很少人光顧的。他們也總是戀家,要么頻繁地走親戚,所以不出元宵,他們的春節(jié)算沒有過完。
這時,整條巷子陸續(xù)響起了炮竹聲,那是人們在殺雞敬神,不過這都是一些小串的,威力不大,嗶嗶啵啵,散漫而低沉,如燒禾稈發(fā)出的那種聲音。幽城真正講究的,要算大年初一出行的那串鞭炮,一到子時,整個縣城便震天價響,彌漫著極濃的硝煙味。這種風(fēng)俗,馮玉也非常在意,其他還可應(yīng)付一下,對出行的鞭炮須得重視起來,總是要挑好的大的。子時一過,趙永年起身下樓,馮玉叮囑道,一是在院內(nèi)放了,別出了院門,倘若碰見女人,兆頭不好;二是小心拆開,保證響個順暢。但今年的偏偏響到中途啞火了,這讓馮玉接下來的幾日心情很差。因此,以前從未打算元宵節(jié)這天放煙花的,她也改變主意了,想借此沖沖晦氣。
爆竹是自己選的,怨不得阿霞,怎么會啞火呢?聽到嗶啵聲響,馮玉又沉思著這件事。就在此刻,腳下突然“嘭”地一聲,馮玉嚇得跳將起來。一看,前面幾米處,一個小男孩朝她笑嘻嘻地做鬼臉。阿霞趕緊跑過去,喝道,找死啊。男孩轉(zhuǎn)身奔逃,一邊跑一邊回頭觀察身后的動靜。
太太,煙花都集中在人民廣場那邊賣呢。阿霞忍了好久,這才委婉地提醒她說。
噢,煙花,我們是去買煙花吧。個把時辰內(nèi),前后受到兩次驚嚇,馮玉變得神思有些恍惚。向前走了十來米,她才定下神來,目光朝兩邊的店鋪搜尋著,并低聲說,哪有什么中藥鋪子,是不是騙人的。
阿霞終于明白主人來通蕩巷的目的了。還是初十那天吃晚飯時,馮玉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通蕩巷有家中藥鋪,生意火得不得了,他們都沖著鋪子老板懂醫(yī)術(shù),什么疑難雜癥,尤其是不育不孕的,只要他開幾貼中藥,保準(zhǔn)見效。趙永年對這種民間所傳雖然不怎么上心,但又不想掃夫人的興致,便答應(yīng)她抽個空去抓幾服藥試試。阿霞也聽說了,不過她還聽說是外地人開的,因為影響了其他中藥鋪的生意,年前被一幫人找茬趕走了。
是找陳記藥店吧,早搬走了,太太。
你怎的知道?馮玉一驚,接著責(zé)怪她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跑一趟冤枉路不說,還生生被那個龜孫子嚇了一遭。
我哪敢問太太做什么,以為你想吃炸豆干。
吃飽出來的,難道我是飯桶?一提起炸豆干,馮玉心里就不太舒服,她氣呼呼地說,那天你也在場,不開口說明情由,不讓你說,你倒像烏鴉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呢。
當(dāng)時,你和先生談得很投入,正在興頭上,我哪好來擾亂你們。阿霞說完,循著馮玉目光所經(jīng)過的地方看了看,不知為何,心中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很得意的感覺。
站在那里,馮玉有些悵然。雖然這以前沒去醫(yī)院做過檢查,不可斷言往后就懷不上了,但幾年下來,馮玉還是心慌慌的。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非常滿足,可以說超出了自己少女時代的夢想,在旁人看來,特別是在鄉(xiāng)親們眼里,村里飛出了金鳳凰,她家祖墳上冒了青煙。然而,馮玉覺得,如果沒留下趙永年的種,這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就如煙花一樣,徒有瞬間的璀璨奪目。正月初五回老家時,席間,馮玉聽一位親戚談起通蕩巷有個高明的中醫(yī),父母喜出望外,當(dāng)場催促女兒去把把脈,順便點(diǎn)些藥,還說,去醫(yī)院檢查是另一回事,這藥吃下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如今,陳記藥店已無影無蹤,莫非老天爺要捉弄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呢?馮玉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巷子。
來到康輝大道,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期。今天是元宵節(jié),街道上缺了平日里的熱鬧。人民廣場在康輝大道東端,是趙永年來幽城后,搞道路延伸工程專門留了塊地建設(shè)的,種了花草,植了樹木,建了噴泉,一到晚上,五光十色,是人們休閑的好去處。幽城人無不夸趙永年的功績。從通蕩巷來到廣場,如果步行,至少得走半個多小時。像這么遠(yuǎn)的路程,往常馮玉會讓趙永年司機(jī)送的,只是上頭正在查公車私用的問題。
太太,要不雇輛車子?跑個來回,你怕是受不了。阿霞提議道。
哪來什么車子,你不曉得現(xiàn)在風(fēng)聲緊嗎?馮玉還在為找不到藥店煩惱,沒在意她的話。
我是說那兒遠(yuǎn),打個的士吧。
馮玉不吱聲,只顧往前走。阿霞覺得無趣,在后頭跟著。走了一程,見前方一店門口支起了一方小臺,周圍擠著一大幫人,臺上那個人跳來跳去,手拿話筒在喊叫些什么。走近一瞧,是店主在搞促銷。越過眾人的頭頂,向上望去,馮玉看見“卓越珠寶行”幾個金色大字。
聽說價錢又跌了,要不進(jìn)去挑一挑,興許能選到中意的。阿霞道。
還是買了煙花早點(diǎn)回吧。馮玉對金銀珠寶這類東西了無興趣,再說,藥店沒了,她的魂兒好像被抽走了一樣。
于是,她倆繞開人群,繼續(xù)朝前走。剛走出幾米開外,就聽見有人喊馮玉的名字。馮玉連忙回頭,臺上的人仍在跳著喊著,臺下的人為獎品互為爭吵,他們完全投入了節(jié)目之中,并沒有人朝這邊望過來。而馮玉還是轉(zhuǎn)身住了腳步。剛才的確是有人叫她的,而且應(yīng)該是女人的聲音,因為周圍太嘈雜,那聲音聽起來有些斷裂和薄弱。但馮玉可以肯定叫了自己名字,還可以肯定這種音質(zhì)在哪里聽過。這時臺上的人唱起歌來,臺下的看客就一陣鼓掌。眼前的景象讓馮玉有些恍然無措,正欲離去,就在此時,一個人從眾人中走了出來,向她揮揮手。馮玉定睛一看,竟是小碧。
打聽到你的情況后,早想邀姐妹們來你家熱鬧,想不到在這碰見了你。小碧顯得很激動。
小碧和馮玉是高中同桌,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只是小碧成績很優(yōu)秀,后來考取了省重點(diǎn)大學(xué),馮玉畢業(yè)后到外地打工了,馮玉覺得失意,從此再沒聯(lián)系。
我說聲音那么熟悉,原來真是你呀。馮玉高興地抱了小碧一下,你想買首飾?來,我?guī)湍闾簦o你買。
哪承受得起呀。小碧說,我是這里的員工,得三年了,你不趕路,干脆進(jìn)去喝杯茶吧,外面冷風(fēng)吹的。
見到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同學(xué),馮玉心中那絲失落感暫時沒了,她向小碧介紹了阿霞后,就一起進(jìn)了卓越珠寶行。外面是熱鬧,里面卻顯得有點(diǎn)冷清,幾個員工擠在一起聊著閑話。小碧指著馮玉,很自豪地告訴工友們,這是某某的愛人,我高中同學(xué)。他們馬上停止了說笑,一同盯著馮玉看,眼神里裝滿的都是羨慕。馮玉也不忌諱,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隨后,小碧把她倆領(lǐng)進(jìn)側(cè)旁的貴賓室。
剛才想問你呢,你怎么會來這里,沒找上單位?馮玉一坐下就急切地問道。
經(jīng)她這么一提,小碧的情緒立即低落下來,唉,考了幾次,分?jǐn)?shù)上去了,卻沒一個單位要我。農(nóng)家子女,上頭沒什么人,難啊。
聽了小碧的一番解釋,馮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小碧接著說,本想去沿海打工的,四年大學(xué)讀下來,年歲也大了,父母著急,幫我找了個婆家,就只好在幽城尋份事做了。
那你……
沒等馮玉發(fā)問,小碧便說,他在鄉(xiāng)下一所學(xué)校教書。
挺好的。
哪能和你比呀,也就不愁吃了。
馮玉笑笑。馮玉笑得非常自然,從中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生活狀況感到滿足和愜意。馮玉想,當(dāng)年因為讀書的事,沒少讓父母操心,甚至瞧不起,說什么自家錢不長眼。她也常常感到自卑,想到同桌小碧將來有個美好前程,她暗自神傷。命運(yùn)卻往往造化弄人,如今,父母不僅臉上有光,出門在外說話格外響亮。老師視為掌上明珠,同學(xué)好生羨慕的小碧,臨了成為一個站柜臺的臨時工。都說女孩子一輩子有兩次生命,嫁人是第二次出生,再聰明能干又有什么用呢。馮玉覺得自己是幸運(yùn)的。
不過,他對我很好,一切也就想開了。小碧見馮玉不語,重提那個話題,安穩(wěn)教書,發(fā)不了財,但不至于餓死,人吶,怎么過也是一輩子。
是哦,是哦,你看我表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其實煩惱事多吶,人活著,不可能天天順心順意的。
你煩惱什么呀,家務(wù)事還有人操持著呢。小碧看了一眼阿霞,接著說,你像我,回到家,還得做飯帶小孩。
對了,你小孩都上幼兒園了吧?說到帶小孩,小碧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問道。
這一問,像針刺一樣,馮玉的優(yōu)越感一下跑沒了。她雙手握住茶杯,呆呆地盯著小碧的那雙紅色高跟鞋看,一時無語。
我們正為這個事愁著呢。阿霞插了一句。
馮玉細(xì)聲道,今兒想出來買煙花,順便去抓點(diǎn)中藥,但人不在了,鬧心。
是通蕩巷那家吧?小碧問。
你也知道?
聽說了。小碧安慰她說,不過,也不用擔(dān)心,你可以去妙化寺求個簽,弄點(diǎn)仙水吃。
你就別糊弄我啦,這種事你也信?馮玉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
小碧有些急了,起身坐到馮玉身邊道,我哪敢騙你,寺里有個九十多歲的高僧,好像叫慧覺大師。聽人家說,他點(diǎn)化的水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我們村子里一對夫妻,十多年懷不上,去年春去取了仙水,現(xiàn)在都快生了。
果有其事?馮玉的眼睛發(fā)出光來。
我親眼見的,肚子好大了。再說試一試,對自己也不會有什么禍害,對吧?
這倒也是。馮玉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接下來,她非常迫切地詢問妙化寺遠(yuǎn)不遠(yuǎn),具體位置在哪,怎么去。一一問清楚后,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馮玉好像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一樣,急轉(zhuǎn)身對小碧說,你弄個材料,到時候我跟趙永年說說,讀了四年大學(xué),在這站柜臺可惜了。
3
妙化寺就在幽城外西頭山的半山腰上,據(jù)說有上百年的歷史了。馮玉倒也聽過有這么個寺廟,就是平時不上香求佛的,沒在意。幽城雖然不大,但出了城,路腳相對遠(yuǎn)些。馮玉吩咐阿霞叫的士,阿霞遲疑地說,要不改天再去,時間也充裕些,這大過節(jié)的,誰知那老和尚在不在。
馮玉已經(jīng)等不起了,聽了她說,憤然道,我一個人去好了,你就回家好好歇著。
阿霞只得跑到對面路口叫車。阿霞不大情愿。她覺得自己想的在理,本來買了煙花回去,這種日子人家都往家跑,哪有朝遠(yuǎn)處走的道理。她是心里急,但這種事急能急出來的嗎?聊什么天不可以,怎么扯到妙化寺了,于是,阿霞又無端地責(zé)怪起小碧來。怨懟歸怨懟,太太執(zhí)意要去,她也不敢怠慢。這時,天空變得厚重起來,四邊的云都向上空堆積,北風(fēng)似乎也吹得更緊了。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的,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阿霞才攔下一輛出租車。
下得車來,需走一段山路。路面是用鵝卵石鋪成,大概常年有人踩踏,那石頭被磨得油滑光亮。路兩邊蒿草叢生,常常遮了半個路面,其間有三棵特大的樟樹,參天如蓋,細(xì)小樹木就不計其數(shù)了。偶爾會竄出一只小鳥來,唧唧地叫,又旋即隱藏在草木之中。天上下起雨來了,絲絲如絮,不一會工夫,整座山便霧氣妖嬈,如同仙境。
太太,還是在大樹下躲一陣吧。阿霞喘著氣說。
細(xì)雨不要緊的。
雖是細(xì)雨,走到山上,衣服恐怕也濕了。
馮玉站住了,回過頭說,你想等到明天?這種雨別指望它停下來,你走快些,到了寺中,下多大的雨也不怕了。
阿霞暗想,平日里動一動都叫苦連天的,今天怎么就如此有勁啦?阿霞原本是打算學(xué)美容開店的,只是拗不過母親,真正追溯起來,阿霞和馮玉還沾親帶故,母親勸阿霞,人家求上門了就幫她一把吧。阿霞這才做起了保姆的活。過了一些時日,阿霞發(fā)現(xiàn),主人并非是想象得那么嚴(yán)肅可怕,甚至漸漸感覺到趙永年有著父親一般的親和力,所以沒多久,她便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對于馮玉的看法,開始她并不在意,認(rèn)為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罷了,可是過了一年半載后,她就有了新的認(rèn)識,發(fā)覺馮玉身上天生具備著某種東西,馮玉的打扮、言談、舉止都流露出一種高貴和富態(tài)來。這是命中注定的,富貴要來,你甩都甩不掉。因此,面對馮玉,阿霞不僅羨慕,還有敬畏。這種敬畏和羨慕一直延續(xù)到見到小碧前。從表象來看,小碧無法同馮玉相比,甚至是天差地別,但如果往深處一點(diǎn)想,小碧內(nèi)心有著馮玉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呢,阿霞一時領(lǐng)悟不出來。總之,阿霞開始有點(diǎn)瞧不起太太了。這些天來,太太老是看她不順眼,阿霞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太,這樣越發(fā)加大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感。阿霞覺得,過分聰明的女人不好,過分聰明的女人只會徒增憂愁。這般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便到了寺門前。
在門前,馮玉停下來,整理一下衣著。她那兩條褲腿已經(jīng)全濕了,頭發(fā)上布滿了晶瑩的小水珠,臉上被雨霧一吹,發(fā)出瓷一般的光澤來。阿霞掏出紙巾,想幫她擦一下,卻被馮玉拒絕了。馮玉說,你在院子里隨便逗留吧,我去找慧覺大師。說著,馮玉用手掀了掀褲腳,抹了一把臉,走進(jìn)寺院。
寺里顯得肅穆莊嚴(yán),幾棵松樹參天而立,除了兩邊回廊有兩三個人在走動,院子里空無一人。雖在這半山腰上,馮玉感覺此時的天色比山路上要晦暗得多,空氣也更濃重粘稠些,整個給人的印象就是幽冥寂寥。馮玉就想,這種環(huán)境肯定會藏下絕世高僧,小碧的話看來是可信的。
恍然間,身邊突然間跑出個小沙彌來,雙手合十,低頭問馮玉,施主要去上香嗎?
要的,要的,我想找慧覺大師。
小沙彌抬起頭來,打量著馮玉,然后手一指說,你去殿中看看。
馮玉透過濃密的松枝,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幢紅墻大房子,向小沙彌道謝后,急急朝那里走去。進(jìn)了大雄寶殿,就有些熱鬧了。跪拜、上香、求簽……香客們擠擠搡搡地在忙乎著。有一位女香客朝馮玉看過來,馮玉似乎熟悉這張臉孔。那是上山的時候,她超在前頭,回身盯了馮玉一會。馮玉覺得,這名香客肯定認(rèn)識自己,要不然怎么那樣關(guān)注自己呢。一想到這,馮玉就不自在起來。倘若她去外面一傳,說某某的老婆也會來這種地方,那將不是自己丟面子的事,而是給趙永年臉上抹黑的問題。因此,馮玉趕緊貼著墻壁,走到人群的后面去。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那些求神拜佛的,才散去好些,只留下零星的幾個人了。馮玉便照著他們的樣子,從包里拿出一張百元鈔票,投到功德箱里,然后在香案上取了些香燭,不顧臟了衣褲,跪在佛像前,虔誠地拜著,口中念念有詞。小時候,她每看到母親點(diǎn)香,嘴唇張合默念什么,就會暗暗發(fā)笑。想不到今天她也如此做了,而且一點(diǎn)都不覺得臉紅,舉止自然得像一個佛教徒。人往往會因某種神秘的力量而改變的,馮玉內(nèi)心的神秘力量,也許來自于趙永年,確切一點(diǎn)說,是她嫁給了趙永年。
一番鼓搗之后,馮玉問了正在香爐前收拾香燭的僧人,哪個是慧覺師傅?
這個僧人定一下,就定了那么一兩秒鐘,然后繼續(xù)專心致志地拾掇著,他或許聽到了,或許沒聽到。馮玉又問了一聲,師傅,慧覺大師在嗎?
僧人也不抬頭看她,只將頭往左邊撇了撇。馮玉順了方向一瞧,大廳左邊角落處確實有一扇小門。
從小門進(jìn)去,是一間小廂房,不見窗子,房內(nèi)集聚著一股濁重的氣味。在迷離的香火前,一位老者盤腿而坐,正在有節(jié)奏地敲打木魚。他鶴發(fā)童顏,長須垂胸,雙目微閉,散發(fā)出幾分仙氣來。馮玉被眼前的景象一怔,隨后就興奮異常,不用問也該是慧覺大師了。
求個簽吧。
剛一站定,馮玉就聽見有人說。聲音雖然低沉,還帶點(diǎn)嘶啞,但她真的聽見了。馮玉環(huán)顧四周,再次確定了這話是大師說的。不過令她狐疑的是,她并未開口說明來意,大師怎么就知道自己求什么呢?倘若不問來者需要,一進(jìn)門就讓人求簽,求財?shù)目赡茏兦笞樱笞拥目赡茏兦蠊伲@不是亂套了嗎?馮玉想問個情由,又恐惹大師不高興,只好內(nèi)心默念著搖起了簽筒。
馮玉果然得了個上上簽:
天上石麟屬誰家,人中騏驥眾共夸。
祖宗果然存善念,伯道無兒不勝嗟。
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馮玉始終似懂非懂的,有一下好像明白了,但馬上又犯起迷糊來。她也往深處想過,卻總是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臨了還是一無所知。馮玉轉(zhuǎn)身求助于大師。
來者終會來,去者莫強(qiáng)留,善哉,善哉,阿彌陀佛。慧覺說道。
馮玉只得作罷,反正上上簽,想是好運(yùn)吧。她又從包里掏錢,這次是十張百元鈔票,放在了桌面上。慧覺大師看都沒看一眼,起身取了碗水,用食指在上面比劃了一會,便將一張紙燒在其中了。馮玉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個塑料瓶,這瓶子是從小碧那要來的,然后將仙水小心翼翼地倒進(jìn)瓶里了。
4
回到幽城,已是吃午飯的光景了。
這一路上,馮玉的心情可以說是愉快的,擱了好幾年的一塊心病總算除去了。雖然這樣一種做法,不是鐵定就能懷上趙永年的孩子,但起碼充滿了希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她相信小碧是真誠的,親如姐妹的同桌多年不見,小碧沒必要拿她開心。所以說,小碧耳聞目睹的那件事應(yīng)該就是真的了,她的希望也就可能實現(xiàn)。幽城人并不盛行信佛,可是每遇到一時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會借助于某種神秘的力量,他們解釋不清,卻比什么都管用。譬如說,一個小孩子生病了,跑過多家診所都不見好,他們便認(rèn)為一定被神鬼嚇著了,想起土辦法來,黃昏時分,大人在路邊點(diǎn)香燒紙,潑些米飯,然后在灶前聲聲呼喊著孩子的名字,當(dāng)然門是要開著的,這樣魂就歸來了。奇怪的是,沒過幾天,孩子的病果然就好了。又譬如說,某人整天沒精打采病怏怏的,又查不出得了啥病,入夜,找一只酒餅和一顆梔果,搗碎后敷在手腕上,男左手女右手,第二天起來打開一看,腕上就會留下狀如動物的圖案來,以此便可以判斷被哪種動物嚇著了,人就跟著好起來。那么,這些事情能說清楚嗎,說不清楚的。因此,馮玉堅信仙水的存在,當(dāng)她拿到仙水的那刻,感覺就像抱著了一個胖娃娃。
現(xiàn)在,馮玉覺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就缺一個孩子。而對于趙永年來說,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好年頭,有人還斷言他的前途不可估量。本來沒啥要想的,趙永年時不時地眉目間掠過陰翳。馮玉是個心細(xì)的女人,他身上的微小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便問道,工作上不順心?趙永年回過神說,不會呀,工作上好啊,一切都好的。馮玉接著問,那怎么不高興?趙永年笑笑,我這不是高興著嗎。然而,馮玉心里明白得很,他絕對有心事的,而且她還明白,這多半是孩子的問題了。她甚至有個非常古怪的想法,趙永年娶她,因為她年輕漂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他想生個兒子。她未嫁,有做母親的權(quán)利。所以,生孩子成了馮玉的心病了。今天她是出來買煙花的,順便抓藥,而藥鋪沒了,就在她感到有點(diǎn)絕望的時候,小碧出現(xiàn)了,成就了她的這樁美事,一想到這,馮玉發(fā)自內(nèi)心要感激小碧了。馮玉再次回憶起臨別時的諾言,她敢打賭,如果真生出個男孩,趙永年一興奮,幫小碧找個體面的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事。
走著,想著,馮玉發(fā)覺餓了,對身旁的阿霞說,上館子吃飯。
見太太滿臉春風(fēng),阿霞開玩笑說,那去吃山珍海味。
巴掌般大的縣城,哪來山珍海味的,等以后,我?guī)闳ゴ蟪鞘辛锪铩?/p>
太太真好。阿霞嘴上感謝她,卻不敢惦記。阿霞心里明白,上妙化寺前還那般討厭自己,她一時心情好,什么大話都能說出來,弄不準(zhǔn)明兒就變臉的。看到太太真心想在外面吃了,她又認(rèn)真地說,干脆買了煙花,回家弄點(diǎn)吃的,這過節(jié)怕是找不到館子吃飯。
那得幾時有飯吃,我都餓了。馮玉說,那個有大塊魚菜的,叫什么店來著,興許開了。
你說的秦風(fēng)餐館吧,那我們過去碰碰運(yùn)氣。
太陽突然竄出了云層,發(fā)出耀眼的光來。街面上剛被細(xì)雨澆過,陽光一照,油亮奪目。秦風(fēng)餐館在羊水街和燈芯巷交匯的拐角處,有一段距離。她們從妙化寺下來時,搭乘的是路過幽城的公共汽車,因此一進(jìn)城便下了車。這些年來,馮玉出門從未這般折騰過,更不要說擠那種鬧哄哄臟兮兮的車了,但她似乎很樂意,起碼沒有抱怨。剛好一輛三輪車經(jīng)過身邊,她們坐上去了。她們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爬山下坡,確實累了。
秦風(fēng)餐館真的對外營業(yè)了,這讓她們有點(diǎn)喜出望外。但從停在門口的車輛來看,客人不算多。進(jìn)去之后,阿霞走到前臺點(diǎn)菜。
巧了,你也來這里吃飯?聲音從身邊響起。
馮玉側(cè)過身來一看,正是李鎮(zhèn)長,怪不得聲音聽起來那么熟悉。馮玉有些尷尬,忙說,在街上閑逛了一會,一逛不覺晚了,永年上午有個接待,我倆就干脆在外隨便吃點(diǎn)。
那就不要點(diǎn)菜了,跟我們一塊吃吧。李鎮(zhèn)長說完,前去制止阿霞。
你招呼好你的客人,不用管我們。
就一個老板,來鎮(zhèn)里搞投資,再幾個鎮(zhèn)里干部,沒其他外人。李鎮(zhèn)長說,平時八抬大轎請不到你,碰巧一起,給我個機(jī)會吧。
馮玉還是推辭了一番。李鎮(zhèn)長無奈,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叫店家給你們安排一個小包廂,其它你們就不必費(fèi)神了。
阿霞看著太太,那意思是,人家都說到這種程度了,若再拒絕,就有點(diǎn)說不過去了。馮玉也想,既然進(jìn)來了,就不好再離開,那樣是明顯躲著他們,現(xiàn)在又拗不過,仿佛不答應(yīng)就有自恃清高,故意讓李鎮(zhèn)長下不來臺的嫌疑了。于是,馮玉便勉強(qiáng)同意下來,不過,她心中明白,人家憑什么這般熱情地對待自己,還不是看永年的面子。
李鎮(zhèn)長喜不自禁,忙問馮玉平時喜歡吃什么,阿霞想要回答,馮玉打斷她,隨意一點(diǎn),就填飽肚子吧。李鎮(zhèn)長只好叫店家把特色菜全上了。
一切安排妥當(dāng),李鎮(zhèn)長便在前面引路,帶著馮玉和阿霞上樓,走進(jìn)預(yù)先定好的包廂里。果然如李鎮(zhèn)長所說,來的人數(shù)不多,而對馮玉來說,人數(shù)多少都無所謂,她依然能保持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一點(diǎn)不會感到不自在,因為這樣的場面她見識多了,只是每每想起李鎮(zhèn)長那天強(qiáng)塞紅包的情景,心里才稍微不適。李鎮(zhèn)長逐一向馮玉介紹客人,馮玉不發(fā)一言,目光也不落在他所介紹的客人身上。此刻的馮玉滿臉通紅,嘴唇半合作驚訝狀,她正與坐在桌子上方的那個男人對視著。李鎮(zhèn)長見此情狀,笑了笑,對馮玉說,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老板何來,他想在我們鎮(zhèn)里搞旅游開發(fā)。馮玉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上的通紅仍舊沒有消失。
李鎮(zhèn)長拉著馮玉,要她坐在何來的隔壁,馮玉極力推辭,說隨便找個位子坐便了,講究那么多干什么。
規(guī)矩是要講的。李鎮(zhèn)長當(dāng)然不允許了,你和何老板都是貴客,一定得坐上席。
鎮(zhèn)里的干部紛紛附和,表示她不坐那,大家不敢動筷子。何來這時笑著說了一句,無非吃個飯而已,坐哪里也是吃飯,客隨主便吧。
要不我移開來?見她還在遲疑,何來又問了一句。
經(jīng)何來這般一問,馮玉再無理由推讓,在何來身旁坐下了。開始她有些拘束,除了夾菜時才抬一下手,雙手一般放在下面,那種正襟危坐的樣子,生怕會觸碰到何來。幾輪勸酒過后,馮玉便適應(yīng)了。她甚至懷疑自己剛才的推讓是不是故意的,不需要李鎮(zhèn)長的提議,她也樂意坐到何來的身邊。有那么幾次,馮玉肘子碰到了何來,她竟像觸電一樣產(chǎn)生了酥麻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獨(dú)特的,無法言表的。
上洲壩如果開發(fā)好來,肯定能吸引很多游客的。何來舉起酒杯敬李鎮(zhèn)長,希望你們大力支持。
義不容辭,義不容辭啊。李鎮(zhèn)長笑呵呵說,何老板來七灣鎮(zhèn)投資,那是看得起我們,哪有不支持的道理?說著,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何老板真是有眼光,那地方好啊。一位鎮(zhèn)干部說,有月光的晚上,在沙灘上坐坐,如果把房子搭好了,絕對會有一對對情人去度假的。
你也可以去約會呀,方便得很。
哈哈,是要趕緊找個情人,要不然可惜了。
月光,沙灘,鎮(zhèn)干部的玩笑,勾起了馮玉美好的回憶。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涼風(fēng)吹拂,月色撩人,在離家不遠(yuǎn)的河灘上,馮玉和何來并排坐著,他們靠得那么緊,以至于對方的心跳都能聽見。河水嘩嘩,夜蟲低吟。何來談起了小時候河里捉魚的趣事。他說有一種藤草,專門用來毒魚的,只要榨成汁,在上游一放,草汁流到哪,那里的魚就會肚朝天,水面上泛白泛白的。人家以為魚吞下草汁毒死的,其實根本不是這個道理,那種草汁會刺激魚的眼睛,魚覺得不舒服便亂竄亂跳,要么碰暈了,要么筋疲力盡張嘴在喘氣。何來還告訴她,在河岸的巖洞里搜甲魚才是最有趣的,運(yùn)氣好的話,可碰上甲魚堆塔,一般都有七只甲魚從大到小一層層堆在一起,最上面的是小的,越往下個頭就越大,但千萬要記住,最底層的一只一定不能動。何來有意頓了一下,接著說,最底層的個頭最大,是甲魚王,它的下面一定盤著一條蛇,你一動甲魚,蛇就會咬你。馮玉最怕蛇之類的軟體動物,一聽便靠在他身上了。何來抱著她,吻她,慢慢地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就在這個時候,馮玉聽見父親和哥哥的喊聲,他倆起身匆忙離開。就這樣,馮玉的第一夜在刺激和驚恐中草草結(jié)束了……想著,想著,馮玉的心思漂游起來。
何老板,你可得要好好敬她的酒喲,以后少不了她幫忙呢。李鎮(zhèn)長說。
何來立即端起杯子。馮玉還沒有回過神來,目光盯著墻上的畫看。何來望著她說,你就表示表示,不要喝高了。
馮玉這才明白,昔日的戀人要敬自己的酒了,心里免不了打起鼓來。
喝過之后,一位干部問道,何老板,今兒也不帶你妻子一同來,和大伙見見面。
一提到何來的妻子,不知道為什么,馮玉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陣酸澀的味道。
我還沒結(jié)婚呢。何來笑著說。
這么年輕帥氣,又事業(yè)有成,恐怕挑花了眼吧。李鎮(zhèn)長開玩笑道。
慚愧,只有別人挑我的份。
那位干部帶著揣測的口吻說,許是何老板癡情,一直戀著某個姑娘,不愿結(jié)婚呢。
一來一去的對話,刺激著馮玉的神經(jīng),她自個兒地,毫無意識地端著杯子喝……
5
對馮玉來說,這頓飯吃得有點(diǎn)別扭。她事先知道李鎮(zhèn)長請的老板是何來的話,打死她也不會去的。倒不是說馮玉如何厭惡何來,她是覺得心里難受,不見面了就什么都可能忘掉的。因此,鎮(zhèn)干部還在一個勁地勸酒,馮玉便提出身體不適要提前離開。
馮玉一說,李鎮(zhèn)長慌了神,匆匆結(jié)束了午餐,并且一再地向她道歉,說招呼不周,改日再請了。其實大家在餐館前前后后呆了一個多小時,幽城人好客,一般喝開了,就容易坐著不愿散去。李鎮(zhèn)長堅持要送馮玉,而且提出帶她去看醫(yī)生,馮玉一味地拒絕,說小事情,不該讓李鎮(zhèn)長勞神。后來,何來開著自己的高檔轎車,追到馮玉身邊,希望她能夠領(lǐng)情,順便把她送回家。馮玉猶豫了一下,但馬上笑著說,不用了,你忙你的事去吧。
現(xiàn)在,馮玉和阿霞走在羊水街上。馮玉想,剛才面對何來的時候,怎么就會猶豫呢?盡管是一忽閃的念頭,畢竟那么想了,內(nèi)心松動了。她的臉立即泛起紅暈來。
阿霞說,何老板不僅有錢,還蠻帥氣的。
想他了?馮玉充滿醋意地問道。
阿霞低下頭,人家怎么瞧得起我。
你還真動了心思了?馮玉冒起一股無名之火,想想自己什么身份,白日做夢吧。
好好的,發(fā)這么大火干嘛?阿霞暗暗嘀咕了一句。
是呀,干嘛要發(fā)火呢,阿霞只是隨便一說,即使動了心思,你又能怎么的。馮玉在心里開始譴責(zé)自己了。她認(rèn)為永遠(yuǎn)不可能有機(jī)會與何來見面了,更不可能坐在他身旁呆上那么一段時間的。可以說,她早已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凈。這倒不是說何來某些方面做錯了,真正提出分手的是她馮玉。要說,他們之間感情是很深的,馮玉在幽城賓館做招待員的時候,每天上下班都是何來接送,倘若不是父親的誓死阻攔,馮玉恐怕早就和他結(jié)婚了。不過后來與趙永年接上了頭,她漸漸覺得父親的反對是正確的,甚至為當(dāng)初不聽勸而失去了某種東西十分懊惱。所以,她要徹底忘記過去的一切。然而今天,同何來相見后,埋藏心底的那些甜蜜往事又?jǐn)噭恿似饋恚?dāng)阿霞不經(jīng)意間提到何來時,就仿佛有誰把她的心愛之物搶走一般。
都說女人是感情動物,馮玉她再無情,眼下她有多幸福,何來畢竟是她的初戀,初戀又往往最能纏住女人的記憶。馮玉于是開始猜想起何來的日常生活來,短短幾年的打拼,他居然成了老板了,居然有實力投資那么大的一個項目了,居然李鎮(zhèn)長也對他畢恭畢敬了,這正應(yīng)了幽城人的一句話,夢有時是真的。不過,既然春風(fēng)得意,怎么會找不到姑娘呢,難道何來真的還眷戀自己?不可能吧,既是這樣的話,那為何不來找她呢?最好不要找上門來。馮玉胡思亂想著,竟然走到了羊水街的盡頭。
太太,我們不去買煙花了?阿霞一路跟著不敢吭聲,直到此際才不得不問了一聲。
不買煙花我們出來干什么。
那應(yīng)該去人民廣場的。
馮玉掃視四周,苦笑著說,我還以為走的是康輝大道呢。
太太,這走的是羊水街。阿霞道,要不隨便找個店買點(diǎn)?
怎么能隨便呢,還是去品種多的地方吧。
阿霞手一指,說,那我們朝對面的巷子過去。
康輝大道和羊水街相互平行,分割著整個幽城,街道兩邊布滿了血管一樣密麻的小巷。他們現(xiàn)在處在羊水街的東端,穿越巷子,估計就在人民廣場附近了。巷道里行人很少,偶爾有一兩個小孩站在邊上,捂著耳朵放著爆竹,馮玉并未受到驚嚇,這一路上常常“嘭”地一響,也就習(xí)慣了。這條巷子,他們以前都沒來過,所以要么走著走著沒路了,要么就進(jìn)了別人的家里。現(xiàn)在,她倆進(jìn)的這戶人家,住著一位老太和一個小孩,屋內(nèi)有些昏暗,那個小孩躺在竹椅上一動不動,估計睡著了,而老太則弓著背,正在全神貫注地炒菜,鍋里冒出的熱氣,把她的臉龐罩得朦朦朧朧的。這讓馮玉迷惑不解,這是在做午飯,還是在做晚飯呢,在她看來,午飯也好,晚飯也罷,都不是時候。周圍異常寂靜,那鏟子和鍋頭碰擊的哐當(dāng)聲,也一忽兒消失在寂靜里。
這里有出路嗎?阿霞問道。
或許做飯過于認(rèn)真,或者并不知道屋里突然走近了兩個陌生人,老太一手驅(qū)趕著霧氣,一手揮動著鏟子,沒有理會。
去人民廣場從哪兒過?阿霞的聲音明顯響亮起來。
老太回過頭,看了她們一眼,卻不感到詫異,仿佛陌生人光顧是常有的事。她回答道,我就是這家的主人,沒叫楊明的。
我們第一次來,認(rèn)不得路了。馮玉走近兩步說。
哦——你說何來,他家還在下面呢,不遠(yuǎn),不過賺了錢搬走了。老太伸了伸脖子,什么,你問搬哪了?搬哪我怎么知道,他可不會通知我老婆婆的。
馮玉和阿霞這時明白,從她嘴里肯定得不到答案了,轉(zhuǎn)身離開。鍋里飄出一股燒焦味,那是豆腐燒焦的氣味,阿霞對這種味道非常熟悉。
一會問楊明,一會問何來,顛三倒四的,害我菜糊了。
她們身后傳來不滿的聲音。馮玉沒有回頭,正一門心思想老太提到的何來,是不是他。不過馮玉清楚,他倆談戀愛的那會,何來住在鄉(xiāng)下,可能后來為了生意上的方便,他在這條巷子里租了房子,然后像老太所說的那樣,發(fā)達(dá)了就在某個地方建起了漂亮的住宅。但這些又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他或者不是他,都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
馮玉和阿霞費(fèi)了一番周折,才從迷宮一般的小巷走了出來。站在巷口,馮玉定了定神,舉頭望了一眼天空,天空此刻略略顯得厚重了些。康輝大道好像比上午剛來的那會,活躍了許多,大部分都是行人,車子很少,他們也少有停下來的,似乎全在匆匆地趕路。
他們這是急著趕回家呢,還是像自己一樣從家里跑出來的,馮玉沒心思去思考這些。她只是希望買了煙花早點(diǎn)回去,如此奔忙了一天的確有些累了。感覺累了的馮玉,突然想起了趙永年出門前交待過的事,便對阿霞說,我都差點(diǎn)忘了,你去附近看看有沒有超市,先把湯圓買好。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這待會兒。阿霞應(yīng)聲而去。
坐吧。一位老頭搬了條小木凳,從頭到腳將馮玉打量了一番后說。
馮玉側(cè)過身來一瞧,原來是街頭算命的先生,地上除擺了幾本書籍外,還有一個鳥籠子,籠中的黃雀伸頭四處張望著。見他的態(tài)度誠懇,馮玉也就顧不得其它,在小木凳上坐下了。
富貴相,一看就知道你是富貴之人。老頭感嘆道。
這種人她見識多了,總是先討好人家,然后就不知不覺中了他的圈套,痛快掏錢,聽一些亂七八糟、虛無縹緲的話。不過看在他的熱情份上,馮玉還是應(yīng)了她一句,哪來什么富貴,只是普通人家。
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老頭盯了她的臉一會說,你這明顯就是一副助夫相。
被他一說,馮玉心里一驚,想想還真能看出點(diǎn)道道來,繼而露出了喜色。
我在這道行走多年,像你這種面相,以前確實沒見過。老頭見她有些觸動,一個勁地贊美著,今天他還未開張呢。
這鳥真可愛。馮玉倒是對籠子里的黃雀有了興趣。
你別小瞧它,它可知道你的生辰。
是嗎?馮玉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要不你就試試。老頭說著,讓馮玉在四個小木牌上寫了四組數(shù)字,其中一組是正確的,然后分別掛在籠子的四周。黃雀伸著小腦袋,在籠中跳躍了幾下,最后停在一塊木牌前,把寫著馮玉生日的牌子叼了下來。
馮玉十分驚詫,便把趙永年的生辰說與老頭,要老頭幫他查查今年的運(yùn)勢。
老頭微閉著雙目,右手的手指頭倒來倒去。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道,大喜呀!
有什么喜事讓先生這般吃驚?馮玉迫不及待地問。
大喜,大喜吶。
你說我丈夫要升遷了?
老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言語。馮玉喜不自禁,急忙掏出二百元錢,遞給他。
6
來人民廣場的人還真多。他們多數(shù)是來購煙花爆竹的,因為休閑似乎不是時候,下午即將過去,而吃過晚飯又仿佛早了些,如果不買東西的話,倒應(yīng)該趕回家中團(tuán)聚的。
阿霞買了湯圓回來,弄不明白太太的臉上為什么始終掛著笑。所以,她提出走路就走路,搭車便搭車,太太像個聽話的孩子,啥事都允了她。她認(rèn)為,今天是太太的心情變化無常的一天,這一路上,太太的臉就如頭頂上的天空一樣,一忽兒晴,一忽兒雨的。不過,阿霞不想再打聽什么。
其實,馮玉也不見得就要順從阿霞,而是她沒閑情理會這種小事,她的心思全在琢磨著老頭的那種神色了,那種讓她興奮又充滿期待的表情。馮玉是受過教育的人,雖然成績不算好,但高中文化足以使她不會迷信街頭算命先生之說的。但這一天,她好像是中了邪一樣,什么都改變了,突然間成了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比如生孩子的問題,她明明懂得是她和趙永年之間的事,卻偏偏信了小碧的話,上妙化寺求助于老和尚,而且那樣的虔誠,得到仙水后又那樣的歡天喜地。至于剛才遇到的老頭,她原本也是以拒絕的姿態(tài)面對的,而那黃雀又猜中了她的生日,她把日子寫得很接近,就拿人來說,不一定可以一下猜中的,它可是一只鳥哇,有時候問父母,他們也得思考半日,往往還說出幾個日子來。以往聽人家說,這多半是做了手腳,今天要不是親見,馮玉就認(rèn)同這樣的看法。一只鳥,你即便做什么手腳,它能聽從你的安排嗎?這讓馮玉想起了幽城人常說的一句話,一個人一輩子吃用多少,全由老天事先安排好的。
人民廣場建起來后,馮玉只來過一次,而且是晚上。那一次也是趙永年提醒她的。趙永年對馮玉說,廣場是我來幽城后最得意的作品,現(xiàn)在建成了,你怎么不去欣賞欣賞呢?夜晚的人民廣場確實漂亮,燈光、噴泉、花木……是一處極好的休閑之地,特別是人流中那陣陣爽朗的笑聲,透露出幽城人對生活的自信。而白天就不同了,燈光消失了,因為節(jié)約噴泉停止了噴射,那些花草樹木也失去了蔥綠,迷幻的色彩已蕩然無存。馮玉舉目四望,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似乎是一個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
最近幾年,幽城人興起元宵節(jié)放煙花的風(fēng)潮。廣場西側(cè)擺了一長排的攤子,生意真不錯。馮玉走了幾家攤主,認(rèn)為好的全收了。要說她也不曉得哪些是好的,全聽攤主的介紹,馮玉心情舒暢,只要攤主說過的,她便允許了。
夠了,夠了,都裝不下了。阿霞有些著急。
肯定要雇輛三輪車了。馮玉說著,向周圍望了望,此刻暮色漸漸合攏起來,康輝大道的路燈也亮了。上空云遮霧罩的,夜晚不經(jīng)意間就來了。
阿霞正要去街上叫三輪車,一輛轎車停在她們的身后。何來下車前來,朝馮玉笑笑,我正趕著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你們。怎么忙到這個時候?怕是很難搭上車了,我送送你們。
不好吧。馮玉又驚又喜,所以“不好吧”這句她自己都不知道說了沒有。但即便是說了,也算一句很得體的話,一方面她未完全答應(yīng)他,如果完全答應(yīng)就顯得有點(diǎn)冒失了;一方面留有余地,假如再次拒絕他,那成了一個小心眼的女人。
是呀,叫車麻煩,就順便坐何老板的車回去。阿霞趕緊應(yīng)道。
馮玉一聽,心中又泛起一陣醋意來,暗自責(zé)罵道,比我還興奮,真把他當(dāng)男朋友啦,你做夢去吧。阿霞也不管太太怎么想的,把一盒盒煙花往車上搬。這好像生米煮成熟飯,馮玉再不顧忌什么,坐在了副駕駛座上。才隔幾個小時,他們還能重新見面,真是巧了。因為家事由阿霞打理,馮玉這幾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就算幽城再小,想要遇到某個熟人也是一件難事。這仿佛是上天的一次眷顧,是感激?還是埋怨?馮玉無暇去揣度。馮玉心亂如麻。馮玉兩眼望著窗外,街燈迎面撲來,又迅速隱去。一絲絲冷風(fēng)從縫隙進(jìn)來,吹在她的臉上,不知為什么,這一刻,她的內(nèi)心竟然產(chǎn)生了生活無趣的悲涼感。
在想什么呢?何來瞥了她一眼,問道,你常回老家嗎?
是回家呀,天色暗了,不回家還能去哪?馮玉應(yīng)道。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答錯了,略微思索了一下說,不常回去。
那棵松樹長得很好,這后來你沒去過吧?
馮玉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不想言語。若不是他提起,馮玉早把這件事忘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他倆在曾經(jīng)約會過的河岸上,一同栽下了一棵象征愛情長青的松樹。不過,栽下去的第二天,馮玉便提出分手了,突然,決然。這些年來,她的確忘記了許多事情,就像在打掃一個房間,她把那些在她看來是多余的,破碎的什物,統(tǒng)統(tǒng)清除干凈。因為她對眼下的生活感到愜意,而且她認(rèn)為將來的生活肯定五光十色,絢爛多姿,就如燃放的煙花,不該讓某種東西沖淡這一切。午飯時,馮玉盡量克制自己,飯后何來提出送她,她也果斷地拒絕了。而現(xiàn)在她坐上了他的車,并非想討論過去,過去好說什么呢?馮玉認(rèn)真地想了想,還是覺得沒什么好說的。
坐在后排的阿霞,從他們一來二去的對話中聽出了一些道道。阿霞想,何老板原來不是看趙永年的面子,才對太太這般周到。他們彼此之間很熟悉,這是絕對的,但既然熟悉,飯桌上太太怎么會心事重重的樣子,兩次見面怎么要裝作不認(rèn)識,阿霞想不出一個頭緒來。
在馮玉的一路提示下,車子很快到了家。
是不是進(jìn)去坐坐。馮玉挽留得有點(diǎn)勉強(qiáng)。
阿霞卻表現(xiàn)得熱情而干脆,說,何老板也沒吃晚飯吧,留下來和我們一同吃了。
何來看了看馮玉,見她低頭不語,就笑笑說,以后吧,我還得去辦件急事呢。
瞧著何來的遠(yuǎn)去的背影,馮玉又忽然間喉嚨變得僵硬,繼而眼眶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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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逛了一整天,現(xiàn)在終于回到家中,馮玉立刻變得輕松起來。這倒不是說她這天有多么累,這些年她確實沒有走過這么長的路了,但累只是一方面,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就是馮玉有了歸屬感。幽城人都比較戀家,找上了婆家,就不愿外出打工了;你再有實力,也不會想去別的地方投資,寧愿到偏遠(yuǎn)的七灣鎮(zhèn)搞風(fēng)險大的項目開發(fā),每當(dāng)夜色降臨,尤其遇上元宵這樣的節(jié)日,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奔向家中。馮玉也不例外。如果要探求其中的原因,也許這跟幽城人講究踏實過日子有關(guān)。馮玉當(dāng)初不想為生活折騰,盡管何來如今發(fā)達(dá)了,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因為將來會怎么樣,無人知曉,將來是個遙遠(yuǎn)的事情。說穿了,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時,變不出二十五小時,或者更多,實實在在的生活,才讓人放心。
而戀家的女人,往往是很快老的。年一過,馮玉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自己有些老了。剛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馮玉有個心結(jié),老覺得趙永年是她的父親,無論走到哪里,旁人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她始終處于一種被動的位置,換句話說,是順從,是渴望對方的疼愛,比如床第之歡,馮玉就沒法釋放的。如今,馮玉感覺自己老了,并非容貌上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她一時也弄不清楚。“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馮玉無端地生發(fā)如此的感慨。但阿霞是年輕的,阿霞似乎永遠(yuǎn)不會老的。因此,馮玉會使點(diǎn)小性子,或者說擺擺太太的架勢,對阿霞發(fā)發(fā)脾氣。初五回了趟老家,歸來后,阿霞便神思恍惚了,她不該發(fā)脾氣嗎?還有,跟何來只是吃了餐飯而已,聽了幾句鎮(zhèn)干部的玩笑話,阿霞至于那樣上心嗎?她也應(yīng)該發(fā)一通脾氣的。
一想到阿霞,馮玉急著喝了杯冷開水,放下包,從屋里出來。
做飯了,你還在磨蹭什么呢。馮玉站在門口,對她喊著。
阿霞正在院子中央伏背把煙花排好,可能太過用心,可能四周隆隆的炸響,阿霞沒有聽見。人們開始急著燃放了,一朵朵煙花帶著哨聲升空,然后綻放,炫目而迷人。幽城上空此際被煙火映照得分外璀璨和艷麗。看著這種景象,馮玉不免感動起來,綻開,無論是一刻,還是一秒,都令人難忘的,寄托了幽城人對美好生活的渴求。馮玉為今早做的決定感到慶幸。
是不是現(xiàn)在放了,正趕趟呢。阿霞轉(zhuǎn)過身來,果然發(fā)現(xiàn)了太太。
又不會被人搶走,吃了飯再說。今兒也不知怎么了,總覺得肚子空空的。馮玉應(yīng)道。
上午從妙化寺下來也是,感覺餓極了,而真正動起筷子來,馮玉又沒胃口。馮玉想,那多半是何來在場,倘若這個時候擺上一桌好菜,不,就幾個她喜歡吃的菜,她肯定會狼吞虎咽的。感覺餓的馮玉馬上想到了仙水,于是她來到客廳,遵照慧覺大師的囑咐,在神臺上點(diǎn)了幾炷香,把仙水喝了。喝過之后,馮玉心底仿佛有股氣流往上升,難道這東西就不一般?馮玉有點(diǎn)激動了,她要把這種感受告訴趙永年。告訴他,今天出門買煙花是對的,所以碰見了多年不見的同學(xué)小碧,日后才有他的孩子。她還會說黃雀知道她的生日,那個算命的老頭斷言他有“大喜”。午飯是李鎮(zhèn)長請的,只要遇上他的部下,他們就會把她當(dāng)佛供著,對這種情狀,她常常幸福得有些不自在。當(dāng)然她不可能說何來在場,送她回來的,更不可能說何來曾經(jīng)是她的初戀。
一整天沒有聯(lián)系趙永年,馮玉想他了。馮玉用固定電話撥打了一下,關(guān)機(jī)。過了幾分鐘,再打,還是關(guān)機(jī)。馮玉不安起來,他的手機(jī)從不關(guān)的。馮玉便打司機(jī)的,司機(jī)說午飯后就聯(lián)系不上了,大過節(jié)的,他以為是回家了。馮玉在廳子里走來走去,好好的,究竟出什么古怪啦,她只好撥通秘書的電話。
你們就別等他了。那頭說。
怎么回事?馮玉的聲音顫抖著。
不久你會明白的。說完,電話掛了。
明白什么?馮玉全個兒癱在沙發(fā)上。又一陣轟響,伴著悅耳的哨聲,隔壁在燃放煙花了。那聲音,馮玉聽起來是那樣的嘈雜,慢慢地,馮玉覺得整個幽城一片亂哄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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