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外一篇）

黃孝紀(jì)

一條草綠色的毛蟲努力往前方爬著，眾多微凸的纖足并不表示它的速度就有多快，相反，它的爬行愚笨而緩慢，仿佛一個垂暮的病人。它彎彎扭扭地爬著，背脊似一條微波起起伏伏，每爬一小段，它就要停下來歇歇，小小的口器卻又貪婪地咀嚼吞咽面前的細(xì)草嫩葉，一邊從微洞的肛口里排出幾粒小小的糞便，再又做出努力的樣子，向前爬動。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在廣州至郴州間的慢速火車，就恰如這條綠色迂緩的毛蟲。

廣州的夏日，能把人的身體煎熬出油來。我登上火車，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車廂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很多位子都空著，一個人就能占一條座位，或坐或躺，都能由我率性而為，甚至我對面的位置也是空的，我當(dāng)然可以把我的一雙臭汗腳隔空擱在那上面，只要我愿意的話。我?guī)Я艘桓苯曆坨R，茶色玻璃的，光線越明，茶色越深，幾近于墨黑。我穿了一件短T恤，一條藍(lán)單褲，是我讀中專時購買的。我提著一個小皮箱，四四方方，中間一條拉鏈能拉三方，棕色，樣子頗時尚，是我剛參加工作拿到60元滿工資時，在街上一個小店里花了10元買的，假皮。我從車廂走過，似乎引起過一些旅客的注目，可能讓他們想起電影里某個人物。我的皮箱里裝的是一條我已經(jīng)蓋過幾年的薄線毯，上面污跡斑斑，還有一件單衣，一條單褲，一條襠下和屁股上破了大大小小若干圓洞的內(nèi)褲。當(dāng)然，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人看到的，只是光亮小巧的皮箱。

我把漂亮的小皮箱擱在茶幾上，倒不是我想炫耀一番，習(xí)慣使然。我站起身，兩手使勁捏住機(jī)關(guān)，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廣州站臺上的風(fēng)和人聲，頓時涌了進(jìn)來，身上涼爽了很多。我就坐著，臉朝窗外，看各種匆匆忙忙的人，有疾步走的，有小跑的，有快跑的，有提包的，有拖著旅行箱的，有扛著鼓鼓囊囊蛇皮口袋的，有悶聲的，有大呼小叫的，有罵罵咧咧的，人生百態(tài)，這里全部上演。我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失業(yè)來廣東討生活，胡亂混了些日子，又沒事做，只得打道回府的人。

一聲沉悶冗長的鳴叫，隨之一陣搖晃，毛蟲似乎要出窩爬行了。窗外三個青年一路跑來，揮舞著手，很急切的模樣，是想爬車上來，估計(jì)是要回家，又沒有錢，只得逃票。或者并不如此，他們只是在車門關(guān)閉時刻，恰好趕到。我朝他們招招手，他們仿佛看見了救星，在我的窗口外止步，一個個手腳利索，從那僅開著尺把寬的扁口，憋足了勁，連攀帶擠爬了進(jìn)來。

他們坐在我的對面，喘著粗氣，臉上帶著笑容，對我示著感激。“你這皮箱不要放在窗口，”其中一個高瘦的對我提醒，“放在那里不安全，窗外的人，伸手一拎，跑了。”我把皮箱提了下來，放在我座位上。我想，即便我的皮箱真如所說那樣，拎包的人也一定會失望。不過，我對他的提醒還是充滿感念。而他說的話，我一下就聽出來是跟我差不多的鄉(xiāng)音。“你們是馬田的？”我問。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在郴州永興耒陽衡陽一帶，只要你帶馬田口音，或者說是馬田的，外人都會對你敬而遠(yuǎn)之，躲著你，怕你。哪怕你本不是馬田人，隨口胡說你是馬田人，出門在外的安全感也能增加幾分。

“我們是油市的。”高個說。油市與馬田相隔不遠(yuǎn)，與我的家鄉(xiāng)就只隔著幾重山，京廣鐵路從那里穿過，靠路吃路，那里曾出了有名的“湘南飛虎隊(duì)”，專事在鐵路線上攀爬行進(jìn)中的貨車，丟下貨物。公安部門曾打擊多年，也未能斷根。小時候，就曾看見有那里的人挑了布匹等物品到我們山溝里變賣，價格要比供銷社便宜很多。

幾番攀談后，我順口問：“你們到哪里去？也是到郴州下車嗎？”高個嘴角笑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靈活地夾了兩下。“扒手！”我心里一顫。另外兩人一直不說話，眼睛不停地朝車廂里張望。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職業(yè)，或者是想讓我見識一下，高個從身上掏出了一串亮晶晶的工具，是幾把開火車上車門的專用鑰匙。“你們怎么會有這個？”我好奇地問，憑我僅有的不多的見識，那些有如小扳手一樣的鑰匙，是列車員乘警才有的啊。“警察給的。”高個說。這更讓我疑惑不已：警察一直是扒手的死對頭，為什么還要把這鑰匙給他們呢？

“你以為干我們這行警察不知道啊？車站那些警察都認(rèn)得我們，下了車，把我們拉到一邊，身上的錢，鑰匙，刀片都搜了。末了，把鑰匙和刀片還給我們。”高個平靜地說著，眼里露出不屑的神色。而我?guī)缀跻獞岩勺约旱亩洌杏X一具昔日高大的形象，陡然就坍塌成了一堆碎屑，一堆煤塵。

那兩個青年已經(jīng)離開他們的座位，走到車廂前方，緊挨著一個旅客坐了下去。對于突然有人的加入，那幾張座位上的人，似乎略有躁動，有幾個人先后反側(cè)過身子，朝我這里張望，他們的臉上明顯有了一絲慌亂。過了一會，與我說話的高個，也離座走了，隨意地走到與他的兩個同伴不遠(yuǎn)的人群里坐了下去。

火車像緩慢的毛蟲，在沿途的大站小站走走停停，旅客像毛蟲吞噬的細(xì)草嫩葉，不停地上車，不停地在毛蟲的腸道里竄來過去，又像毛蟲排出的幾粒糞便，不停地下去。幾回走走停停，那三個年輕人早不知所蹤，或者，他們還在車上繼續(xù)他們專業(yè)的工作，或者，他們正在車站一角，被搜去從旅客身上得來的錢財(cái)，然后帶著那串退回手中的鑰匙和刀片，擠上另一趟像毛蟲般緩慢的火車。

涵管里的一夜

廠里時斷時續(xù)地放長假，就像一個臨危的重號病人，雖已病入膏肓，依然茍延殘喘著，昏迷一段時間，又回光返照，再陷入更重的昏迷。我那時對這個分配給我的破單位，已經(jīng)十分厭倦，要錢沒錢用，要飯沒飯吃。要么這個老病號索性死了，我也算認(rèn)了命，光身一人離開這個破地方，去闖蕩，去碰自己的造化。可這該死的老病號就是垂而不死，一會兒放假，一會兒上班，搞得我褲帶上仿佛被這老病號綁了一根繩子，到外地打工混飯都不得安心。

我已經(jīng)去廣東混過了幾回，雖然沒混出什么名堂，但肚子里的飯，總算不是家里的米和紅薯做成的。在廠里的幾個窮工友眼里，我已經(jīng)是見識過了世面的，比如我隔壁宿舍的方招，有一次放下手中那把黑不溜秋的舊二胡，對我說，下次放長假的時候，也跟我去廣東打工。方招比我大幾歲，長得標(biāo)標(biāo)直直，從灰蓬蓬的鍋爐房下班洗澡后，他總是西裝革履穿得整整齊齊，拉得一手好二胡，二泉映月是他的拿手戲，笛子吹得也不賴，只是性格有點(diǎn)古怪，愛坐在床上閉著眼打坐運(yùn)氣，輕易不愛理睬誰，大約是老單身固有的毛病。

果然，沒過幾天，廠里又宣布放長假，那些家在農(nóng)村的工友，有的回家放鴨，有的回家下井挖煤，有的就回家里干農(nóng)活。那天，方招收拾了一些簡單的行裝，跟我來到我家鄉(xiāng)，我要母親去村里借了點(diǎn)車費(fèi)，準(zhǔn)備第二天就去廣東打工。這個時節(jié)，正是暮春，廣東的天氣已經(jīng)暖和，除了一床薄線毯，幾件單衣褲，用不著帶上過多的行李。

抵達(dá)廣州火車站時，一路在火車上規(guī)劃好的美好未來，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無蹤無影。廣場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五花八門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提著，背著，扛著，擔(dān)著，隨著黑壓壓腦袋的人流而運(yùn)動，全是南下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工，宛如一支浩蕩無邊的逃難的災(zāi)民。我們?nèi)谌脒@支隊(duì)伍，有如兩滴水落進(jìn)了洪流當(dāng)中，全然分不清了東南西北。方招說：“我們?nèi)ツ膬貉剑俊蔽姨挚戳丝词直恚咽俏绾蟆Ｊ直硎钱?dāng)年我二姐訂婚時，我姐夫送給她的，我上中專那年，二姐摘下來送給了我，已經(jīng)跟隨我好幾年了。“我們?nèi)|莞吧。”我迅速做出了決定，那地方我曾去過一次。廣場外的高架橋下，橫七豎八停著半新半舊的中巴和小巴，烏黑干瘦的廣東人舉著牌子，操著粵語，嘰里呱啦，賣力招攬客人，一派混亂。我們擠上了一輛開往東莞方向的車，并不了然究竟到達(dá)何處，我也不甚在意，反正腳踩西瓜皮，到了哪里算哪里。

窗外的風(fēng)光和林立的高樓，引不起我多大興趣，那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需要的是找一個能購買我勞動力的地方，我把自己的力氣賣了，換一筆錢，買飯?zhí)铒栁业亩亲印Ｃ悦院搅艘粋€地方，車上的人沿途下得已沒剩幾個，司機(jī)叫我們下車，說是到了終點(diǎn)站。這地方完全陌生，我從未來過，一問，是一個小鎮(zhèn)。一天沒吃東西，肚子餓極了，方招一個勁地催促吃飯。我們走進(jìn)街邊一個飯館，一問，太貴，出來，繼續(xù)往前走，進(jìn)去，太貴，又出來。如此三番五次，方招有點(diǎn)不耐煩了，嘴上罵罵咧咧，說實(shí)不該跟我來。在他看來，在廣東這個撿金子的地方，一下車就該有一份好工作在等他，不應(yīng)該盲目地走，更不能餓肚子的。越走離街越遠(yuǎn)，飯館越來越少，原本以為總能找著一家便宜一點(diǎn)的，到頭了，連一家飯館也沒有了，方招更加沮喪。

問詢的結(jié)果，虎門就在前方，離這里據(jù)說還有十幾里路。在一戶農(nóng)家小賣部，我們買了兩包餅干，一邊吃著，一邊向著未知的前方趕去。此時，暮色漸重，天上飄著雨絲，面前又橫著一條河，河流寬闊，河水葷黃，河風(fēng)也大，吹在身上頗有寒意。在靠近岸邊的河面上，一艘小舟在隨波逐流，舟的中間坐著一個老嫗，滿面皺紋，戴著尖角小斗笠，神色平靜地收拉漁網(wǎng)，身邊不時漂過枯黃的香蕉樹干，零零碎碎的殘枝爛葉。遠(yuǎn)處，平野無邊，煙霧迷蒙，估計(jì)離海邊也不遠(yuǎn)了。我駐足觀看老嫗的勞作，幾乎要被眼前這幅處風(fēng)浪而不驚的圖畫所陶醉。方招卻在不斷催促：“還不快走，天要黑了！”

走過又一個村莊的時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香蕉林，一條新修的黃泥巴道路向前方無限地延伸，道路只開挖了路基，路上無人，看不到開工的跡象，偶爾在路邊看到一截一截的水泥涵管，散落在香蕉林的邊上，涵管很大，約摸能弓著身子走進(jìn)去。天越加黑了，雨勢也漸加重，我們沒有帶傘，身上已打得潮濕，雨點(diǎn)飛在眼鏡片上，眼前更是一片模糊。摘下眼鏡，在衣服上擦擦，戴上，回望來路，看看前方，已是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兩人不免焦急起來，今天晚上可到哪里睡呢？剛才還對香蕉林抱有的一份新鮮勁，已拋在了腦后。方招的抱怨聲已帶了幾分火藥味：“早知道是這個卵樣，打死也不會跟你到廣東來打什么卵工！”

黃泥巴路經(jīng)雨水一攪和，就成了爛泥，走著走著，步子越來越重，鞋子粘著一層層黃泥，宛如兩只沉重的大船。“要不，我們今晚就在涵管里睡吧？”我對方招說，“萬一，前面連涵管也沒有就更麻煩了。”這個時候，天已黑透，雨在紛飛，方招也只好認(rèn)了。“跟著你這個背時鬼，算栽到你手上了。”方招嘟嘟囔囔地，跟著我躬身走進(jìn)了路旁的一截水泥涵管。

水泥涵管圓圓的內(nèi)壁并不光滑，突突點(diǎn)點(diǎn)，坐時抵進(jìn)后背和屁股的肉里，很不舒服，這倒還是其次。最難受的，是長時間的僂腰勾背低頭屈膝，把身子縮成一團(tuán)刺猬，一身作痛。風(fēng)從涵管的一頭灌注進(jìn)來，從另一頭沖出去，剛才趕路時一身的熱汗，頃刻間就成了一片冷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們把包里的衣服和薄毯全拿了出來，裹在身上，像兩只老刺猬，在涵管的正中央，緊緊挨著取暖，時有雨點(diǎn)隨風(fēng)從兩端的管口飄進(jìn)來，更添了寒意。此時方招的抱怨也成了無益的廢話，我不理睬他，抱怨越多，只能讓他自己更餓。那兩包餅干早就連渣也沒有了，今夜只能餓著，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哎喲，背好痛啊！”

“哎喲，腿都麻死了！”

“哎喲，好冷啊！”

“哎喲，好餓啊！”

“哎喲，還不天亮啊！”

一夜之中，我們輾轉(zhuǎn)難眠，這幾句話是我們嘴里重復(fù)最多的。涵管外，天地一片漆黑，只有夜雨打著香蕉林的沙沙聲。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