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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物

2015-03-12 19:28:55李晉瑞
飛天 2015年1期

李晉瑞,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愛上薇拉》、《埃塔》、《中國丈夫》等五部,發表中短篇小說《陌生人的玩笑》、《鐘點房》、《無聊的身體》等若干。

1

婚禮總是令人羨慕的,尤其是對那些待字閨中的姑娘。車隊離開教堂,緩緩駛向市區,貝娜忍不住想贊美一下自己,可惜,新娘卻不是自己。這樣的心情讓她在心潮澎湃之中夾雜了些許憂傷。她將頭轉到車外。坐在她右邊的男士,卻十指緊扣,雙腿平放,身體筆直得像個正人君子。他叫喬小意,是新娘的表哥。

貝娜注意到,西裝革履的喬小意,還蠻帥氣,但他與她眼中的那些帥男不大相同,至少他沒有因為旁邊坐了個美女就主動搭訕,遞自己的名片,或變著法兒地向她索要電話。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似乎他的身份單純得只是新娘的表哥,而她只不過是湊巧與他同車而坐的一位姑娘。

他偶然和司機談論車的話題,他說自己喜歡歐版車,尤其是標致與雷諾,他說法系車有種說不出的浪漫與藝術氣息。司機師傅卻喜歡日系的,說日本車省油。

喬小意就說:“再省油,我也不選日本車。”

“那是為什么呀?就因為釣魚島嗎?”貝娜冷不丁插了一句。

喬小意就打住,不再說話了。

這讓貝娜感覺有失面子,心里不爽。

其實,在為新娘準備婚禮的三四天時間里,他們經常見面,奇怪的是他們擦肩而過、同一桌上吃飯,話卻沒交過一句。這個年輕人留給貝娜的印象是,普通、踏實、穩重,只要有活,他總是搶著去做,閑下時,他便坐到一邊靜靜地聽人家講話。這與貝娜圈子里那些自認為帥氣、稍有明星臉就想讓自己蜜糖一樣叫人往上貼的男人一點兒都不同。

貝娜借轉頭的機會看喬小意,發現喬小意有股說不出的吸引力。可能是憨?由憨產生的令人放松?可是,用憨去贊美一個青年,在這個時代,還不如直接抽他兩嘴巴,這就好比讓你站在金碧輝煌的高檔餐廳向食客們宣布,糠面窩頭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食物一樣,簡直是,要多傻就有多傻。但在冥冥之中,貝娜相信自己是喜歡這個人的,他給她的感覺又是那樣的特別。新娘是她的閨蜜,比她還小兩歲,在朋友中已算晚婚了。而她,剩女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十八歲生日那天,父親就向她宣布:“我的寶貝女兒長大了,以后不再要父母的禮物了。”

貝娜聽得沮喪。寶貝女兒就是寶貝女兒,與長大不長大有什么關系?再說了……貝娜往父親懷里一嗲,愁苦著臉說:“親親的老爹,但這十八歲的生日禮物總是要給的吧!”

當時,母親正端著給她的長壽面,笑嘻嘻地說:“娜娜,你看,這禮物怎么樣?”

貝娜抬頭看一眼,馬上暈死在父親懷里。上帝啊,這也叫禮物?

母親不高興了,在一邊嘮叨:“你這閨女,別沒個夠,論吃論穿論用,你的朋友哪個能和你比?”

貝娜才不管這些,她把手伸向父親:“要不給大禮物,我這生日就不過了!”

然后,她感覺一團涼涼的東西,落到自己手心里。貝娜睜眼一看,是兩串鑰匙。

“我說了,我女兒長大成人了,再不要父母的禮物了。”父親又重復一遍。

貝娜這才明白,父親是說她該得到其他人的禮物了,言外之意就是指老公!貝娜沒皮沒臉地問父母:“你們這是……掃地出門啊?”

母親便明確地告訴她,實在是看她出嫁的希望不大,父母就準備好房子、車子,讓她招女婿回來。貝娜激動得要死,想象著自己開寶馬車,住自己的房子,還不用聽父母嘮叨,那是何等風光,何等的幸福啊!當然表面上她還是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當即向父母立軍令狀,保證一年內完成任務。她問父母對未來女婿有什么條件要求,父親說就兩條,一你嫁的人年齡不能比我大,二這個人只能和你爸是一個性別。

這什么條件呀?等于沒條件!可時間一天天過去,房子的裝修舊了,寶馬車換成了奔馳,貝娜的老公,還是沒個影兒。

細細琢磨,貝娜本不該缺男人的,光是在酒吧與她拼酒、KTV與她飆歌、野營地上幫她搭帳篷的男人就一大把一大把的隨便抓。可是,貝娜看不上啊,當然,某個男人帶給她暫時性的好感還是有的,在父親送給她獨自享用的安樂窩里,她留過幾個男人,可每次等那稀里糊涂的激情過后,涼水從頭澆下來,她問自己,天天要面對這個男人,可以嗎?她搖頭了,清醒地意識到,剛剛發生的一切,其實只是一時生理的需要,那是愛嗎?她愛他嗎?狗屁!那么他愛自己嗎?愛他媽的狗蛋,他愛她的乳房、屁股,或者起伏不斷的叫床聲,當這些零散和局部組裝成一個完整的貝娜時,那就需要再三慎重了。她回到床上,一本正經地和剛才還叫她寶貝的男人說:“咱們結婚吧!”

“結婚?”那男人簡直被打蒙了,“貝娜,你不會這么輕率吧?”

“那你為什么要我跟你上床?”

“喂,”男人不高興了,“你講講道理好不好,是你要我跟你上床好不好?”

接下來,貝娜唯一能說的就一個字——“滾”了。當然,貝娜不會因此傷心,因為她沒覺得自己損失什么,也不覺得吃虧,男人女人嘛,彼此彼此。因為她沒有為這個男人心痛,哪怕微微痛上一下。

可在閨蜜的婚禮上,貝娜發現自己動心了。于是,在婚宴上陪閨蜜轉桌時,貝娜很詭秘地和閨蜜說:“改天,給我介紹介紹吧!”

“誰啊?”

貝娜努嘴示意,新娘就明白這小騷貨是看上自己表哥了。

“那個不可行!”新娘轉頭把嘴伏到貝娜耳邊。

“這不好吧?你不能端著碗里的,還要望著鍋里的,看我夜夜守空房,你不覺得可憐啊?”

“你可憐?你守空房?”新娘沖貝娜詭秘地一笑,“我是怕你毀了他。我表哥可是正經人,你別打他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經女人?告訴你,這個男人我要定了。”

“別開玩笑了,小騷貨,他可是個窮光蛋。”

“我不是窮光蛋啊,”貝娜狠狠在新娘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說,“我娶他!再說,窮了好啊,窮了好管理。”

開始,新娘只當貝娜是開玩笑,然而,三個月后,貝娜真的轟轟烈烈步入了自己的婚姻殿堂,新郎正是喬小意。

2

新婚過后的第一個春節,喬小意開著锃明瓦亮的奔馳拉著貝娜回老家。那是一個遠離省城的小山村。這是貝娜第二次見公婆,她與他們在她的婚禮上見過一面,但那時事多人雜忙五忙六的,她連他們的長相都沒怎么看清楚。喬小意擔心貝娜不習慣,畢竟貝娜自小在城里,家庭條件優越,父母還是能說會道的律師,而他的父母都是農民,所住的窯洞至今取暖還需要靠柴禾燒炕。所以喬小意決定年三十回家,臨行前還為貝娜準備了牙膏、牙刷、毛巾、肥皂、衛生紙、純凈水、咖啡、面包、方便面、快餐杯、速凍餃子、小手爐、小型電磁鍋、氟哌酸、傷風感冒膠囊、創可貼,電腦里拷了韓劇,以此來減少貝娜在接下來幾天時間里的痛苦。

“無論社會怎么進步,條件如何改善,鄉下人的生活依然是土里土氣繁復庸俗的。”盡管上大學時,喬小意就在一本書上看過這樣的句子,他也認為農村人繁復庸俗,但那是因為鄉土社會是一個靠熟悉和情感團結在一起的有機社會,那些禮俗,那些家長里短,正是親情與命脈的連接。貝娜當然不那么認為,一提到農村和村里人,她滿腦子出現的都是迂腐與落后,為此在新婚之夜,她就要求喬小意必須得改掉村里人的那種習氣。

年三十午飯剛過,他們到家。喬小意的父親擺桌研墨,要喬小意把當年去世的族人按宗代關系填進族譜。貝娜湊熱鬧似地站在一旁,她看著喬小意筆下一個個清麗工整的小楷嘖嘖感嘆,說喬小意后腦勺留根辮子,小腦袋左搖右晃那就是活脫脫一個舊社會的書生。喬小意的父親聽得開心,因為在他看來,書生與秀才畫著等號,農村人窮不怕,怕的是離書香門第太遠,可他根本想不到貝娜那充滿壞笑的眼睛里映現的是阿Q。掛起族譜,擺上花糕、壽桃、干棗、核桃一類的供品,先放三個二踢腳,點香、添燈、燒紙,打開房門,跪到族譜前請先人們回家,貝娜被喬小意懵懵懂懂拉到身邊跪下,實際上她只是一條腿半跪,好在,他們在父母后面,稍稍偷個懶,不會被父母發現。喬小意告訴貝娜,新人第一年回家,一定是要在族譜前給先人磕頭的,這樣好證明她已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

“是一員怎么樣,他們給你一張支票啊?不是一員又怎么樣,他們能從陰曹地府爬出來找你算賬啊?”貝娜才不理會這些。在她看來,這些玩藝都是封建迷信、陋習、形式,是騙人的鬼把戲。

“也許是吧,可是如果沒有這些形式,好多內容也會不復存在的。”

晚上,隔年餃子一定要吃。人家貝娜來自大城市,自小嬌生慣養,可怎么個嬌生慣養法,誰心里都沒底,喬小意親自參與調餡、和面、包、煮、出鍋全過程。喬小意說貝娜嘴叼,餃子餡肉不能太大,但還不能爛成一包泥,配菜不能多也不能少,香油要多放,鹽要少,皮兒盡可能薄,捏出的餃子邊要小。貝娜愛吃剛出鍋的熱餃子,蘸料上,別放蒜蓉,她喜歡放幾勺油潑辣椒,哦,醋一定要用寧化府的名醋,其他的醋倒上她也不吃。

春節聯歡晚會要開始了,一盤剛出鍋的熱餃端上桌,貝娜卻不動筷子。小意媽操一口濃濃的方言說:“妮啊,雖說餃子沒你媽包的香,可我全是按小意的意思做的,好不好吃你先嘗嘗,大過年的,咱可不興餓肚子。”

貝娜支支吾吾,為難地拿起筷子,見小意媽出門去了廚房,她瞪眼看小意:“你,存心啊……”

“怎么了?這是第一頓飯。”

“你見過誰家晚上吃餃子啊?”

“這不是過年嘛!”

“哦,現在人誰還稀罕個餃子?”

“娜娜,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事。”

“那你不知道我在減肥啊?”

“這年三十的,總不能喝稀飯吧?”

“怎么不可以?我現在就想喝稀飯!”貝娜滿臉不高興,“年三十怎么啦,年三十不是晚上?”

“總是有點不一樣吧?”

“我看就一樣。再說了,你媽調的餡,我能吃嗎?”

“你怎么就不能吃了?寶貝老婆,就是再難吃,你好歹也吃幾個,不然你讓我怎么向我媽交待?”

“哦……為了給你媽個交待,就把我交待了啊?”貝娜說,“誰知道你媽洗沒洗手?人家都說農村人上廁所不洗手。”

“我媽洗的。”

貝娜用筷子翻騰餃子。然后把盤子往跟前兒拉了拉,伏下腰在燈光下照,然后看著喬小意翹起嘴笑。喬小意會意地往盤子上看,發現盤子沿上一左一右隱隱有兩個黑指印。“家里生的是炭火,難免手上沾灰。”一邊去取紙巾來認認真真地擦拭,他說,“好了,貝娜,晚上還要熬夜,再說,你回來住這幾天,要瘦上半斤四兩的,回去我可沒辦法和你媽說。”

“那是你的事。”

“所以,你就吃吧,這么小的餃子,吃上十五個。等會兒,我去車上給你拿面包。”

“五個。”

“十四個。”

“三個。”

“再加幾個。”

“那就四個。”

喬小意用手快速抓了幾個餃子摁進自己嘴里,說:“行,那就四個。不過,我嘴里的這幾個也算是你吃的。”

“那行。”貝娜夾起一個餃子左看右看,然后無奈地放進嘴里,沒嚼幾口,就露出一副難受樣。

“真那么難吃?”

“還將就。”貝娜說,“不過,香油不新鮮了。在農村,也就這樣了。”

小意心里難受,可他知道貝娜能回村里來過年,也夠為難她了。他相信貝娜內心有一百個委屈,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愛他。于是他用感激的目光看著貝娜那朱紅的小嘴。可貝娜本來蠕動的嘴突然停了下來。她示意小意把手伸過來,接著她把嘴里的東西吐到了小意手里。

“你們可真夠惡心的!”隨即,貝娜開始不停地干噦。

喬小意在手里看到一枚五分錢硬幣嵌在餡兒里。像這樣的“幸運”游戲,差不多年年都是要搞的,可喬小意沒想正好落到貝娜身上,于是,他打趣兒說:“老婆,你可要發大財了,你看看你這運氣!”

“那也不能包硬幣啊!”

“你放心,肯定是新的。”小意用手搓干硬幣,“你看,和銀行里剛取出來的一樣新。”

“銀行里的就衛生?”

“還煮了這么久。餃子都熟了。”

“你呀……”貝娜搜腸刮肚想找出了一個最為合適的詞,“就一個農民!”

“我本來就是農民!”喬小意的語氣里充滿了調侃,但他的內心一點都不輕松。無論如何,他都把這幾天堅持下來,他已經給父母打預防針了,村里條件差,貝娜回來太為難了,所以也就不要按風俗破五后再走了,他們初四就返省城。父母自然通情達理,本來按鄉俗,新媳婦進門第一年,正月里,遠親近鄰要輪流請她去吃飯,父母全替他們擋了,一切陳規舊俗能減則減,能免就免了。

晚上,老兩口小兩口四個人看春節聯歡晚會,婆婆讓貝娜坐炕上,前后左右還給貝娜圍了一圈兒被子,把自家種的花生和瓜子炒成原味放她面前。喬小意拿來塑料袋,坐貝娜旁邊,看上去是那樣的恩愛。公公婆婆一個坐板凳上,一個半蜷腿坐在炕沿兒上。四個人八只眼盯著21英吋的電視屏幕,誰也不說話。喬小意感覺有些別扭,可貝娜覺著挺好,她發怵和婆婆說話,婆婆方言太重一大半她聽不懂,另外她覺得婆婆說的全是廢話:妮兒啊,回到家咱這可就是家了啊,渴了就說一聲,我給你倒,你別見外;妮兒啊,坐一路車,累了就早點兒睡,老鄉俗說的交子熬夜,你們年輕人不用興這個;妮兒啊,這農村不比城市,可既然咱回來了,就不講那么多了,是吧……把我貝娜當三歲小孩兒呢啊,看我像個大白癡生活不能自理啊!沒一會兒,風門吱扭一聲被拉開,左嬸嬸右大娘前叔叔后大爺的就來串門了,他們得進門來,扯些無關緊要的淡事,實際上就是來看喬小意媳婦的,他們淡不嘰嘰虛乎乎地夸貝娜仙女下凡,問喬小意父親老喬家祖上修了多少橋蓋了多少廟積如此大的德,娶貝娜這樣一個媳婦,他們說說笑笑,聲音大得電視里說什么唱什么都沒法兒聽清。貝娜煩了,覺得這些村里人俗得透頂,她從被子里伸手去擰喬小意的腿,喬小意心知肚明地悄聲和貝娜說:“你就忍忍吧!”

“我不是一個鼻子兩只眼啊?”

“你看你……還不是因為你好看!”

“屁!”貝娜掀開被子下炕。

“你這是……”喬小意怔怔地看著貝娜。

“我上廁所。”貝娜趿上鞋后跟兒都沒提便往外走。

“還不快去?”喬小意媽呵斥小意,“茅坑里沒有燈。”

喬小意于是跟了出去,其實他知道貝娜哪里會是去廁所,她只是在找借口。小兩口到父母給準備的另一屋,推門,開燈,兩床嶄新的鋪蓋早就鋪好了,草墩蓋著的尿盆放在當地,一茶壺熱水坐在爐火上給溫著。貝娜坐到炕沿兒邊,甩動著雙腿,看看拱型的窯洞,看那用油漆油出的炕圍,看圓滾滾硬邦邦的繡花枕頭,她俯下身摸摸被子,被窩里放著熱熱的葡萄糖瓶子,沖喬小意笑。

“怎么了?很可笑?”

“不,不,不是……”貝娜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順勢向后一倒,躺在炕上,“記得小品里有一句話說‘你長得好意外啊,呵呵,我現在覺得我是‘嫁得好意外啊!”

“我家的情況,我都和你說過的。”

“是啊,可我還是覺得好好意外。”貝娜說,“讓我想起那部老電影。”

“《芙蓉鎮》?要不就是《老井》?”喬小意把茶壺里的水倒進臉盆,搬條凳子來,蹲下身子給貝娜脫鞋、洗腳。

“小意同志啊,我在想……”

“想什么?”

“明天早上,我是不是會吱扭一聲推開院門,端著滿蕩蕩的尿盆,扭動著小屁股往茅房跑?”

“是啊!這有什么,很正常。”

“呵呵……”貝娜說,“和電影里一樣?”

“很不真實?”

“真和做夢一樣。”貝娜說。

這時,婆婆輕輕地推門進來,把兩個饅頭放到爐邊。她吩咐兒子貝娜要是餓了,記得拿給貝娜,饅頭烤得酥酥的,解饑又養胃。小意心想貝娜才不稀罕。

小兩口躺下,剛剛熄了燈。公公又來了,他在外面隔著窗戶低聲問:“小意,你睡下了?”

“睡下了。”喬小意摟著貝娜,有點不高興。

“你起來一下!”

“咋啦?”

“你這孩子,叫你起來,你就起來嘛。”

貝娜的感覺是這家人可真麻煩,公公的口氣既鬼祟又曖昧,有什么話不能說嘛!貝娜一個轉身,用屁股把喬小意撅出被窩,嘴里叨叨:“村里人就這樣,總是嘀嘀咕咕的!”

喬小意不得不穿衣起床。他出去沒一會兒便回來了。

“你媽放心不下你,讓你爸叫你過去吃奶啊?”貝娜說。

“什么呀,老爺子剛才抱著被子在外面。”

“怕你冷?”

“不是,叫我去給他開車門。”喬小意說,“他怕村里不聽話的孩子……夏天的時候有人把一輛車的后視鏡掰了。他去給咱看車。”

“啊……怎么這樣?大冷天的,在車里睡覺可是會憋死人的。”

“我給他開了一條小縫。”

“天一亮,全村可就都知道了,兒子帶媳婦回來,老公公去給人家挨冷受凍看車。”

“可他非要去,我也沒辦法。”

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大早,新媳婦要由本家妯娌領著去各家各戶拜年。貝娜哪里磕過頭啊?但要不磕,村里人會說老喬家的媳婦仗著幾個臭錢就不守規矩。喬小意交待那嫂子,程序能簡就簡,家數能少就少。貝娜卻說,沒事兒。她給喬小意做鬼臉,低聲說:“權當你想報復雪恨找了個理由。”

快中午的時候,貝娜哈腰回來。喬小意趕緊扶她上炕休息。貝娜對喬小意說:“我他媽算是服了!農村人這個農啊……”

喬小意能說什么?他理虧呀,趕緊給貝娜揉腿,煮牛奶。

罷罷罷,日子總算熬到初四,貝娜解放,喬小意解放,喬小意的父母也解放了。小兩口要返程,小意的媽媽交待兒子:“貝娜嫁你不容易,你對貝娜好點,凡事要忍著點啊!”喬小意什么話也沒說,但他非常理解母親的用心。他上車,用村里人的話講,拽拽地離開村莊,他從車鏡里看到站在村口的母親在偷偷抹眼淚。喬小意心里不舒服,可貝娜同志卻已經興高采烈搖頭擺尾地唱起了歌。

3

回到省城,小兩口去貝娜父母家。貝娜像剛從異國他鄉旅游回來一樣,滔滔不絕地講在喬小意家四天里的趣聞軼事:

“噢,那些人可有意思了,年三十晚上吃餃子,還不準吃光,留下一碗非說是連年有余;初一早上,太陽不露頭不能掃地,不準開箱,也不能倒尿盆,說是怕跑了財氣,沖了運氣;還有啊,媽,你知道嗎?那里的人現在拜年還要雙膝跪地呢。你是不知道啊,給那些老頭老太太磕頭,你猜人家怎么著,人家煞有介事地坐在炕上,眼瞅著你跪下,開口叫了奶奶、大爺,才咧著嘴‘哎地答應一聲,然后在口袋里開始摩挲,摩挲半天,皺皺巴巴地給你掏出五毛一塊來。花五毛一塊買一聲‘奶奶、‘大爺多值啊!……還有啊,人家那里的人,可有文化了,我給你說個對聯你聽聽啊,上聯,一三五七九;下聯,二四六八十……”

“這是哪的對聯?”貝娜媽說,“這叫什么對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喬小意當時在客廳看電視,一對母女聊天,內容倒無所謂,但她們說話的語氣叫他心里難受。世間萬事,不說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嘛!她們為什么要這樣?就貝娜說的那副對聯……喬小意站起來,他準備和貝娜爭辯幾句,貝娜這樣小瞧那副對聯恰恰是她沒文化。這時,貝娜父親正從衛生間出來,他看看小意,也覺得這對母女有點過分,于是大聲沖在廚房里的貝娜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嗯,尤其是你,貝娜,應該謙虛一些才是,如果你看到對聯的橫批,說不定就領會這對聯的妙處了。”

“橫批?”貝娜閃出頭來,看一眼喬小意,“有嗎?那只是一個嵌在墻上的小神龕,我沒發現有什么橫批啊。”

“真沒有嗎?”老丈人看喬小意。

“有的,爸。”喬小意說,“可能被風刮掉了。橫批是:厚德載物。”

“哦!”貝娜爸說,“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厚德載物。天地神的對聯,多好啊!”

喬小意沒再說話。他本來話就不多,一個春節過下來,他似乎覺得自己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郁悶與孤獨。可是,貝娜一直被那么多人愛慕,即便婚后他們還在伺機送她禮物討她歡心,表面上看,她沒給他負擔,哪怕是一點點,在別人看來,反倒是他的后盾。可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守著金山卻在巴掌大的菜園里自得其樂的農夫,那座金山縱是光芒四射,卻與自己并無多大關系。

節令已過立春,但大雪過后天氣卻依然很冷。一大早,到處黑漆漆的,環衛工人就在街道上掃雪了。喬小意捏開床頭燈輕手輕腳下地穿衣,但細碎的聲音還是驚醒了貝娜。她翻了翻身,惱惺惺地發牢騷:“你這上的什么破班啊!今天去辭了算了,攪得人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

“嘿嘿,我這就抱衣服去客廳。”

剛結婚那陣子,喬小意上早班,貝娜一定是要和他同時起床的,她會給他煮一碗稠稠的餛飩,外加兩顆雞蛋,怕喬小意犯困,會給他煮牛奶咖啡,臨出門還不忘給他裝一杯熱乎乎的姜紅茶,然后,自己穿著棉睡衣開車把小意送到公交公司門口。有那么一天,貝娜剛調轉車頭,剛下車的喬小意就碰上老張師傅,張師傅推著自行車,用手電筒晃他,走到他跟前就呵呵笑:“小意啊,好高的待遇啊……老婆開大奔來送,你都這條件了,還來開公交啊?”人家當然是開玩笑,可喬小意心里難過了。下班后,他鉆到車下檢查車,聽到幾個同事在議論,他們說貝娜那么漂亮一個美女,找喬小意這么一個農村來的窮小子,還用說嘛,不外乎兩個原因,要么貝娜本身有什么問題,就找個老實疙瘩,讓他覺得逮了便宜揀個漏,說不定這女人都不會生養。要么就是人家貝娜有情人,找喬小意這種沒錢沒勢掀不起大浪的人來充當個門面,你們大家想想,人家憑什么一大早天不亮送他來上班,人家可是開大奔的人啊!你們以為恩愛?狗屁!人家是確認他來上班,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下不來,自己好回去與情人睡回籠覺。喬小意難受死了,因為貝娜與他,無論從哪一點上講,都不般配,人家這么猜測,也是難免。因此,他開玩笑問貝娜為什么喜歡自己?貝娜嘻嘻一笑,說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唄!但從那天起,他就不讓貝娜送他了,說影響不好。貝娜“切”一聲,一個爛工人,還影響!不送就不送。

喬小意騎車走在冷颼颼的寒風中。雖說只是一份公交司機的工作,但他十分珍惜,四年大學差不多就把他家讀成家徒四壁了,找工作時家里又借了不少錢,娶個老婆,自己房沒置,車沒買,卻又添了二十萬外債。每天,別人看喬小意一身名牌,問他在哪吃飯,說的全是高檔餐廳,聊聊蜜月旅游,去的也是巴黎、迪拜。可實際上,有誰知道喬小意真正的感受?眼前什么也不說,他得靠公交司機這份工作還那二十萬元的債啊!

提起二十萬,喬小意就覺得鈍木舂心。二十萬在貝娜嘴里——“不就那幾個錢嘛!”但對喬小意來說則不然。他家的收入基本來自那六畝山地、兩棵核桃樹、七株花椒樹、五只下蛋的母雞,在為這二十萬的爭吵中,他和貝娜拿計算器算過,六畝山地種玉茭:800×1.2×6=5760(元);兩棵核桃樹:1100×0.5×2=1100(元);那七株花椒樹:5×11×7=385(元);雞蛋:13×11×5=715(元);共計7960元。

貝娜說:“不可能,除了這些,你爸你媽不可能沒再干點什么,難聽話講,就是閑著在地上剜幾鍬,說不定還剜出過財主家的一罐銀圓呢!”

“貝娜,我們那可是山村,別說財主,就是過去反封斗地找個地主家,都沒找出來。”喬小意說,“我爸倒是會吹嗩吶,偶爾跑跑事情,可白事300元,紅事180元。全年下來,能掙幾個錢?”

“那你媽呢?豬肉那么貴,一圈養十頭,也不少錢啊!”

“我媽身子不好,能照顧自己不拖累我爸就不錯了。”

說到這,貝娜就耍賴:“那你爸你媽結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年一萬,怎么也二十萬啊?”

喬小意苦笑:“他們不吃不喝不上禮啊?雞崽、種子、化肥不要錢啊?”但喬小意覺得沒必要和一個不知道商店里一瓶醋賣多少錢的女人細數。但他必須讓貝娜知道,他家就是傾家蕩產也拿不出這二十萬。

“那怎么辦?”貝娜往喬小意懷里嗲,“你就忍心看著這樁婚姻半途告吹?哎呀,小意同志,親,你總不會不算賬吧?這可是在娶一個活著的大美人!你自己算算,你就是娶一個滿臉雀斑滿嘴黃牙的農村女人,也得這個價吧?以現在的行情,在縣城不拘大小,總得有套樓房吧?彩禮不來個88888,也得要個66666吧?結婚那天,不能騎毛驢吧?親朋好友來了,不能喝西北風吧?親,親愛的,你等于投二十萬買一支潛力股。再說了,這二十萬,我一分錢也不動。我只是為你存著。”

“既然這樣,那又何必呢?貝娜,要拿這二十萬,我爸我媽我全得去借。”

“借就借唄!我總得對我爸媽有個交待吧?”

“什么交待?”

“他們要我和你寫一份協議。”貝娜丑丑地做個鬼臉,“就是個婚姻保證書。你知道我爸我媽是搞什么的,他怎么會讓閨女吃虧呢?”

“嫁給我,你已經吃虧了。”

“所以,你也得受受委屈,讓我心理平衡一下嘛。”

喬小意清楚地記得,回老家和父母談起這件事時,自己羞愧的頭有多低。在表妹的婚禮上,貝娜那么搶眼的美女他怎么會看不到呢?但他知道那樣的女人,自己就是踩上梯子也高攀不上。所以,當有一天貝娜在QQ上聯系到他、邀請他一起去附近的旅游地玩時,喬小意覺得貝娜是在拿他開玩笑。喬小意婉言謝絕了。不想,很快表妹來了電話,說貝娜沒有忽悠他的意思,是真心邀請。表妹在電話那邊捂著鼻子極其嚴肅地跟他說:“你這個土老帽兒,沒發現貝娜小姐是看上你了啊?”

這怎么可能呢?

可是,再往后,喬小意確實發現表妹說的越來越是真的了。喬小意當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他慢慢發現,在貝娜的朋友圈里,他是惟一一個不會開口就豪車、閉口就洋酒的人,他是惟一可以告訴他們鴨子的媽媽是母雞、貓咪除了吃肉也要吃草的人,惟一一個不會計較一頓飯吃下來自己是賠是賺的人。喬小意分析,貝娜整天生活在一個錢錢錢的世界里,大概也煩了,也想找點錢以外的感覺了,就貝娜本身來說,除了因為嬌生慣養而顯得有些跋扈和自我為中心的霸道之外,無論外形還是內在,貝娜還算是個不錯的姑娘。而自己,上過大學,當過兵,轉業后到省城有一份正式工作,除了缺錢之外,只要貝娜愿意,自己憑什么不敢娶啊?當然論條件,喬小意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天鵝肉都送到嘴邊兒了,不吃那不是傻子嗎?

做父母的,哪個不理解孩子啊!自己打拼一輩子,橫豎不就是為了兒子嘛!最后老兩口橫下一條心,豁出去了——借。當然,喬小意也像賭徒一樣孤注一擲地在貝娜拿來的保證書上簽了字畫了押,保證自己對貝娜忠貞不渝,否則這二十萬元作為賠償金全歸貝娜。

不管什么金吧,當喬小意站在銀行柜臺前,看著一沓一沓錢噠噠地經驗鈔機交給貝娜時,喬小意就覺得自己身上突然長了一個惡性腫瘤,從那以后,它動不動就折磨他。當然,這事被傳出去后,就有人開導喬小意,娶貝娜這樣的女人,二十萬算個蛋,就是二百萬也不賠啊!

可這,是錢的事嗎?喬小意騎車穿過城市,寒風吹起的雪花打在臉上,涼涼的,他感覺自己期期艾艾,莫名的憂傷。

時間長了,喬小意的變化也就讓過來人貝娜媽看出,她問貝娜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貝娜當然一頭霧水。

“沒發現你老公悶悶不樂嗎?”

“沒有啊!他那人,就那樣,八竿子掄不出一個屁。天生就是悶葫蘆。”貝娜蠻不在乎,“哦,不過也正常,他家門樓那么低,自己覺得娶了我攀了高枝,心里自卑唄!”

貝娜媽提醒貝娜:“你別稀里馬虎啊,這年頭,男人……我可不想那些事發生在你身上。”

“切!”貝娜眉頭一皺,“我放他十個膽兒!”

“我覺得吧,”貝娜媽說,“你和小意需要合計合計,準備招個生(指生孩子)吧!”

“呵呵,媽,我們還不急,你急個啥勁兒啊?”貝娜沒個好心情地說。

4

梧桐飄香,小區里煥發出別樣的景象,溫和的陽光照在還貼有福字窗花兒的玻璃上,丁香、麥李、碧桃、貼梗海棠開得繁茂,樹陰下草坪上零星點綴著黃色蒲公英花,住一層的業主們在自家小院里忙碌。這些小院,是買房時送的,當時父母給貝娜買這底層就是看中了這個小院,他們想象著自己的外孫,仰著充滿好奇的小臉在院里玩耍的樣子就心動不已。貝娜覺得屋外有小院也挺好,太陽傘一打,擺張桌子,掛幾條彩帶,就可以開生日Party。不過,大部分人家除了種些月季、芍藥、薔薇、凌霄、馬藺、萱草之類的花卉和柿子、棗、石榴、山楂圖個吉利的樹木外,把剩下的部分都用來種菜了。谷雨前后,翻地的、拉肥的、種苗的,家家都挺忙活,鄰里間偶爾還串串門,聊聊經驗。

貝娜家的小院在窗外,從客廳出了露臺便是,拉開窗簾,坐在陽臺沙發上,也可以邊品茶邊欣賞花叢中飛舞的蝴蝶。從一開春,貝娜就發現喬小意喜歡呆在院里,他走物流從北京買來早園竹,從云南網購回香百合,他按花期種了各種花卉,論高低分種了黃瓜、番茄、辣椒、芹菜,從分畦、松土、澆水,但凡有點時間他就呆在小院里,就像一位百般盡職的花匠。甚至貝娜拉他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喬小意坐在那里都心不在焉。別人在預測奧斯卡的獲獎影片,想辦法買某位明星的演唱會門票,他卻私底下和貝娜說也不知道那棵剛移栽的黃瓜是否能活。他不打麻將,不跳舞,不私會朋友,不游泳,除了上班,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擺弄那幾棵苗了。這叫貝娜不知道該是喜來還是憂,喜的是他沒有那些不著家男人的惡習,憂的是他投到小院的精力比他們“招生”的要多。問他為什么,他還振振有詞,說他要種出營養豐富的有機蔬菜,好保證招來高質量的新生。有幾次,他竟然利用倒班的時間,跑到郊區去找糞肥。貝娜覺得喬小意過了。喬小意卻說:“咱不種就不種,要種,就要種出個樣子來。”

言外之意……噢,貝娜明白了,喬小意這是在顯擺,是在尋找自信,當一簇簇青翠的竹子長出新葉、半腿高的百合努出花蕾,別人驚訝這些東西竟然能在北方生長時,貝娜發現喬小意那看似平靜的臉上,卻掩飾了許多的驕傲。喬小意當過農民,他就要把農民的長處發揮到淋漓盡致,可是……貝娜心想,老娘需要這些嗎?不需要!

可是,為了讓花開得更好菜長得更好,喬小意還是堅持要去拉糞。

“你是開我的車去嗎?”貝娜問。

“如果不行,我借別人的車也行。”喬小意說。

“臭烘爛氣的!再說,我是說,你去了得給人家錢吧?你開輛奔馳,人家不把豆腐買成肉價錢才怪!”

“你別總是把人往壞處想。”

“哦,這世上好人不少,可沒讓我遇到啊!就你吧,喬小意,你是好人嗎?要不是看我漂亮有錢,光賺不賠,你會和我結婚嗎?”

說到這里,喬小意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因為娶一個女人是賠是賺,他從來沒有想過,婚姻不是做生意吧?再說,兩個人組成家庭,就是一個共同體,賺賠都在一個鍋里,貝娜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

“怎么不說話了?”貝娜問,“默認了,是吧?”

喬小意笑笑,覺得貝娜的認真有點無聊。

“你們這種人,就這樣,得了便宜讓人說中了,就知道憨憨地裝傻。”

“我們這種人也不全都像你想象的那樣,不信啊,拉的時候,你也去。”

拉糞的時候,喬小意真還叫上了貝娜。他希望貝娜能通過接近一種生活改變一些看法。喬小意知道這種想法是天真的、孱弱的,但他還是決定試一試。而貝娜也沒想那么多,只是當作一次郊游。

抽了個下午,兩人驅車前往。

從平坦的柏油路拐進坑坑洼洼的鄉間小路后,他們來到一處廢舊的廠房前,剛到門口,兩只大狗便汪汪猛叫,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應聲從里邊的小平房出來,他一身破舊的迷彩服,頭發臟得像半年沒洗。他打開大門讓喬小意把車開進院子。喬小意下車叫那漢子糞師傅。貝娜留在車上,她用奇怪的眼神看小意。

“他姓馮,我是來拉糞的,為了好記,我就叫他糞師傅,馮師傅很好,不會有意見的。”

馮師傅確實不在乎,他見喬小意就像三年前認識的老朋友,他指著墻角七八袋裝好的糞說:“我的糞可是純羊糞,一點土都沒摻,怕沉,我都幫你曬干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痛快,時不時還幽上一默,或打個小趣兒,就像農村田間地頭聊天的一對兄弟。喬小意有點如魚得水,世界似乎一下廣闊了,自如了,隨行的貝娜倒成了客。

貝娜推開車門,滿地的羊糞叫她無處落腳,她只好又把車門關上。一匹毛發光亮的馬,此時正挪著后蹄傾灑如注地尿尿,黃黃的冒著白泡的尿液濺到了喬小意腿上,他也不管,還有柵欄里那些咩咩亂叫的羊,正散發著一股股的膻腥。她看著喬小意和糞師傅把糞一袋袋地抱到后備箱,盡管套了塑料袋,可畢竟里面裝的是糞啊!完后,他們,尤其是喬小意還到飲馬槽里洗手。天啊,老天啊,想象那嚼著草截兒流著哈喇子的馬嘴喝過的水,貝娜就覺得惡心,可喬小意除了洗手,竟然還用那樣的水洗了臉。

一切就緒,喬小意把糞師傅領到車跟前。貝娜一只手捂著鼻子,一只手把錢夾遞給喬小意,喬小意沒接。糞師傅主動和貝娜打招呼,稱她弟妹。貝娜知道這些人嘴甜,先把你忽悠得和親人一樣,然后就動刀子宰人。他一定會說,弟妹啊,你看你都開這么好的車,我們莊稼人掙個錢多不容易,只要你少踩一下油門就是我們一天的工錢,我說了,我的糞可是純羊糞,這年頭,純的東西,值錢。

“馮師傅,你說吧,多少錢?”貝娜說。

“弟妹,看你說的,不就幾袋糞嘛,”糞師傅看一眼喬小意說,“又沒我什么辛苦。”

“可羊兒們辛苦啊!馮師傅,你也知道,這東西在市里找不上。”

“那肯定是,”糞師傅說,“不然,你們也不會大老遠跑我這里來。”

“所以,你就開價吧!”貝娜說。

“你看著給吧!不給也行。”

“那可不行,”喬小意在旁邊插話,“我知道很多人來買的,我知道在村里掙個錢不容易。”

切!貝娜心想,胳膊肘往哪拐呢?意思是市里人的錢就是大風刮來的啊!

“這樣吧,行情我也不知道,我們就給你放一百塊,吃虧沾光咱都不說了!”喬小意說。

“多少?”糞師傅說。

“一百。”

“那可不行!”

貝娜看一眼喬小意,又看糞師傅那雙手紋和指甲里都填滿黑泥的手。

“馮師傅,我們再加一百,你想想我們就是買菜才花幾個錢?”貝娜臉明顯不好看了。

“可菜和菜不一樣的,”糞師傅說,“這樣吧,這次就算了,下次你們來了再說。”

“那可不行!”喬小意說。

“就是啊,我們可沒有白拿人家東西的習慣。”說罷,貝娜把錢夾打開說,“馮師傅,話說到這里,你就看著拿吧。”

“看來我不拿,你們倒過意不去了啊!”馮師傅往前走了一步,眼睛往貝娜的錢夾里看,他伸出小拇指,用指甲輕輕撥開貝娜米黃色的錢夾隔層,然后就笑了。他說,“你們這……純粹就沒想給錢嘛!”

“你拿就是了!”喬小意也有點心虛地說。

“是啊,這些錢不夠?”貝娜強調一句說。

“不是,不是啊,一水兒的新啊,還都是整張百元的票。”

“那也是錢啊!”

“我怕你們心里不舒服,本想抽盒煙錢算了,結果,你看,抽不出來嘛。”

貝娜和喬小意大感意外。喬小意上前抽一張,遞給馮師傅,但馮師傅死活不要,只說太多了,太多了!放一百塊錢就拉幾袋糞,他會睡不著覺的。最終,馮師傅還是沒要他們的錢。臨送他們出院門時,還讓他們下次一定再來。

在返回的路上,喬小意格外開心,他坐在旁邊,摁下車窗,讓風吹進來,高興得像打了勝仗。但是,喬小意更加專注小院的勁頭卻有增無減,大清早天不亮,麻雀剛叫幾聲,他便跳下床撲到陽臺看是不是啄他的生菜,月季花剛有幾個蚜蟲他便熬制辣椒水噴灑,一棵茄子苗無故枯死,他打著手電筒夜里刨土非要找到那只蟲子,沖完澡,頭都枕上枕頭了卻還在想,滿是花苞的石榴樹今年能結出多少顆石榴?

“你就不能多點心在我身上啊?咱們現在可是在招生呢。”貝娜真的有點忍無可忍了。

“招就是了,這個又不用張貼招生簡章。”喬小意說。

“要是招不上,”貝娜說,“或者我不想招了呢?”

“只要能過了你媽那一關就行。”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在乎,是嗎?有沒有孩子對你來說無所謂,是嗎?”

“我可沒這么說。但是,一個女人,應該要做過母親的,人家說了嘛,否則就不算一個完整的女人。”

“放你娘的屁!那是因為你不是女人!”貝娜白喬小意一眼,“再說了,就你這狀態,能招來嗎?”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啊?你干脆搬鋪蓋卷兒到院里和茄子黃瓜去睡吧!”

喬小意這才意識到,貝娜是吃醋了。不過,他和貝娜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在一起了。喬小意看著橘黃色的燈光下,貝娜豐挺的乳房與修頎的腿,自己的欲望卻調動不起來,顯然是不正常的。

5

日子依然自然平常地繼續著,可兩人的分歧變得越來越多,有些抬抬杠、拌拌嘴能過去,有些卻就是根深蒂固的了。

早上的咖啡,貝娜一定是要喝的,否則一天的班坐不下來。即使這樣,下班一回來,貝娜還是會來不及換衣服便一頭栽在沙發上叫苦。

貝娜在附近一所小學上班,離家不足四公里,還開著車。她不代課,只是個圖有虛名的行政人員,掙的那點工資還不夠車的消耗,喬小意覺得貝娜是在活受罪。但貝娜一定要去,說沒個正式工作,不出三年就得被社會淘汰,緊接著就會被老公淘汰。聊到這些,貝娜就說:“現在的男人啊,一個個都是從奴隸到將軍。”

“可你知道,我是個窮光蛋。”

“那又怎么樣?”

“有女人愿意倒貼啊!”

“我可只是個公交司機。”

“人家又不找你當老公。”貝娜半開玩笑地質問喬小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喬小意說,“你覺得可能嗎?”

“那你為什么對我冷淡?”

“沒有吧?”

“不過,你可要小心啊,你對我冷淡,可有人對我不冷淡的!”

“這我相信。”

喬小意還是不冷不淡不溫不火,這讓貝娜心緒難平。她開始覺得與喬小意有種莫名的距離感。是自己太強勢嗎?還是喬小意太自卑了?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有一次,她問喬小意:“你真覺得喝白蘭地和高粱白沒什么區別嗎?覺得必勝客的比薩沒你家的稀飯南瓜好吃?”

“是啊!”喬小意的回答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心里話?”

“當然是心里話。”喬小意說話時沒有一點囁嚅。

“當真?”

“當真。”

“你就撇×哇(忽悠的意思)!”貝娜當然不信。可當她看到沉浸在小院里、看幼苗長出嫩葉臉上油然露出喜色的喬小意時,她似乎又覺得喬小意說的是真的。

天熱了,小區里樹影婆娑。一個女人牽著拉布拉多犬從院門口經過。那女人一頭栗色大波浪花,身上穿的寬體裙子玲瓏輕逸,脖子、肩頭、腳踝,所有露在外面的部分都白嫩水靈。貝娜在陽臺上發現喬小意膝上擱著書本,眼睛卻盯著女人看。眼神那個專注,那個垂涎啊!想到喬小意的冷淡,她都想照著他的腦袋拍磚頭。她隔著玻璃也看那女人,那女人是有風韻,可年齡怎么也四十開外了,而且那女人……風從迎面撲來,完全把她的身腰剝出來了,她居然沒有戴文胸!貝娜隔著窗戶喊喬小意,問他在干什么。喬小意說:“在看書啊——《鄉土中國》,費孝通的!”

“哦,還很專心,一定收獲不小吧?”貝娜說。

“是吶。”

貝娜沒必要點破喬小意。晚飯過后,她提出和喬小意散步,理由當然是坐班看電腦腰椎頸椎都不對勁兒了,再說,吃那么飽也需要消食。喬小意只能答應。小兩口走在安靜的環區小路上,牽手本是很自然的事,喬小意卻不自在。他和貝娜聊他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哦,當然是女的,他說他從來沒見她好好走過一步路,沒聽她好好說過一句話,拿捏、虛假、裝腔作勢,嗲得似乎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她一樣。貝娜知道他是心有所指,就說,蘿卜、咸菜各有所愛啊,說不定那正是迷倒她老公的地方。

“反正不會迷倒我。”

“哦,那你呢?”貝娜問喬小意,“你喜歡我什么?”

“不知道。”喬小意說的是真話,“你愿意,我愿意,那就在一起了。人家不是說了嘛,愛是說不清的,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注定,說清了,那倒不是愛了!”

“狡……猾!”貝娜說,“你們男人總是這樣,一到關鍵時候,就裝瘋賣傻。”

“我是真不知道。”

“那你……幸福嗎?”貝娜說,“我似乎感覺不到你幸福。可我又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幸福。”

“幸福?什么是幸福?”喬小意笑笑,他松開貝娜的手,建議貝娜轉過身倒著走,那樣有益于腰椎。他說,“無災,無難,吃飽,穿暖,白天有事做,晚上有地兒睡,就是幸福!”

“就這些?”貝娜說,“那你已經實現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貝娜有點不開心了,“你的意思是你上當了?被騙了?我是地霸惡紳?你說吧,每次帶你去聚會,你都沒個好心情,搞得我都不愿意帶你了。”

“其實我也不稀罕去。”

“然后呢?你在家,悶悶不樂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知道嗎?就連我媽都說……”

“說什么了?”

“說你有心事,悶悶不樂。”貝娜說,“我真是奇了怪了,你有什么理由悶悶不樂?我發現,你們這種人,永遠不知好歹,就該留在農村,也許像你爸你媽那樣,抱上三窩雞,種上兩畝地,屁顛屁顛的還美在其中。”

“也許吧!”喬小意說,“起碼不用背二十萬的債。”

貝娜立馬停下。她怔怔地看喬小意,眼神那般陌生。不就二十萬嘛,似乎我貝娜就稀罕那二十萬,他也太傷人心了!

“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這么說。”

可貝娜還是惱了。她再次強調那二十萬不是債,是投資,是存款。“就你現在住的房子,開的車子,旁邊站著的老婆,喬小意,你覺得你花二十萬虧嗎?”

“我沒說什么啊,只是心里不舒服!”

“你廢話你!一分錢不出,白撿個老婆,她有房有車有工作,還倒貼你二十萬,那樣你就舒服了!可天下有那樣的美事嗎?小意,恐怕你做夢都夢不到吧!”

喬小意沒作辯解。貝娜說得沒錯。他只是暗自笑了笑,既苦,又酸。這樣,話題就不能再往下繼續了。可他心里憋屈,因為他想象中的媳婦是另外一個樣子的:她會和他一起動手拉糞、種苗、鋤草,而不是因為糞臭就捂鼻子,不會因為看到馬尿就惡心,也不會因為他搬過糞袋就不讓碰她。回到村里,她和他站在滿是蒿草的小路上,不會因為一只綠色的螳螂而亂蹦大叫,甚至還哭出聲來。進門后,她會叫一聲“媽”,捋起袖子便和婆婆一起動手做飯,她會笑語盈盈地和婆婆說自己的老公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說老公在背后如何如何欺負她。可是,他在貝娜身上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有的只是無限的緊張和一絲都不可怠慢的小心翼翼,包括做愛。他也無法放松,他要留心貝娜的反應,他怕碰疼她,怕她會不舒服,怕她因為自己失控而叫粗話罵他是流氓。

他知道與貝娜的婚姻出現了問題,也許是因為那二十萬?也許是因為那張簽字畫押的保證書?也許什么都不是。他覺得與貝娜的問題,不是仰不仰慕、同不同情、差不差異、謙不謙讓的問題,他們的問題是自始至終的、由來已久的、亙古本質的。因為當他給貝娜講自己小時候那些爬地溝、掏鳥蛋、往南瓜肚子里拉屎的事時,講自己除夕如何不睡覺聯絡小伙伴跳進人家院內偷吃土地爺的供品時,貝娜絲毫不覺得逗趣兒好笑,反倒認為他喬小意從小就貪圖便宜道德敗壞,而當貝娜滔滔不絕講她的拿鐵、卡布其諾、愛爾蘭咖啡的口感區別時,喬小意也滿臉不以為然,說到底就是那杯中藥似的苦湯湯嘛。

于是,不管兩人是在床上,還在飯桌上,便用“你們這種人”攻擊對方。

“我們這種人怎么了?”喬小意覺得傷自尊。

“不是我說,”貝娜也覺得喬小意沒給自己留情面,“就該……”

“滅絕是不是?”

“我可沒這么說。”

“但你是這么想的!”

“迂腐,落后,抱著臭石頭當寶貝,不是嗎?回去那回我就領教了,受夠了。不是我說,難怪姐妹一再說,就是做一輩子剩女也千萬不能找農村的。”

“世故,偏見!”

“你倒是不世故,不偏見,有本事你就呆在農村別到城市里來呀!我發現到頭來,你也沒那個骨氣。”

哦,他們吵個不停,卻沒意識到各自是在代表一個群體,在為一個群體而戰。爭吵當然無果而終,但隨著爭吵的增多,彼此對對方的傷害也越來越深刻,而他們本來就毫無生機的婚姻,也愈發變得沉悶而死寂了。可人家貝娜不會受多大影響,反正聚會、拼酒、通宵KTV、驢友團野營的機會不斷,只要她想,她可以整月不用回家,即便回家,他們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勉勉強強別別扭扭湊湊合合把那頓飯吃完,各自便抱著手機去QQ朋友,微自己的信了。

當然,彼此狀況都心知肚明,照此下去,這日子還能過,或過得有意義嗎?

“貝娜,咱們還是談談吧!”在僵持了一段時間后,喬小意不得不找了機會服軟說。

“談唄!又沒誰堵你的嘴。”

“咱們不吵,好嗎?以后咱們相處簡單點兒,相互遷就一下。人家不是說了嘛,婚姻也需要經營的。”

“我也沒想復雜啊!”貝娜一直看著手中的手機,“我要不遷就你,咱們能堅持到現在嗎?”

“看來你很委屈啊。可是兩人過日子,尤其是咱們這樣的,誰不委屈啊!”

“你可以不委屈啊,沒有人逼你。”貝娜依然盛氣凌人,“我知道婚姻需要經營,可惜咱們的經營理念不同啊。”

“那你說,咱們以后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唄。”

“我可不想走到那一步。”喬小意的心涼了半截兒。

“你當然不想啊。你傻啊,別的不說,光那二十萬就夠你揪心的。”

“你別動不動就錢錢錢的好不好?”

“成天里錢錢錢的是你好不好?”

喬小意難受、悲傷,哭了,又笑。貝娜卻完全不當回事。

兩人理所應當地進入了冷戰期。喬小意跑廟里請大師指點,大師說他與貝娜是有一段姻緣,可姻緣的長短取決于他的容忍度。“容忍度?”喬小意很小心地問大師這三個字的意思。大師沒給他解釋,只是說“凡事要忍,忍則仁,仁則達,達則萬事通”。總之是不要針尖對麥芒,那樣對夫妻關系不好,這道理還用講嗎?

6

喬小意一再告誡自己要忍、要忍,他想也許等有個孩子,他和貝娜的問題也就化為烏有了。但矛盾還是在那年冬天徹底爆發了。

貝娜去海南旅游,眼睛得了急性角膜炎,她便決定提前返程了。提著旅行箱回到家的貝娜,佇立在門口,卻猜想著獲得自由的喬小意怎樣的生活,哦,一定是家具上落滿灰塵,沙發靠枕胡亂扔著,茶幾上堆滿啤酒瓶和瓜子、杏核一類的果殼,廚房里鍋碗瓢盆堆了一水槽,臥室里被子團作一團,垃圾筒里堆滿手紙,床頭的臺燈一直開著,窗簾自始至終沒拉開過,沒洗的襪子東一只西一只掉在地上,反正他們這種人,只要喂飽肚子,什么都能將就。這倒罷了,說不定就在窗簾后面的陽臺上,還有一個未來得及穿衣服的女人,貝娜相信喬小意有這可能,幾個月了,喬小意總是手機不離身,晚上聊微信聊到很晚,趁她熟睡還到衛生間低聲打電話,這樣的喬小意只有一種可能——藏有私情。

貝娜調整好呼吸,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看到的景象卻完全超乎想象,從過道到客廳,比她在家的時候還要干凈,沙發上整齊得像從未坐過人。她放下旅行箱直奔臥室。無論上什么班,這都午夜時分了,喬小意怎么也該在家里。貝娜的心是矛盾的,她希望看到有另外一個女人在她床上,那樣,事情就擺到桌面好解決了,這趟海南之行,她最大的收獲就是把她與喬小意之間的問題想清楚了,她與喬小意都錯了,他們誤判了對方也高估了自己,從一開始他們就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飛機上,她盤算自己往后的人生,那種難耐與遙遙無期想想都恐懼,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幻想,從一開始就沒有半點生動,難道要她永遠承受死寂,委曲求全嗎?她可不想那樣,既然錯了,就有錯早改,就必須當機立斷,這樣對誰都好。所以潛意識里,貝娜希望有那么一個女人出現。可她又害怕真有那么一個女人,她受不了那種侮辱,她寧愿看到一張空空的床,她會坐在床上等,一直等喬小意回來,她要他說在她離開的那天他就去那女人家了,那個女人更有錢,更愛他,她甚至愿意只要他離婚,就答應嫁給他。那么……“咱們還是好離好散吧!”貝娜相信,也希望喬小意會說出這句話。

臥室的門開著一條縫,貝娜輕輕推開,伸手打開燈。喬小意躺在整整齊齊的被窩里,睜著眼睛,沉默不語,看貝娜要開口時,他將食指壓到自己嘴邊示意她輕聲。貝娜奇怪喬小意為什么能如此平靜,她回來了,事先卻沒有通知他,哪怕一條短信。她本想說自己眼疼得厲害,但話到嘴邊還是打住了。

“你回來了!不是說要多玩幾天的嗎?”喬小意微微欠起身,似乎并沒有把太多的心思用在一身風塵的貝娜身上。他沒有起床來擁抱妻子的意思,也沒有問她旅行是否快樂,而是輕輕掀起被子一角,讓貝娜看一只毛茸茸的小東西。

“看看吧,樣子不難看,就是有點瘦,不過過段時間就好了。”

“什么時候的事?”

“哦,剛才,我下班回來,它在院里叫,四腳蜷曲,冷得渾身發抖。我走過去,它一點兒也不跑,還用頭蹭著我的腿,喵嗚喵嗚地叫。”

“然后,你就把它抱回來了?”

“嗯。”

“一只流浪貓?”

“應該是的,它太瘦了,像幾天沒吃東西。我喂了它牛奶和火煺。我知道吃咸東西對它不好,可是沒辦法了,等天亮,我就去給它買貓糧。”

“你把它抱到床上?”

“已經洗過了。你是不知道貓咪有多討厭洗澡,它又抓又撓,聲嘶力竭地亂叫,我的手都被它抓破了。不過,用吹風機給它吹干,它就乖了,往你懷里一窩,唇邊含著紅紅的小舌頭,可愛死了。”

“哦,看起來不錯。”

“你過來看看,挺好看的,是只靈凈的小米貓。”喬小意坐起來,把貓咪從床上拎起來叫貝娜看,“大耳朵、長尾巴、圓臉、小尖嘴,黃白相間,花紋均勻對稱,特別是脖子下面那塊白毛,向兩邊延伸過去,漸漸變細,就像戴了領結一樣,哦,你還沒見它圍著你一跳一跳要食的樣子,可愛得像只小山羊。”

貓咪醒了,它離開喬小意的手,在床上躬腰、伸腿、撓床單,然后沖著喬小意激動地抖尾巴。

“你這小東西,又餓了吧?”喬小意看一眼貝娜,伸手從床頭柜上拿來火腿腸,咬一口,嚼成泥,再吐到手里放到貓咪嘴邊。

“看來小日子不錯嘛!”貝娜并沒有往床邊走一步。

“可能是緣吧,外面大冷的天,它來到咱家,我碰巧又發現了它。”

“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知道你不喜歡小動物,尤其是帶毛的。可它太可憐了,咱要不收留,過幾天它一準得死。”

“那與我有什么關系?”

“它是個活物,娜娜。我保證等它長大一些,或者一開春天氣暖和了,咱就放了它,不管了。”

“那么,我呢?”貝娜倚在門框上,她突然感覺累了。

這時,小東西已經吃飽了,它用紅紅的舌頭舔了幾下小嘴,跳下床,在窗簾、床角、梳妝臺下到處亂轉,它圍著一盆金錢樹急促地叫。

“上帝啊!你這個小東西……”

喬小意披件睡衣,從臥室跑了出去,出門時差點還撞到貝娜。她看著喬小意從旅行箱上跳過去,把一箱牛奶倒到餐桌上。他穿著拖鞋、光著腿跑到院子里,不一會兒端半箱子土回來,然后把小貓咪抱出來放到里面。貓咪已來不及選擇,喵嗚幾聲,就在牛奶箱里用前爪刨出小坑蹲在里面拉尿了。貝娜看著喬小意忙碌的身影,掩面啜泣了起來,她覺得有一大塊石頭卡在嗓子里無法下咽。

“你怎么了?”等忙活完貓咪,喬小意這才問一直還站在那里的貝娜,“這次去,玩得不痛快嗎?”

“喬小意,太過分了吧你!”

“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喬小意去收拾另外一個臥室,“我知道,你不喜歡這長毛的東西,可它實在太可憐。我是應該先向你打個報告來著,可時間不早了,我怕影響你。”

“太過分了!”

“這就算過分嗎?”

“你還想怎么樣?”

“有什么辦法呢?它是條生命,是個活物,誰讓我攤上了呢?”

“那么,我呢?”貝娜差不多要哭出聲了,“是死貨嗎?你看不到嗎?”

“你怎么了?”喬小意在另一間臥室鋪著床,“你不好好的嘛!”

“事實上,我這次出去……”

“別說了。”

“不是一個人。”

“別說了,貝娜。”

“我想了很多。”

“哦,我們是該好好想一想。可現在咱們需要的是睡覺。”

“你連我吃飯沒有都不問。”

“飛機上沒餐?再說了,我知道你從來不會虧待自己。”

“喬小意……我……”

“我知道你累了。”

“我是說,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說什么?時候不早了,早點睡吧。”

那一夜,貝娜飽含淚水,眼疼一夜。她相信喬小意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們即便同床共枕,彼此也看不到對方。

最終,兩人還是離婚了,但離得極不順利。喬小意懇求貝娜歸還他那二十萬元,因為那是父母的血汗錢。可貝娜怎么會給呢?她一定要讓喬小意付出代價,她去公交公司又哭又鬧,說喬小意背著她通過微信認識了一個老女人,那老女人把他包養了,在她出去旅游期間,他竟然把老女人領回家。他犯了這么大的錯,居然還觍著臉跟她要錢。

一個同事悄悄問喬小意:“真有這事啊?”

喬小意一臉苦相,說:“人家說有,就有吧!”

“人常說,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你們何必鬧到這般田地!”

喬小意說不出內心的感受。他知道貝娜真的不在乎那二十萬,可他在乎,他想盡一切辦法,寫信,發短信,求表妹說情,他甚至給貝娜跪過,最終還是一分錢也沒拿回來。

有一天,因為紅燈,喬小意騎著自行車停在十字路口,那輛熟悉的黑色奔馳從眼前緩緩經過,他看到了戴著墨鏡美麗依然的貝娜,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坐在旁邊的副駕駛座上正與她談笑風生。喬小意感覺像是遇到了熟人,但僅僅是熟人。貝娜的那句“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突然在他耳畔響起。他知道,這話其實正是他要說給貝娜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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