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低腰秋褲”與城市形象認同危機
文/張閎
蘇州的“地標性建筑”——“東方之門”,被網友戲稱為“低腰秋褲”。這一惟妙惟肖的命名,給公眾帶來了許多快樂,也引發人們對中國城市發展的反思。在近年來中國城市化大躍進的浪潮中,各地城市的面貌變化甚巨。尤其是一些古老的歷史名城的變化之快,讓人難以適應。人們的家園感和生活記憶被迅速抹去,許多城市變得面目全非。無論是城市的老居民,或是慕名前來的觀光客,往往都感到無所適從。
然而,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新興的城市建筑和設施,在形態上的粗陋和怪異。差不多每一座城市都有若干新造的愚蠢、丑陋而又粗暴的建筑物。有一些建筑物的丑陋程度,遠遠超出了任何一位正常人的審美心理和道德感受的底線,達到荒謬甚至嚇人的程度。如烏魯木齊的“飛天”、北京的天子酒店、鄭州的“卡通豬”、重慶永州章子怡雕塑等,簡直就是對公眾感官耐受力和心理容忍度的嚴重挑戰。而這些建筑物大多數在起初的時候,公眾并不知情。這一切,都暴露出當下中國城市公共建筑在美學上和文化上的弊病,以及公共事務的制度性的缺陷。
公正地說,比起大多數城市中愚蠢丑陋的地標性建筑,蘇州的“低腰秋褲”在總體上還說得過去,并不能算是太低俗、太丑陋的建筑。在結構設計方面,也沒有什么特別不得當之處,與周邊環境的協調性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合適。在風格上,可以說是一座較為保守的建筑,沒有央視“大褲衩”樓那么夸張和扭曲。然而,即便如此,依然遭到公眾無情的嘲諷。僅就“東方之門”而言,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建筑設計本身,而在于公共建筑的出場是如此的霸道,如此的不容爭辯,如此的強奸民意。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上海環球金融中心(所謂“軍刀樓”)和外灘SOHO辦公樓(所謂“口琴樓”)。兩個相當不錯的設計,但出現在不合適的時間和不合適的地點,罔顧民意,橫空出世,引起公眾不滿。當初沒有廣泛告知公眾,事后又為討好公眾而匆忙修改方案,結果是越描越黑,越改越糟,弄出個不倫不類的形象。
在我看來,公眾對“東方之門”的諷刺性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當下中國城市追求表面形象的浮華風氣的不滿。各地競相建造“高”(超級高度)、“大”(規模龐大)、“貴”(造價昂貴)的建筑,并隨意命名城市“地標”。許多建筑物,根本就不是建筑空間思維的產物,而是一些品格低下的文字、圖像式的文藝思維的結果,如宜昌“稻花香酒瓶”辦公樓、五糧液“酒瓶樓”、淮南奧林匹克公園辦公樓、沈陽“方圓大廈”等。只是依靠一些簡陋的相似性的聯想,甚至連聯想都沒有,直截了當的實物寫實和復制,極為拙劣和粗陋。這倒是與某些地方官員和商人的低劣趣味和貪婪的權力欲相得益彰。
一座城市是否需要一個“地標性建筑”?究竟什么樣的建筑物可以稱之為“城市地標”?一個城市的“地標”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那些舉世聞名的園林難道還不能成為蘇州的地標嗎?開發商辯解稱,這一建筑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認識蘇州??墒牵藗儾]有看出它與蘇州城市之間的關聯何在。它的外形并無特異性,可以是建在任何一座城市的高層建筑。并且,如何讓“低腰秋褲”的認同度超過人們對于蘇州園林,恐怕不是用金錢和鋼材的噸位所能解決的。
城市“地標”是一種文化和心理上的認同,是公眾對城市形象和精神的想象和認可。而一些所謂的“地標性建筑”,大多是權力與金錢相媾合所產下的孽種,體現出來的是權力部門的長官意志,權力者庸俗趣味、霸道思維和開發商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的精神。權力與金錢一意孤行地“命令”某處為“地標”,必然會遭到民眾的嘲諷和唾罵。像“東方之門”如此龐大的建筑,決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是,直到它即將被建成之日,公眾才注意它的真貌。可是,官方媒體卻宣稱:“毫無懸念地成為千年古城蘇州全新的世界級地標。”在官方媒體上還可以看到這樣的報道:竣工后的“東方之門”,將擁有“世界第一門”、“中國第一大高樓”、“中國結構最復雜的超高層建筑”、“中國單位用鋼量最大的建筑”以及“中國最高的蘇式園林”、“中國最深的私家酒窖”、“中國最高的過街天河”、“中國最高無邊際泳池”八大之最……這些數據和量化指標,無一不是在炫耀財富和權力。這在文化精神上,與古典蘇州相去甚遠。古典蘇州的美,歷千年而不衰,天下共知,它從來就不在乎夸張的高度和體量,而在于纖秀含蓄的品格和曲徑通幽的精致美學,這既是城市外觀上的風格,也是這座城市及其城市人內在的精神品格。
即便蘇州確實需要一條低腰的“秋褲”,它可以是酒店、商務中心,或其他任何設施,而且可能需要很高、很大、很貴,以滿足權力和金錢支配下的“高大貴”心理,但它并不就有了成為“城市地標”的充足理由。新地標的那種粗暴、浮夸的作風,在我看來,與蘇州的市民文化格格不入,很難贏得市民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