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 寂
白光的故事
文/沈寂
初夏的清晨,雄雞喔喔報曉的時分,離北平三百里地的一個縣里,有位年輕、樸實,帶幾分美麗的鄉下女人,給史姓家族生下了一個女孩,這是她嫁給史家門后的第一胎。一個小女嬰呱呱墜地了,像無數女孩的誕生一樣,沒有人震驚,沒有人期望這女孩的將來。尤其是這位年輕的母親,她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不能給丈夫養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將來可以做大官,辦大事,卻生了這么個小東西。
母親沒有在小女孩身上表現她的母愛。這女孩得不到溫柔的母愛,卻在祖父懷里撒嬌,在曾是國民黨大將的商震手下當過軍需處處長的父親面前放潑,從小就養成了堅強潑辣的個性,像匹在原野里奔馳的無韁之馬,是生長在沙漠里的玫瑰,散發著清泉般的芬芳。她會為了要多吃一塊西瓜哭一整天,哭到她父親這位軍需處處長把西瓜捧到她面前,讓她吃到肚痛為止。
這女孩并沒有給史家帶來好運。她祖父母煙、酒都沾。她父親雖受過新學識的洗禮,但他是個懦弱的好好先生,不能應付現時代的環境。他找不到薪水以外的錢,只會和他太太一起養了八個孩子。等這最大的女孩長到學齡時期,家道已經中落,她雖然也能背著書包與胡同里的孩子們一起去上學,但是擺在她面前的卻是貧窮和饑餓。可往往在這樣環境里長大的孩子,反而很有出息,何況這女孩還有著別人沒有的美麗和天賦。當她只有十三四歲時,就已早熟,懂得愛美。她積蓄起買課本與零食的錢,去買來高價的高跟皮鞋穿在腳上。她母親看不慣,用刀把鞋跟劈掉。她與母親感情不很好,因為母親是個循規蹈矩的舊思想婦女。母親看不慣這個比她特別又不聽話的女兒。因為女兒常常跑到屋外去和男孩子們一起游戲,而且還偷偷地把她包裹小腳的腳布(即纏小足)解開。誰知她這個不聽話的女兒后來成為性格豪爽又潑辣的了不得的女明星。
在小學時,她就愛唱,愛舞,愛演戲。她登臺表演《葡萄仙子》。讀中學時,參加同學們組成的沙龍劇團,還與石輝、張瑞芳同臺演《日出》,她演小東西。當人家姑娘還只是幻想愛情是什么的時候,她就愛上了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音樂家。那位音樂家循循善誘地為她打開了音樂的靈感之門;但是她的初戀沒有成功,因為音樂家另娶了一位他的學生做妻子。音樂家那時看她只是一個平常的姑娘,沒想到后來她居然成為了歌唱大明星。
這位受到創傷的小野馬呢?她沮喪不久,抗戰爆發,日本川喜多長政在北平辦影片公司,招考演員,她被選中,在《東亞和平之路》里演出。影片雖未公映,但她從此做起電影明星夢。她為了超過別人,竟不顧一切地溜到日本去,在日本名歌女三浦環女士主持的歌舞音樂學校里學習歌唱,與李香蘭同學。她沒錢,只得苦著臉去請求官費,半工半讀,叩開藝術之門。她經寒受凍,忍饑挨餓。等她的歌喉獲得別人欣賞能換取金錢時,她依舊刻苦忍受生活的煎熬,因為她要節省錢寄回家去,使父母弟妹能吃飽穿暖,她才心安。
她有著火樣的熱情。她希望有個同鄉的男人消解她孤居的寂寞。在日本她第二次墜入了情網,還沒有學好她應學的音樂課程,就與她的情人回國了。在北平,她坐在扎了花的汽車里,吹吹打打被送進情人的家門。她成了新娘,嫁給在日本認識的丈夫。她本想從此做一個本本分分的賢妻良母,誰知本本分分的賢妻良母也不容易做。婚后的丈夫對她漸漸減弱戀愛時期的熱情,成了家中唯命是從、毫無主見的小男人。他不務正業,失去男子漢的本性,只想靠父親留下來的錢過活。她便成為了關在籠子里的小鳥,得不到丈夫的熱愛,卻要做富貴大家庭里的小媳婦。她忍受不了,她失望了,浪漫而又堅強的她,穿了她在家里常穿的旗袍、抽了絲的襪子和舊繡花鞋,毫無留戀地走出夫家的封閉大門。回到娘家,她的淚水泉涌般流出來,倔強的女人終于悲哀地哭了。她看見在貧窮中掙扎的父母,衣破無食的失學弟妹,孤苦無告。她忘卻了自己婚姻的痛苦,勇敢地為了家,為了父母,為了弟妹,把一家子瀕臨絕境的生活擔子,重重地壓在自己肩上,非常艱難地挑了起來,辛辛苦苦地向人生坎坷道路邁進。她與生命搏斗,她利用自己的美麗和天才,獻身于她酷愛的藝術。一方面為了自己的愛好,一方面是為了生活。她冒著人生途上的寒風、冰霜、暴雨和鵝毛大雪,一步一步地往藝術之路上攀爬。她說:“我能否摸到藝術之頂峰呢?我要為自己打開一個天下!”
有志者事竟成。她小時候就想過,她應該是一顆明星,歌唱明星或電影明星。不管是什么明星都好,是明星,就會放光明。特別是電影,從放映間內射出一道白光,能讓自己出現在銀幕上。于是她把自己原來的姓名史永芬改為“白光”。
最初她只是在歌舞廳里唱唱歌,她雖唱得好聽,但無名師指導,也沒有音樂家為她譜曲,聽客只是三三兩兩,僅僅為了酒后消譴,不懂欣賞。她不滿足這種毫無生氣又沒出息的現狀,于是和一位與她同在《東亞和平之路》拍片的女演員,一起到上海,參加由川喜多主持的“華影”,她這才有機會正式走進電影圈。她的父母反對自己的女兒在影片里拋頭露面。等到有一天報紙上刊登女兒的消息,才又驚又喜:“我的女兒會演戲啊!而且還寄錢回來給弟弟妹妹上學!”父親很自傲,把這句話告訴鄰居,他沒理由再反對女兒的職業了。
一個曾經受過戀愛、婚姻和謀生等種種折磨的女明星,她的演技怎么會不超過別人?或者該說是精彩!由名家作詞、音樂家作曲的影片插曲,像一首首動人心弦的詩,再由白光有過訓練的娓娓動聽的歌聲,從她飾演的角色口內,回腸蕩氣地低聲向你傾訴:“我要你,伴隨在我的身邊,廝守著黑夜,直到明天……夜長漫漫,人間凄寒……”(《桃李爭春》插曲)“讓我走吧!讓我走!這里春光蕩漾,我是滿目凄愴……”《舐犢情深》和令人春心蕩漾的《你不要走》:“眼波流,半帶羞,花樣的嬌艷,柳樣的柔……無限的創痛在心頭,輕輕的一笑忘我憂……”(《戀之火》插曲)。這些歌曲的歌詞里毫無色情只有愛情,白光含有挑逗性的柔媚的低聲嗓音,真的萬分迷人。當這樣感人肺腑的字句、這樣扣人心弦的歌聲在你耳邊響起時,怎么會不叩動你的心靈之門?
影片完成后,她戴著墨鏡,不化妝,穿著樸素的衣裳,像普通觀眾一樣,買了票,進電影院去觀賞自己扮演的妖艷角色,聽自己唱的歌聲。只是感覺銀幕里的反派角色是別人,不是白光,淫蕩女人在唱歌,不是白光自己在歌唱。于是她尋找,尋找自己,尋找表現自己的場所,決定自己花錢舉辦白光獨唱會,借古典優雅的蘭心大戲院,請陳歌辛指揮樂隊,她身穿一套富麗華貴的禮服,登上舞臺。她一出場,臺下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隨即一片肅靜。琴弦鼓動,她啟口放歌。還是那幾首電影插曲:《戀之歌》《你不要走》《如果沒有你》《桃李爭春》,可是和在電影里角色唱的心情和感受完全不同。在舞臺上,在千百位雖然少于電影觀眾卻都是知音人面前,她出自肺腑地向他們歌唱。她唱出自己對愛情的奢求和狂熱,也唱出自己被遺棄然而戀火依舊的愛與怨,更唱出了自己半世人生。她那一對在黯然燈光下閃著憂傷的眼睛與千百觀眾的目光互相照映,她與他們之間的心在交流。她在舞臺上真正尋找到了自己,唱出久藏在心靈深處自己的歌聲,也遇到了知心知音人的千萬聽眾。
她主演過多少影片?《桃李爭春》《戀之火》《紅豆生南國》《舐犢情深》,和抗戰勝利后的《十三號兇宅》(一人飾三角)、《懸崖勒馬》《蝴蝶夢》等。一個二十多歲的北方姑娘,她的人生經驗之豐富遠勝過她的前輩。幾年前她愛過一個能供給她豪華物質的男人,但為時不過一年,她又失去一切。后來她又陷入幾次情網,又一次次跳出網去。人們對她毀譽參半,有人在報刊上嘲諷她,說白光在影片里只演反派角色,她本人也是個妖艷女人,給她冠上了“浪漫妖星”的邪稱。她坦然卻又無奈地一笑,淡淡地說:“你們都說我不好,我是不好,反正我就不好!”她常常自暴自棄地發著牢騷:“其實我有真情,更有著熱愛。我也懂得善與惡。可是電影公司老板要我演壞女人,我不演就不能拍戲賺錢!在生活中,我多么渴望真誠的愛情,可是那些男人給予我的又是什么?欺騙和無情!我受到過無盡的刺激、痛苦和失望!我不再追求愛情,我要錢!”她曾經對單戀她的詩人說:“詩能當飯吃嗎?你要是有錢多好!”詩人渴望她:“難道我的玫瑰,我的詩不能打動你的心?”白光搖頭嘆息:“我不能相信別人的話,我只能相信我演戲能賺錢!我把人們的生活故事,現實生活里的壞女人演出來,讓觀眾看了高興。老板的荷包賺滿了,以后會花更多的錢來請我。我只要有錢,什么都行,自己是完了,但是我有父母,有四個還年輕、純潔的弟妹呢!他們應該好好受教育,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我養育他們,讓他們受教育,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告訴我的弟妹,你們以后飛黃騰達不要對別人說你們的姐姐是白光,你們也不要來見我。我愿意工作,忙碌可以使我忘卻煩惱,而且還可以賺錢,我曾受凍挨餓,沒有人同情我。我也無法賜施別人。我還有青春!我多么巴望能過享樂的日子!努力啊,我要站在藝壇上,直到我倒下的一天……當然,我也希望嫁人,但是婚姻使我灰心,害怕,我只希望自己能站在藝術崗位上,對藝術有所貢獻!”
多么坦率而又痛心的自白。她把自己的心公開地解剖給所有同情她和責罵她的人看,請求大家對她的諒解和寬恕。可是,世道人心不一,就有人因妒嫉或其他原因,說白光在日本學習歌唱時,曾參加日本特務組織,又誣告她在敵偽時期拍電影是迷惑觀眾粉飾太平,是個聲名敗壞的“國際間諜”。白光坦率地向眾人公開這段秘密:原來那個曾與白光一起主演《東亞和平之路》的女明星與日本駐東北憲兵特務部頭目山嘉同居。上海淪陷后,山嘉調任上海海軍報道部部長。那個女星曾介紹白光認識他。后來山嘉因貪污被捕回日本審判,白光也因此被牽連,被拘至日本軟禁。在她神秘失蹤半年后,還是川喜多設法將她保釋。另外,白光在日本學唱時,有人介紹她去參加一個什么會,說每月有生活補貼可領,需要錢用的白光當然愿意加入。可是當她去領錢時,那個會已經解散。有人就傳言白光曾加入日本特務組織。這種種白光意想不到講不清楚又洗不清的“歷史污漬”,使白光終生受害。她不辯解,也毫不在乎,誰侮辱她,她罵誰的娘。她知道一個“壞女人”的辯白更會增加攻擊的資料。
在各種勢力脅逼淪陷時期拍影片的附逆影人時,不少人去了香港,白光卻仍留在上海,照樣演戲。1948年,一家私營影片公司拍攝《人盡可夫》,導演徐蘇靈特請白光飾演女主角馮芒。馮芒為了尋找一個理想男人,組合一個幸福家庭,卻遇到騙子(韓非飾),卷走她所有積蓄。相聲演員(石揮飾)介紹她在電臺唱歌,馮芒見他誠實可靠,與之結婚,不料說相聲的得罪流氓,慘遭毆打。記者(張伐飾)因抱不平竟被拘留。說相聲的因驚恐病發逝世。馮芒想自盡,正巧記者被釋放趕來救下,在流氓追迫下,雙雙離開。這是白光第一次飾演正派女人,有些情節是白光本人的人生寫照,也是中國女性命運的縮影。《人盡可夫》這個迷惑觀眾的片名里,反射出一個弱女子在萬惡社會里的悲慘命運。
白光另外又主演一部以音樂歌唱為主的《柳浪聞鶯》,與諸歌星合演。白光一人主唱插曲七首,其中《如果沒有你》歌詞:“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你伴著我,我的命為你而活……”意境深切,旋律悠揚,傾吐了白光期待和無奈的心靈,是白光歌曲中的代表作。
白光主演了《人盡可夫》,唱出了《如果沒有你》,就離開她凄楚懷念又受盡痛苦壓力的上海,去香港參加張善琨主持的長城影片公司,接連主演三部影片:《蕩婦心》《血染海棠紅》和《一代妖姬》。《一代妖姬》在香港和南洋一經放映,場場爆滿。白光在觀眾心目中成為超過其他女演員的影星,在私生活上更為浪漫、放蕩,“一代妖姬”成為白光的封號!
此后,白光又在香港主演《歌女紅菱艷》《玫瑰花開》《歌女之歌》《銀色萬花筒》等。最后她自費、自編、自導《鮮牡丹》《接財神》兩部影片,片片有插曲,隨著影片的放映,她主唱的插曲都成為人人愛唱的流行歌曲。家家戶戶,日日夜夜都在聽白光的歌唱。她還不滿足,和在上海時一樣,親自登臺,舉行獨唱會。從《戀之火》唱到《如果沒有你》。從中國香港唱到新加坡,唱到馬來西亞、日本。她的歌聲陶醉千萬觀眾,贏得金光燦燦的光圈,萬紫千紅的花籃,震動天地的掌聲。她將愛情當游戲,自甘墮落。人們稱她“妖姬”、“蕩婦”,她毫不在乎,玩世不恭。人們都說白光得到了別的女人永遠得不到的想也不敢想的一切;也失去了更多——一個普通女人的真摯愛情、美滿婚姻和寧馨的幸福家庭。每一個平凡女人都擁有的,在她不平凡的女人身上卻一無所有。掌聲包圍住她,報刊上電臺上發出對她的贊譽聲,她金錢越多,生活越闊綽,身外越熱鬧,內心卻越是空虛。她仿佛是華麗天堂里的游魂,孑然一身,不由自主,也無邊際也無目的地游蕩在欲海里,所得的只是空虛、無助、孤寂和悵惘。
在她已是徐娘半老、烏黑發髻里發現銀絲、熾熱的心靈已經瀕臨冷卻、人生已經到達懸崖的歲月里,一個她意想不到又說不清楚的機遇和緣分降臨到了她身上。她在馬來西亞吉隆坡一家夜總會演唱,一曲《等著你回來》感動了老板的弟弟顏良龍,一個比她年輕二十歲的英俊善良的青年。兩人一見鐘情,他向她表示由衷真情的熱戀。這位在前半生的十五年間曾主演四十部影片、主唱近六十首煽情歌曲的白光,終于感悟人生,厭倦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的生活,淡出爭名奪利的聲色世界,最后盼到了能從地獄騰升到天堂的方舟,獲得純真的愛情和寧馨的家庭,從此做一位賢惠正派的“好女人”。他倆相親相愛,相聚相伴,成為天仙也羨慕的伉儷,找到了沒有風浪的寧靜港灣。“一代妖姬”從此返樸歸真,回到既平凡又美好的家庭主婦。
1999年夏,婚后十年的白光已經是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因患直腸癌,病逝吉隆坡。她丈夫將她的墓地筑在富貴山莊,琴形的墓碑,琴鍵上端刻著一行《如果沒有你》的五線譜。人們用手指觸摸,就發出《如果沒有你》的音樂。人們在白光生前聽到她無數美好的歌聲,白光死后,她的歌聲也永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