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健死了。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傷痛。
很多年沒看日本電影了,我以為已經忘掉了那個冷面男人,此時才發現,他如此深刻地嵌入了我的生命,像一個流落異國的兄長,久無往來卻依然血肉牽掛;再往深處想,真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他身邊那個叫真由美的女人,還有那首無字的歌:“哪呀哪——哪呀哪哪呀哪——”有點放浪,有點滄桑,每當電影到了動情之處,它便散散漫漫地唱起來了。
1978年深秋,《追捕》在大陸放映時,我已經被我當時任職的軍工廠單獨監禁一年多,并在這期間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等待最后的發落。那天,幾個看守我的師傅接班,說起剛看的一部名為《追捕》的電影,說里面那個女主人公真由美真像你的那個李虹。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講述中,我對劇情有了大體了解,將一個同情并幫助通緝犯的富家女兒,和一個不顧一切重壓、摯愛一個“現反”的高干女兒媲美,這世道人心真是開始變了。
1年前的初秋,廠黨委突然宣布對我隔離審查,后來知道是因為我的一些言論。我們車間辦公室的正副書記、會計、調度和我,大都是二三十歲的人,平日愛讀書報,愛琢磨問題,常常一起議論一下時事政要,不知道怎么就成事了。我這個唯一出身不好又桀驁不馴的非黨人士,是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的。余下的幾位,后來也陸續被審查、被監禁,一時間成為我們廠著名的集團案。
那天,我在押解下回家取生活用品,正巧李虹來了,撞見這一幕。就像真由美在山洞里遇上矢村警長來抓杜丘一樣。我對她說:“廠里有點事,告訴我父母,說我出差了,一兩個星期就回來。”只是我太低估此事的嚴重性,這一去就是整整15個月。
李虹當夜就在我家住下了。這算是她過門的第一天。
我和李虹相識于1974年的深秋,她從部隊復員后,被分到湖北人民電臺文藝部做文學編輯,讀到我發在刊物上的一首詩,準備配樂播出,約我去談修改意見。兩個冰炭水火、天隔海阻的人,就這樣相遇了。我父親是國民革命軍軍醫家庭出身,她父親是長征老干部;我是軍隊工廠的一名小統計,她是喉舌單位的大編輯;我是一個激進的反特權主義者,而她卻一直享受著許多特權帶來的優越。我們有如此多的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愿意做一個真實的人,還有我們對文學與音樂的愛。我們從隔膜、抵牾、互懷偏見甚至唇槍舌劍,到相知相愛,斷斷續續花了3年時間,她漸漸理解并贊同了我的一些想法。就在我被隔離的前一個多月,我們互相走近了對方。那段時間,她三天兩頭隔江過河到我家來,一次次長聊直至深夜才騎車返回電臺。突然間,這一切就猛地打住了。
一時間她陷入有生以來最大的打擊之中。她拿著記者證,以了解作者的理由前來探望我。在寒冷的冬夜,禁不住思念之苦,跑到我那間囚室外面的大馬路上呼喊我的名字,她一次次拿著罐頭、香煙、書籍、被褥,要闖進去見我,在香煙里塞進紙條訴說自己的火一樣的愛意……后來,李虹也被停職檢查。她依然不管不顧,導致更嚴重的懲戒,很快驚動了從小寵愛她的父母。兩位老人輪番從西安趕來,力圖救出墮入這場危險又荒唐戀情的寶貝女兒。這一切,我的那些看守都看在眼里。
一開始,那些充任看守的師傅們并不知道我犯下了什么大罪,在專案組三番五次的訊問提審之后,特別是聽了我開誠布公地向他們講述我的思想、我的觀點之后,漸漸同情甚至欽佩起我來,有人忘形之中,甚至會在我和政工干部辯論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插話說:“我覺得小胡說得有道理。”漸漸地,他們開始替我購買書刊,到各個辦公室幫我搜羅報紙,甚至幫我偷偷傳遞紙條,生活上對我也百般照顧,多少年來的那種萬人諾諾的局面在悄然崩潰。專案組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之后,不得不常常更換看守,避免他們和我相處的時間長了,做出更不堪的事來。
《追捕》放映以來,廠里開始流傳胡發云也有一個真由美女友的故事,到了后來,李虹來了,很多人都借故前來探看這位現實生活中的真由美。
夏末,我被轉移到廠外禮堂旁邊的一間平房,一邊監督勞動,一邊等待最后的發落。有一次李虹意外中找來,看守們竟以禮相待,還特意避讓出去,讓我們單獨待上一段時間。那天李虹來,給我講了《追捕》的故事,告知電視臺要播出《追捕》,我對看守師傅們笑著說:“想看看真由美。”他們說:“不遠處后勤組有一臺電視,有點毛病,沒人會調。”我說:“我會。”
那個晚上,幾個看守,一個“現反”,還有那個依偎在他身邊的“真由美”,在這一方十幾英寸的黑白屏幕前,看一個關于逃犯和愛情的片子。里面的許多情節和許多對話,就像在演繹著我們的故事。當杜丘問真由美:“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為什么?”真由美率性地答道:“我喜歡你!”當杜丘拒絕真由美和他一起潛逃并告知她說:“我是被追捕的人。”真由美喊道:“我是你的同謀!”當真由美的父親說:“聽見嗎真由美,我是你的父親!”“不是,把女兒的救命恩人出賣給警察,你就不是我的父親。”當真由美從重重包圍中救出杜丘,發現前面已經被警察封鎖后,帶著她的馬群喊一聲“沖過去”時,我和李虹都融化在這一幅幅令人銷魂的場面中了,我們所有的思念、孤寂、重壓與磨難,都由這部片子給我們做了最美的注腳。這部電影,成為我們分離中的情詩和荒原上的星光。杜丘在尋找權貴們的黑幕,尋找那種把人變成白癡的AX藥片,我在思考一些問題的真相,爭取著自己言說的權利。真由美和李虹都憑著女性的直覺與常識,判斷著這個世界的真偽善惡美丑,并做出同樣勇敢的選擇。我們都用火山噴發的愛,去抗拒強權的冷硬。
自此以后,李虹幾乎天天都來,她騎著我的那輛飛鴿牌“二八”大車,一早從我家出發,跨越長江漢水兩座大橋,貫穿武漢三鎮去電臺,晚上下班后,不論陰晴風雨,直馳我的囚室,然后在暗夜中回到我的家。
1978年11月17日,李虹日記中寫道:“媽媽來信了,姐姐姐夫已回西安,家里想讓我回去團圓,×的事情還沒有一個明朗的結局,我又一定要離開×,我心里真不好受。昨晚,在×那里我哭了,我不愿意離開×,一天不見×我都似有所失。現在要回家,那就是20多天見不到×……”
我堅決地勸她回去,這時,李虹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條件,回去可以,回去之前我們先結婚。
那個年月,且不說像我這樣的戴罪之身,正常人要結婚都手續重重。李虹說:“我們自己結婚,什么都不要。”經過一番密謀籌劃,我們迎來了我們的“11·28”。
為了我,她兩年沒探親了。這一次是我強迫她去的。臨行前一天,我們決定舉行一次別致的婚禮。那天剛好是廠休日。在“看守”的幫助下,我偷偷溜了出來,在一個僻靜的小巷里與她會合。她穿了一件絳紅色的棉衣,系一條猩紅色的紗巾,手里拿著一小包糖和一小掛香蕉。我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工裝,里面是一件美式毛領皮夾克——那是她父親在戰爭年代的一件戰利品,也是在我囚禁期間她送進來的。我們很安靜,說著開玩笑的話,向我的一個朋友家走去。在那里找到事先放好的鑰匙,我們在那間明清古巷中的小房里,物我兩忘地待了一整天。從朋友家出來,我們一起來到我家,就像婚禮結束后去探望父母的新人。闊別一年多來,她對我的家已比我更熟悉。
晚飯后,我們又匆匆趕過江去看望我的一個叔叔,在整個家族中,他是最鐘愛我的。這個本分的老醫生一直在為我的被囚憂心。當我們像一對新婚夫婦出現在他面前時,讓他大吃了一驚。當我們離開他家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公交車。我們在深夜里從漢口江邊開始步行,跨過了兩座大橋,穿越了整個武漢三鎮,李虹回到我武昌的家,我依然潛回我的囚室。在我家的門棟樓道里,我們吻別。當時,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以后會面臨什么樣的結局,但是,因為我們的愛,所有的不測與災難都變得無足輕重。她即將登上西去的列車。于她來說,那是與故土和家人的告別。“不管你去向何方,我將與你同行。”她說。
在當年那個新婚之夜,李虹夜半回到家中,在日記中寫下簡簡單單幾句話:“1978年11月28日,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們沒有舉行任何俗套,也沒有任何儀式,我們的終身已緊緊結合在一起了。”
李虹回來后不久,1979年1月6日夜晚,家里的燈滅了,她站在桌子上換燈泡。當燈泡亮起來的時候,我站在了房門口——
他們突然拿掉了我頭上的那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在一個萬眾歡騰的新時代開始的時候,一場飛來的囹圄之災,讓我對其后的歲月多了一份警惕。多少次我想起《絞刑架下的報告》的作者伏契克說的那句話:“人們啊,我愛你們,可你們要警惕。”
(摘自《南方周末》)(責編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