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晶,賈新鋒
(鄭州大學建筑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近十幾年,中國城市機動車增長迅速,逐漸占據街道通行空間的主導地位。步行活動被視為非理性的、不能被合理預測的,因而日漸被排擠于街道空間之外。這破壞了城市生活的多樣性與活力,導致城市街道荒漠化。
“步行化公共生活”是指在街道及其相關空間上依托于人們步行活動所產生的城市公共生活,例如購物、上學、游戲、聊天等。步行化公共生活具有普遍性、重復性、瑣碎性及必要性等特征。
追溯街道發展的歷史,在20世紀之前街道在解決城市必要流通的基礎上,還是人們進行買賣商品、聚會、休憩等活動的空間,是城市公共生活的重要場所。
街道是城市中占地面積最大、分布最為廣泛且最觸手可及的公共空間,具有容納不同城市公共生活的能力。街道空間能夠使獨立或成群的人、陌生或熟悉的人、同齡或處于不同年齡層的人、當地或外來的人,通過步行找到自己愿意進行和參與的活動。街道空間可以成為一個人獲得“自由”的空間,而不僅僅是機動車獨占的空間。文獻[1]認為,街道不只是為了交通,還是作為社區而存在的。文獻[2]指出,在城市中大多數街道都不應該是為了交通這一簡單的功能而存在;在城市公共生活中,“街道被賦予了多重角色”;作為一個線形的物理空間,街道以一種最為基本的方式為人們提供了多樣化的公共生活空間:街道既是戶外活動與交往的場所,又是商業與服務的場所,同時街道還可以是政治空間。
對于中國城市而言,在街道上產生的步行化公共生活具有重要的意義。一方面,中國城市空間相對擁擠,尤其是在高密度的城市中心區,人們的居住、游憩空間有限,難以滿足高密度人口對公共生活的需求。如果街道這個最為易達的城市空間能夠成為適宜的城市公共生活場所,容納不同的行為活動,承載數量眾多城市居民的一部分公共生活,那么城市公共空間緊張的狀況就可以得到有效緩解。另一方面,與被視為城市重要的公共生活場所——廣場相比,中國城市居民更習慣于在街道上進行公共活動。有學者指出,為了封建統治的需要,傳統中國城市往往避免舉辦大規模公共集會,因此在傳統中國城市中諸如廣場這樣的大型公共空間很少出現。這樣的文化特征可以幫助解釋為什么城市居民普遍對公園和廣場等大型的城市公共空間缺乏關注[3]。對于中國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街道比廣場更重要,“盡管東方城市缺乏廣場之類正式留出的空間,但是城市中的街道成了聚集的場所”[4]。依附于城市街道的相對分散的公共生活更符合中國人的行為習慣與心理慣式。
可以說,街道具有兩項重要意義:一是作為城市公共生活發生器的街道;二是作為一種建筑現象的街道。這兩項意義緊密關聯:作為公共生活發生器的街道關注行為層面上街道的意義,而作為一種建筑現象的街道關注物質層面上街道的意義。前者是后者的目的,后者對前者起決定性作用。
與20世紀上半葉的西方城市相類似,現今中國進入了高速城鎮化的階段,大量人口集聚在城市中,“導致居住、工作、交通等都需要以全新的形式、快速的建設來滿足急劇膨脹的空間需求”[5]。伴隨著汽車工業的推進,中國城市開始呈現一種新的城市秩序,來解決基數大、增速快的人口對城市所造成的巨大壓力。
保證機動交通的安全與效率,對街道的規劃、設計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以道路通行能力、車輛尺寸、行人物理特征來決定街道空間應該如何被處理的街道設計方法,成為城市道路設計的主流范式。機動車在街道上的主導功能,不僅改變了街道在城市土地中所占比例、城市道路系統格局、街道寬度等,還使高架路、人行天橋、立交橋、大尺度的機動車快速路等交通設施成為不同城市的“標準景觀”。這種過于追求街道等級化和功能化的布置方式,使街道空間退化為純粹的交通空間[6]。
機動交通的發展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便利。在城市中,汽車幾乎可以將人們帶到任何他們想要到達的地方,極大地提升了城市居民出行的機動性。受到機動車便利條件的吸引,居民步行出行比例大幅下降。
在被機動交通占據的城市街區,建筑與街道逐漸疏離。文獻[7]指出,現代城市街道由早期建筑作為街道的構成元素限定街道,轉向建筑在空蕩的空間自由散布;由早期小規模連續性街道網絡,轉向圍繞分離的建筑簇群的道路網絡。
這構成了一種城市中的惡性對抗與循環:建筑獨立性的增強導致街道步行化公共生活發生頻率降低,從而增加街道的不安定因素;街道不安全會促使建筑通過建筑形式的改造或者加強對其領地邊界的私有化監管,隔絕來自城市街道的威脅。具有明確隔離性質的邊界,會使街道活動更加凋零,更為不安全。這樣的街道環境促使人們更加依賴機動車——將它視為能夠抵御惡劣外界環境的避難所,從而導致建筑進一步與街道疏離。正如文獻[8]中所言,“不可進入”制度實際上已經敲響了“城市的喪鐘”。
近些年,面對城市機動化導致的街道被機動車占據、城市中心城區環境質量下降、城市生活中心外移等一系列城市問題,許多學者提出應該重新認識街道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些西方國家也相繼進行了城市中心城區的街道更新與改造。
由已故美國著名學者威廉·懷特(William H.Whyte)主持的“公共空間計劃”(Project for Public Spaces,PPS)是一個大力倡導城市公共空間應該為人們日常公共生活服務的組織。PPS提出了“作為場所的街道”的概念:應整體地設計與改造街道,將許多要素融合進街道環境中,以創造安全、舒適并能使人們體驗到歸屬感與認同感的場所。PPS強調應該為人改造街道,而不僅僅是為了機動交通。城市中心的街道應該成為值得造訪的目的地,而不是僅僅作為工作場所的進出快速路。鄰里街道可以成為受到父母認可、孩子玩耍的安全之地。商業帶可以設計在林蔭大道兩側,對步行和自行車是安全的,并允許過境和本地交通通行。“作為場所的街道”能夠使街道生活充滿生機,這是街道景觀項目所無法達到的;能夠使街道成為具有高質量的目的地,可以成為舒適的步行、自行車和機動車進入的場所,而幾乎不會對交通系統施加壓力。
為了擴大“街道作為城市公共生活場所”的觀念對城市的影響,PPS近幾年以此為主題開展一系列重要的公開活動。這些活動的目的在于鼓勵社區將其街道作為聚會場所進行更新,并幫助那些熱衷于推動將機動交通凌駕于社區和人之上的交通行業政策與慣例的人轉變思想。通過持續推進的研究與訓練,PPS不斷地激勵與組織市民、政策制定者以及運輸行業從業者,將街道重新塑造成能夠提供活躍的經濟活動、創造更多的市民接觸機會、提高人們的健康水平以及使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具有優先權的場所[9](見圖1)。

圖1 PPS的波士頓市場區計劃Fig.1 Boston public market plan in the Project for Public Spaces(PPS)資料來源:文獻[9]。
澳大利亞學者戴維·恩格威特(David Engwicht)在《街道的重生》(Street Reclaiming)一書中提出“用活動促進街道重生”的概念。書中指出,街道更新應該是一項“為人們的日?;顒?,例如玩耍、社會交往、商業、文化活動以及享受街道情趣”而進行的街道改造活動[10]。
戴維·恩格威特指出,對于街道而言人們的日常公共生活是有趣與不確定的,因此將這些活動轉移到街道上是最為有效的街道更新觀。這樣的活動并不是那些需要事先規劃與組織的行為,而是人們平日經常發生的。這樣的活動并沒花費人們更多的錢和時間,但是能夠使街道上的車速明顯降低。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活動有助于建立一個更有活力的鄰里生活空間。
戴維·恩格威特將“街道重生”的目標總結為:鼓勵在街道上發生公共活動;通過公共活動促進街道上的趣事以及不確定因素的產生,從而有利于車速的降低;讓機動車駕駛人意識到,街道是一個交通與公共活動共享的空間[10]。
1960年,西方國家開始實施內城復興計劃,城市中大規模步行化的推進被看作是創造更為人性化的城市、激活城市公共生活的重要一步。許多城市重新將商業中心從郊區遷回市區,布局形態上從商業干路發展到全封閉或半封閉的步行街。步行化在改善交通狀況、城市更新方面十分見效。
城市中心步行化是一種相對理想的強化臨街建筑、空間與街道關聯的街道更新方法,它有效解決機動交通與人的步行活動之間的沖突,促進臨街建筑,尤其是商業空間與街道的聯系,誘發城市街道日常公共生活的發生,刺激城市商業活動的繁榮。
在德國,步行區建設初期僅限于城市主要商業街的步行化。將一條街道改為步行街禁止車輛通行,是出于對中世紀形成的城市中心區道路狹窄、交通混亂等問題而采取的相應政策。步行街的設置限制了道路交通量,提高了步行區的商業吸引力。20世紀70年代初期,日益提高的環境意識、城市中心區歷史價值的重新發現以及市民價值觀的變化加速了步行區的建設。這時的步行區規模較大,對環境效益考慮得更多,不僅提高了沿街商業吸引力,也增加了環境和社會吸引力[11]。
“街道墻”最初由美國建筑師威廉·阿特金森(William Atkinson)提出,指街道兩側建筑集合形成的界面?!敖值缐Α睂⒍S的平面控制線(建筑紅線)轉換成三維的控制面,從而增強了建設控制的可操作性[12]。喬納森·巴奈特(Jonathan Barnett)在《作為公共政策的城市設計》(Urban Desing as a Public Policy)一書中探討了供開發商和建筑師在設計時遵循的標準,包括道路寬度和建筑高度、體積體量,建筑立面上玻璃的面積百分比和排列方式,人行道上的入口和店面,以及對街道和人行道的景觀規定等[13]。
在美國,“街道墻”被認為是城市空間構成中的一項基本環境模式,可以作為城市建設管理和城市建設方案評價的依據。在美國許多城市,街道墻的概念被引入歷史城市保護條例,以保證街道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連續性,保護城市環境特征。同時,在一些高層建筑集中的城市中心區的控制管理中,街道墻的概念被引申,形成了“有效界定”的概念,即在建筑某一高度上必須設線角,使臨街建筑立面形成上下兩個部分。這滿足了行人對街道界面尺度的要求以及形成相鄰建筑間的良好關系[12]。
這些理論與實踐在不同層面上實現了對街道意義的回歸——既是交通的空間又是公共活動共享的空間?!白鳛閳鏊慕值馈焙汀坝没顒哟龠M街道重生”是在行為的層面上對街道意義“作為公共生活發生器的街道”的回歸;而“城市中心步行化”與“街道墻”則是在物質層面上對街道意義“作為一種建筑現象的街道”的回歸。
對于多數中國城市,激發步行化公共生活、重塑街道需要解決好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連接”,即相關人行道的整治;二是“黏合”,即相關沿街建筑與城市空間的介入。
“連接”是指通過街道步行空間連接城市的不同出發點,尤其是“聚集了一定量的人的活動的城市場所”。本文稱之為“日常生活節點”,包括各種規模的住宅區、工作場所以及購物娛樂設施。德國學者格哈德·庫德斯(Gerhard Curdes)曾指出:“居住與工作這兩項功能決定城市生活的質量。這兩項功能的變化控制著每個城市都要經受的穩定與轉變之間的交替。所有的社會活動都可以用用途的概念來解釋。居住與工作的重大意義在于,它們以持續不斷的影響方式決定城市的日常節奏”[14]。對于商業活動繁榮的中國城市中心城區,居住、工作與購物娛樂三項功能影響城市生活的內容與節奏。容納這些行為的城市場所周期性地集中了不同規模的人在其中長時間的活動。因此,這些城市場所可以被視為日常生活中人們活動的主要出發地。街道是城市中人們步行的主要“行為線”,它占據著相對穩定的城市空間,人們在街道上進行“周期性的節律運動”[15],在不同目的地之間建立連接,主要通過街道相關步行區域來實現。
結合城市步行區域環境品質的評價,街道步行區域的整治主要關注“連接”的疏導和“連接”的強化兩個方面。
“連接”的疏導重點在于,通過對特定街道的改造,使其成為與其自身的使用人流量、地區氣候特征、地形特征相對應,并體現出對行人,尤其是殘疾人、老年人及兒童的關懷,從而形成人們容易使用且歡迎的城市步行空間;解決好“連接”的便捷性、步行的安全性和無障礙、抑制機動車的危害等問題。
“連接”的強化在于增加“日常生活節點”連接的人行道的可意向性,以暗示與引導人們建立節點在行為上的連接??梢酝ㄟ^連續的地面鋪裝、整齊的沿街綠化、成系列的街道設施等多種局部改造方法強化特定人行道的連接意象特征(見圖2)。
“黏合”的概念體現了一個通過對現有城市建筑與空間的改造,將不同城市空間有機地組織在一起,進而形成連續的城市空間體系的過程。這一過程體現了不同空間的關聯與貫通。具體而言,“黏合”是通過對街道邊緣私有空間局部功能的調整,實現街道邊緣的多功用復合與異質相容性;通過相關沿街建筑與城市空間的改造,保持其與街道之間的適度間距,提升街道界面的可滲透性和彎曲程度。
“黏合”的實質是,在街道邊緣相關建筑及城市空間與作為“連接”的人行道之間建立聯系,使這兩種存在于街道邊緣的空間產生關聯與互動,促進城市街道上步行化公共生活的繁榮。
“黏合”的對象是相關沿街建筑與城市空間。它既包括與“連接”相鄰的街道邊緣使用效率較低的城市空間,也包括與被改造的街道步行區域相鄰的建筑一層空間。通過“黏合”可以在街道邊緣形成行為多樣化的步行化日常公共生活帶(見圖3)。

圖2 “連接”圖示及實例Fig.2 Illustrations and examples for“Connection”
以激發步行化公共生活為導向的城市街道重塑是對街道空間及臨街建筑的適度改造。在中國,由于城市的大部分區域,尤其是中心城區,長期維持高密度發展,大多數街道與建筑都有著較高的使用率?!爸厮堋睆娬{對建筑與城市空間局部、適度的改造,不會對其基礎使用造成重大影響。同時,該舉措也是一項相對低成本的城市改造方案,強調局部的小規模更新,對資金的要求較低。這使得政府與相關的開發者能夠在資金并不寬裕的前提下進行改造更新。
以激發步行化公共生活為導向的城市街道重塑旨在強化對城市街道步行空間及其相關場所進行基于公共生活視角的改造,為普通市民提供適合步行化公共生活的場所。這一目標以關注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為出發點,客觀地分析與挖掘城市街道空間步行化的潛在條件,在土地資源相對有限的條件下為中國城市拓展公共空間。

圖3 “黏合”圖示及實例Fig.3 Illustrations and examples for“Adhe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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