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獻贈部分詩歌散文手稿致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陳情信。
楊文林
2014年9月
中國現代文學館建館之初,曾函約、面約我捐贈作品版本、手稿、書信等。我是中國作協作品欠豐的會員,已呈送1982年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北疆風情》,現獻贈201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楊文林詩文集》詩歌卷《北草南花》、散文卷《隴頭水泊》兩卷,并獻贈十余件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六十余年間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散文選刊》的尚存詩歌、散文手稿十五篇(件)及刊于我的詩文集的書法作品四件,以在83歲之年留作文學創作六十六年的一份紀念。留一份紀念,是我年將八十時油然而生的一個心愿,這個心愿是一個新中國文學撫育下成長的作家的一份感恩。雖然自覺只是新中國文學之樹上無數葉子中的一片,但每片葉子都是有生命的,承受過陽光雨露,也經受過風雨霜雪,感受過文學舒展時的歡欣、蒙難時的痛苦、焦慮時的期待?!耙恢σ蝗~總關情”,一個記憶,一段往事,一頁經歷,一縷憂思,一點感悟,一封書信,無數葉子蔚成中國文學之樹常青。
現將手稿情況陳情如下:
詩歌手稿六件 信一件
(寫作時間:1956年至2008年)
第一件:《給昂姻曼》一首,
《人民文學》信一件
這是我于1956年10月寫的一首支援埃及人民反帝斗爭的一百五十余行的政治抒情詩,投寄《人民文學》后,編輯部改定待刊,后因國際政治形勢變化未刊出,將改定的原稿退還時,編輯部附了一封懇切的信說明原因,并鼓勵我繼續投稿。對一個文學青年來說,一首較長的詩未能發表固然失望,但得到的鼓勵卻是一份珍貴的精神厚賜。1957年我從部隊轉業至甘肅省文聯至今,任職《甘肅文藝》、《飛天》數十年,對作者的敬重是我從不敢忘記的心規。這份詩稿和《人民文學》來信因與印有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條章的轉業證存放在一起,竟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我將它們編入我的詩文集詩歌卷《歲月留痕》輯。
第二件:《車轍》一首(初稿殘頁)
此篇原是1959年投寄《詩刊》的組詩《敦煌棉田曲》中的一首,《詩刊》只選用了兩首,此首未選。經過修改,以《車轍》為題,發表于1963年3月《人民文學》刊出的“甘肅詩歌小集”。
第三件:《敦煌棉田曲》一首(初稿殘頁)及
《詩刊》批評文章復印件一件
《詩刊》1959年9月號發表我的《敦煌棉田曲》,此稿原為四首的組詩,發表時只選用了二首,保留了原組詩的標題。發表的兩首原稿已失,現僅留未選的兩首初稿殘頁(其中一首修改后發表于《人民文學》,此組詩留有我的一份珍貴記憶:1960年4月《詩刊》發表了我的一篇文藝通訊《根深葉茂》,同期也發表了一篇文章批評我的《敦煌棉田曲》“宣揚小資產階級情調”。此事發生在反右傾、拔白旗的年月,令我惶恐。蒙李季、郭小川諸前輩的關護,我未受到工作、寫作方面的“政治影響”。我將批評我的文章復印一份與手稿殘頁一起留存,以感念那個對文學青年留下很多記憶的年代。我在我的詩文集詩歌卷的自序里對此段經歷有記述。
見到《詩刊》批評文章前數日,收到編輯部來信,表揚我《根深葉茂》一文對群眾創作的熱情報道,有撫慰之意,這種為作者想的編輯令人感念,可惜這封信遺失了。
第四件:《風雨碑前》一首(初稿殘頁)
我于1964年后中斷詩歌創作二十多年,80年代中期走江南,入滇粵,舟車之上、行旅之間,寫下數十首詩,但一直自封在筆記本里。90年代初牛漢、李瑛同志來甘肅參加一次詩歌筆會時,應甘肅作協之約整理了《紹興三首》。其中《風雨碑前》一首獲筆會一等獎,蒙早年在甘肅生活戰斗過的詩壇大兄牛漢贊重并授我證書。此組詩隨后以《紹興三首》發表于《詩刊》1994年3月號,手稿僅存《風雨碑前》一首。其他數十首寫南方生活的詩,二十余年后整理編入我的詩文集詩歌卷《南國花韻》輯。
第五件:《列寧像前》九首
《鮮紅的象征色》八首(初稿 定稿)
這兩大組詩分別發表于《中國作家》和《飛天》,是我第二次訪問新疆寫的詩。1984年我參加了在新疆伊犁召開的西部文學研討會,走訪了邊哨口岸、草原牧場等很多地方;會后又橫越天山行程數千里到南疆,在庫車、喀什、吐魯番等地訪問月余。在四十余天的新疆南北兩地行旅中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數十首詩的初稿。我在研討會發言中,即席朗誦了《鮮紅的象征色》一首,因為寄托了中國人民對中蘇關系解凍的熱望,受到了與會的漢族和兄弟民族的歡迎。一位維族詩人還將一部本民族的文化經典《福樂智慧》贈我。我曾于1960年帶領甘肅版畫展覽團在北疆訪問月余,寫下《伊犁》八首。1984年是二訪新疆,二十多年的中蘇對立,對我這一代高舉馬列主義旗幟、高唱國際歌、在中蘇友好的時代里成長起來的文學青年來說,四分之一世紀的對立是心靈感受的歷史之痛。我寫下了《列寧像前》。這些二訪新疆的詩,連同1960年初的訪疆詩,我編入我的詩歌卷《北草南花》的《天山南北》輯。這些詩的手稿,是我惟一從初稿到定稿保存完整的手稿,而且,我自己重看《天山南北》數十首,它是我這個西北詩者拙誠半個世紀描繪的一幅新疆歷史和民族生活的畫卷。
第六件:《紅色宿舍》五首(毛筆書寫稿)
1962年《甘肅文藝》擬組織一些反映玉門油田生活的詩投寄《人民文學》,我為此去玉門組稿并在鴨兒峽礦區生活月余,寫下《紅色宿舍》五首。到1964年年末時,文藝肅整之風日緊,特別是毛主席“兩個批示”發表后,作為《甘肅文藝》編輯部負責人,我焦慮于自己所辦的刊物,是屬于“少數幾個好的”,還是屬于多數“已跌到修正主義邊緣”的不好的;自從對小說《劉志丹》的批判開始后,甘肅凡涉及陜甘寧邊區歷史的文藝作品、文章一律立案審查?!陡拭C文藝》因發表《南梁山歌》,也作了檢查。是年是月,身在其境,已經沒有甚么心思再想詩、寫詩了?!都t色宿舍》是我告別詩歌二十多年前寫的最后一組詩,是在玉門礦區用小楷葉筋毛筆調紅墨水書寫的。我從做編輯開始,三十余年間一直用小楷毛筆編稿,這樣你無法潦草,也使稿面有涂改時顯得清晰,印廠排字師傅對我的毛筆編稿很歡迎。這幾頁未投寄、發表的手稿,我視為珍貴。
50年代發表于《人民文學》的尚有組詩《響在田野上的短笛》四首、《詩刊》上的組詩《新事新唱》等六首以及被稱為“第二詩刊”的《星星》創刊期的組詩《將軍的話》三首,惜均無手稿留存。
散文手稿十篇(件)
(寫作時間:1996年至2006年)
我寫散文始于1948年,1949年參加革命,在部隊新聞宣傳文化工作崗位九年,從事通訊等記敘性的文字的寫作,轉業后進入編輯行列,在《飛天》及其前身《甘肅文藝》的領導崗位上三十年,散文自然是我必須關注的方面?!盀樗俗黾抟律选睍r,也自然學得一些針剪手藝,但散文在我年逾花甲、老之將至時如約而至,不是因為我對散文寫作形式的悠然記起,而是在經歷了改革開放的輝煌歲月后日顯的社會問題,陡增了黨和國家和社會的“憂患意識”。我這個農村少年、解放軍戰士,從新青團(共青團的前稱)到共產黨員,流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血液,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的革命文學哺育下成長的作家,怎不與黨與國家同憂患!如果說憂患意識是中國文人的主體意識,那么,作為一個出生在自然條件相對嚴酷的甘肅,尤其是被稱為“苦甲天下”的隴中地方的作家,我的憂患意識帶有脫不開的“地方烙印”。我曾寫過幾句自白:“生于甘肅,長于甘肅,情系鄉土,心憂思苦?!本褪沁@種“苦憂心結”,鞭策我進入散文寫作,為事而作,感時而作,吐納心聲,鼓呼公平。90年代中期起的十余年間,我寫了四十余篇散文,編入我的散文卷《隴頭水泊》。《文藝報》報道中給予“飽含國家情、民族情、鄉土情、同志情的精美散文”的評介,這自然是一種鼓勵,只說明為家國鄉土,我努力了。我選了其中發表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散文選刊》的八篇,《延河》、《飛天》各一篇,共十篇的手稿捐獻。其中《隴頭水泊》、《天鼓大音》、《豆飯蕎食憶》等三篇是寫甘肅鄉土的作品。
我對各篇內容略有簡介,寫作背景略有簡述。
第一篇(件):《隴頭水泊》(手抄稿,
文載《散文選刊》1997年第六期)
這是我念水思水的心結,聚水而成的心湖。一個備嘗十年九旱苦澀的甘肅詩者,當我在渭河源頭的鳥鼠山下參觀一處在建的水庫時,竟生發出了眼前碧波萬頃、船舟繞湖、鳧禽起落、擊舷而歌,唱《采薇》之詩、誦《蒹葭》之章的遐想。我還遐想因憂國憂民而被貶官的廬陵太守歐陽修攜酒而來,與民同樂;遐想教子“粒粒皆辛苦”卻燈紅酒綠、“水陸列八珍”的父母們也來體會《憫農》詩中“汗滴禾下土”的耕作之勞。縣上主事問道于我,我敬言:一如既往地種草種樹,興水養土,保住一帶凈水、一方凈土,當空氣和水和綠色成為商品的時候,鄉親們有功了。
第二篇(件):《大鼓天音》(手抄稿,
文載《人民文學》1997年第一期)
此篇是我為蘭州太平鼓畫冊寫的序,這是我的鄉愁之聲。這種形如巨桶、大如臥牛的農民之鼓,紅漆彩繪,龍蟠云繞;鼓面繪著太極八卦圖,令人敬之若神。它聲起時,時空頓然失序,山河振振,人而能不為之動容?每年春節,父老們身系大鼓舞大舞,一年的辛苦,太平的期盼都沉浸在這太平鼓聲中。
我十七歲到蘭州謀生,初見前清甘肅總督府前的轅門大街,數十面大鼓列陣演進的場面,使我這個臨洮少年驚奇得張大了眼睛。解放后,每年正月到十五,蘭州三縣六區都有太平鼓進城,太平之年慶太平,災禍之年祈太平,鼓聲“咚——咚——咚”,周而復始,緩慢激越……我心隨聲遠,那鼓聲從歷史的這處響來。我的父老鄉親,千百年來在絲綢之路上扼守中華文明,以天下太平為己任,并不抱怨地理不公,西北向東南傾斜,流失了太多的水土,連黃土地的血管也將近干涸了……又聽鼓聲時,我忽生悲意,心悵然,思寥廓,我多么想在溝壑縱橫、黃土連綿的峻嶺之上,在滾滾東去的黃河之濱,聽那遠古先民們祈年祈福的鼓聲……使炎黃子孫、華夏兒女,那些得地理之富的同胞們,也能聽見耳邊隱隱如雷的鼓聲,那是數千萬尚在為溫飽祈福的父老鄉親的默告,也是沉重的歷史的回聲……
(聽鼓六十年,繁華與時來,鄉愁與歲增。古稀年后,那太平鼓聲似逐年遠去了,有些年的正月正竟無太平鼓進城,但蜂擁而來的商家鮮亮開業時,常見城里謀生的太平鼓隊表演助興。產業鍵上的音符,失去了農民對天地的敬畏,對太平的祈愿,已無農民之鼓的浩然大氣。每見鼓手疲憊的面容,我難禁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傷懷)
第三篇(件):《豆飯蕎食憶》(手抄稿,
文載《人民文學》2001年第一期)
此篇記述的是1956年我在甘肅臨夏地區參加農村社教時,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連吃兩天豆面糝飯、蕎面攪團的故事。社教紀律嚴明,除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學習的“四同”外,“三不吃”、“兩不喝”的禁條令人生畏,犯禁者多有被“三開一教”的。禁吃肉、禁吃雞蛋、禁喝酒全國概同,而禁吃“油香”(油餅)、禁喝茶則是甘肅地方的特禁。一頓“油香”半年油,又不能光吃不喝,春尖、沱茶是必備的,而這些都是男婚女嫁和娃娃過滿月的饗客食物,漢民過年、回民開齋時才吃。因此,禁吃油香禁喝茶禁得實在英明。時三年困難時期已過,我們社教的社隊,社員粗細糧搭配,已能吃飽肚子,社教隊員的飯桌上都是細糧當家。而且,在吃喝問題上家家用心良苦,不準吃“油香”,就將油揉進面里蒸“捲子”?!拔颐棵慷似鹜雭砭拖肓鳒I。說民風淳厚,也對,但歸根到底,是人民對黨情深”。
就在一切順利的時候,我們的飯桌上因吃了新媳婦“試刀”的羊肉臊子面而犯了大戒。我是統領三個生產小隊、四個社教隊員的“片長”,那天半碗入肚才猛醒犯了禁。同桌的王秘書是臨夏一個公社派來社教的本地人,正待端第二碗,卻見軍隊來的天津人黎參謀從碗里揀出三四十粒豌豆大小的肉粒堆在炕桌上;北京一家圖書館派來的大學生、鎮江姑娘金菱正待效法,被我用一個鼓勵吃下去的目光制止了。這頓飯每個人只吃了一碗。為了給造成新媳婦一家不安的黎參謀一個“報答”,王秘書特意安排連吃了兩天豆蕎。豆蕎性寒,兼食可以養生,連吃胃腸脹滿,而連吃兩天,只有隴中人結實的胃可以承受。我自飽享了口福,黎參謀與金菱姑娘卻大大地吃了苦頭。
王秘書自知犯了團結紀律,作了自我批評,大家和好如初。這次社教結束后,社員扶老攜幼地相送,情依依,淚盈盈,個個眼睛濕潤。社教結束后,大隊蹲點的長征老將軍曾帶著干部去回訪過社員,我們也先后去看望過社員。金菱姑娘從北京來蘭州出差,專程去臨夏,在給她穿過村姑花襖的房東家住了一宿。不論誰去,點著吃要著吃的都是豆面糝飯、蕎面攪團。我還帶回一袋生蠶豆,飽滿玉潤,拳拳似心。它是一份寶貴的精神遺產,它催我命筆,在奢靡之風日熾的時候,在《豆飯蕎食憶》中寫下一段感言:“現在國家興盛,經濟發展,百姓生活也提高了,‘三不吃、‘兩不喝已是昨天的故事,但我不嫌陳舊。太平之年不縱奢,歲豐民盈也不忘儉約。如果口腹之欲無度,吃垮一個村,吃垮一個鄉,吃窮一個縣,吃敗一個企業,實乃殃民之弊。《禮記·禮運》有云:‘外房不閉,是謂大同,‘眾以為殃,是謂小康,相對于夜不閉戶的‘大同,‘小康是以官不殃民為根本的,故作《豆飯蕎食憶》,不能勵人時聊以勵己?!?/p>
(《人民文學》五十周年刊慶時發表內蒙古讀者董培勤先生的來信說,讀《豆飯蕎食憶》,“讓人淚水潸然,唏噓不已”。我想先生定然和我一樣端過盛滿人民對黨深情的碗。成由儉,敗由奢,饕餮文化、奢靡之風,敗壞著黨和人民的血肉聯系,動搖著社會主義的根基。
這真是窮也憂,富也憂,窮憂溫飽,富憂奢靡,對于這種痛苦的社會糾結,我常常以悲自對)
第四篇(件):《寶石藍的華沙車》
(手抄稿,文載《延河》2001年第十期)
此篇寫于1998年。1958年甘肅省委第一書記發表對李季等三同志的談話,作協蘭州分會成立,一路春風;省政府將政府機構辦公的原張治中公館撥歸作協,那是一處廣植槐柳果木的怡園;1961年省委又報請中央批準將中蘇友協并入已經和作協合并的甘肅文聯,一棟“洋樓”帶三畝果園八畝地,又是一處怡園。那時雖然生活困難,勞動繁重,但精神之歡快無以言表。我那時曾想,“親愛的我們黨厚待文化人是一種傳統吧,延安時期的魯藝設在橋兒溝,那里的窯洞不比中央駐地的小,而且還多了一座天主教堂,讓文化人們有一些藝術想象的空間。不過王實味是不能存在的,《三八有感》是要批判的,這屬于思想方面的左傾幼稚病,而不攫物掠美,則和廉潔有關”。
我們坐擁兩處怡園外,還有一輛寶石藍的華沙車停在庭院里,更為文聯作協添了殊榮。那時的省上領導的專車,也僅是老式的“伏爾加”,它駛過街道時百姓多行注目禮,敬車敬人。華沙車雖然是對李季、聞捷等同志的禮遇,但不是專車。1961年李季調回北京,聞捷在《甘肅日報》任職。文聯作協有坐車資格的領導只有三人,其中常書鴻身體強健,喜歡步行;李秀峰雖年已花甲,但經常騎自行車出行,只有在去醫院時乘車;主持工作的徐剛也只在去省委開會時乘車,一是進門方便,二是顯露些文聯作協的風光;像我這等年輕人則是連坐車的奢望都沒有過。但誰要家中有事或生病,“華沙”熱忱陪護。我與“華沙”同行,是和它相晤的一年多以后。領導們鑒于《甘肅文藝》每月到西郊印廠校對,騎車費時辛苦,由“華沙”接送。我們四五同仁擠在車上,“華沙”輕輕鳴唱著,沿著濱河大道穿城而過,看花而行。我那時真有孟郊登科的心情:“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p>
我們的藍鳥就這樣與眾同行,守望著一批文化人,迎來了“文化大革命”。然后是文聯、作協撤銷,干部下放,“華沙”和老司機楊飛一起被省委調走了。那是別妻離子的年月,我沒有來得及和“華沙”告個別,就去了干校。三年后調紀念《講話》三十周年辦公室重操編輯舊業,去省革委會報到時,一眼就在停車場看見了久別的“華沙”車,我急撲過去伏在車頭上,連喊“楊飛”?!巴胁皇栌选?,我們重逢了。楊飛憂傷地說,華沙“老”了,他也快退休了。這次見面竟成了和“華沙”的永別。隨后《甘肅文藝》在艱難中復刊了,曾是兩處怡園主人的我們,被趕往東郊一處空樓。凄風苦雨中我常常想起“華沙”,想起它承載過的那個時代,那些難忘的歲月。經過打問,知道楊飛已經退休,“華沙”下放給一個工廠,又被轉賣過兩次,然后不知魂歸何處……
我于1998年甘肅作協成立四十周年時寫下《寶石藍的華沙車》,感念甘肅老一代領導人對作協的厚愛,寫下一段作為“華沙車”一文結尾的文字,感念一個正在失去的官員廉明、社會公平、人心向樸、文化干凈的時代:“我不忌車,也不拒車,出租車、公家車都坐,有時還被尊進我不認識名字的高級車,但不論坐什么車,都難尋回和‘華沙同行的那種感覺。愈是坐在高級車里,我就愈會想念飛逝的藍鳥,它可能早已葬身廢料場,被肢解,被銷镕,冷卻了最后一絲體溫,夭逝了它承載過的一代人的潔行儉德。每當想起它,我就在街頭的車流中尋覓,它還能存身在這個世界嗎?當轎車超過了交通的需要,由代步工具成為權力、金錢的象征,釋放著腐敗之氣奔馳于爭奢競侈的快車道,誰還能阻止物欲橫流人心浮躁呢?那些一朝為官飄然離地的駟馬高車;一夜暴富而睥睨大眾的香車寶馬;得意貴族笑傲江湖的玩世豪乘,爭搶著一個只許自己生存的空間,在它們中間,我敢說我們的藍鳥是最美麗的。有一天夜間微雨,我正惆悵怎樣穿過馬路時,在長長的車流中忽然又看見了‘華沙,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我們的藍寶石卻在燈火闌珊處。然而這肯定又是幻覺。定睛細看,車流滾滾,滿街濁塵……”
(此篇中還記述了一段1954年我去作協西安分會請轉業不久的前輩魏鋼焰改詩的往事,那是在陜西軍閥高桂滋的公館里,“大院套小院,門多竹簾多,躡步庭院花徑,如入大觀園中”。因有這段記憶,我將此篇寄給陳忠實同志,他推薦給扶植過我的學步詩的《延河》發表了。數十年來我一直尊《延河》為我的“師之刊”,手稿發表的非全國性刊物中我選《延河》有紀念之意。我未述及的還有一段小情節:朝拜西安分會的那天,曾任一野政治部文藝科長的王宗元前輩留我吃午飯,幸與杜鵬程、高敏夫、魏鋼焰、胡征、古立高同桌吃炸醬面,在我的眼中,他們是大作家,老革命,與我年有長少,位有高下,但對于我這個“后生”一片親和之氣。陜北老詩人高敏夫飯后還教誨我“要寫詩,先去學習民歌,你們甘肅隴東民歌也很多嘛”。一席陜北話,至今難忘)
第五至九篇(件):《一面坡上的酒風景》、《克林根酒村的小康》、《酒桶·神器》、《葡萄長廊趕酒節》、《詩哉,酒哉》——酒饗歌德席勒馬克思,中國德國詩酒情
以上是我寫于德國的以《詩哉,酒哉》為中心篇的五篇散文。其中《一面坡上的酒風景》載《人民文學》2008年第五期,其他四篇均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十期。以上五篇為初稿底稿,無手抄稿存留。
在國外,當我以一個中國人的民族自信面對一切陌生,用中國人的文化視角觀察歐洲文明,用年輕時即對馬克思、恩格斯學說的信仰,對歐洲經典作家的學習所得,認識歐洲文明,自感并不在一切方面都遜于歐洲朋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一個有數千年燦爛文化的中國,使我獲得了一些老來的成熟。我用中國作家的文化情懷、文化語言凝思異國意象,獲得的文學意識不是崇拜,也不是排拒,而是從不同民族的文明建樹、文化優長的宏觀世界中獲得自己的“大主題”了。這個主題里有我的家國情,鄉情。至于“大散文”,我理解是指國家的民族的世界的歷史的人性的大我精神的展現,結構宏大,文思宏闊,無論能否達到這種境界,都是應當努力的。
《一面坡上的酒風景》
一面坡上的酒風景是指德國西部一處建在山坡上的歷史悠久的酒市,但它的風景卻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間,它被稱為歐洲建筑的博物館?!罢驹谄孪?,我不禁尋思:眼前這樓閣相連,陡脊爭聳,嶙峋尖塔步步升高的童話世界是怎樣建成的……我想一定是有位酒商最先看中了這面坡地的價值,像我國《水滸傳》中的張青、孫二娘夫婦在十字坡前懸起酒旗開店賣酒一樣,酒商在坡下建起一座紅沙巖砌成的古羅馬風格的酒樓,方門方柱方庭方窗,飾以花卉、人物雕型,大獲成功,游者紛至沓來,門庭若市……于是哥特式、巴洛克式的酒屋占盡兩邊,依坡而上,各爭風流,屋脊你高聳,我斜披;你紅瓦,我青磚;你乳白,我鵝黃;你淡青,我醬紫,各盡其妙……”面此風景,我品味到了一種可貴的建筑精神,這就是從一面坡的第二家酒樓起就恪守了一條規則,即拒絕高樓,彰顯古風;你不遮我的陽光,我不煞你的風景。沒有一家相同的設計,卻有一面坡整體的建筑美。
“萬仞峻為城,沉酣浸其俗?!保ㄌ啤てと招荩┮幻嫫虏桓?,不過百丈,人們沉醉在一種民俗風情中,在寬不過八尺的酒巷中上上下下,不分男女,不分民族,貼胸而過,擦肩而行,然后落座賞景品酒。我歇腳在一個小廣場,恰逢文藝演出。我點了一杯最便宜的酒。平時不喝酒,此時更心不在酒。我被一個頭戴花冠、披著披肩、穿著羅馬式長裙的女子非常動聽的歌聲打動了?!八刮蚁肫鹆宋覈晒抛濉⒉刈?、維吾爾族的女歌唱家德德瑪、才旦卓瑪和阿米拉,想起她們的五彩裙、蒙古袍和美麗的頭飾、長巾,想起她們歌唱天山、草原的深情。眼前的這位女歌唱家想必正在唱他們的祖先從阿爾卑斯山走來,在歐洲大草原上生息……”
(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一面坡上的風景是美麗的,它賦予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態文明的主題是永恒的)
《克林根酒村的小康》
“小康”是中國的題目,德國農民生活普遍富裕。安居樂業的農民喜歡辦節,酒節、蘋果節、櫻桃節、菊花節等名目繁多,個人辦的節也天天都有,在一個鄉的范圍內你可以一天趕數家。我是為探訪德國農民生活而赴克林根村酒農阿爾諾德先生的酒節的。庭院里擺滿可隨意折疊并合的條桌條凳,鋪著臺布,擺著鮮花;柜臺上擺滿出售的自產的酒品、蔬果,鄰居的少男少女們都來幫忙,彬彬有禮,招待賓客??腿擞蟹隼蠑y幼而來的,有過路的旅行者為觀光而來的,有不想做飯的妻子帶著丈夫孩子全家來進餐的。來者都是客,吃好喝好,但要付錢,這和中國有很大的不同,不過那價錢要比餐館低些,肉排比餐館厚大些。現場還有本村農民業余演出隊的演出,彩帶舞、古風舞、民歌俚調,盡顯地方風情。
“阿爾諾德先生是個中等經營規模的酒農,十分之二的收成由村里合作社統籌經營,自營酒品一萬余升;若是小酒農,則由合作社以各家的葡萄產量換算成成品酒,各酒戶以合作的品牌自售或聯營銷售。不論何種經營方式,都是自主的,公平的,誠實的,聯邦法律是一柄高懸的天劍,少有人敢魚肉鄉民,也少有人敢違法經營,農民和公權力的執行者,平等地共處于一個法制嚴謹的社會,政府為民籌謀,民眾安居樂業。這可以說是德國農民的‘小康。一些公職人員印著頭像的競選廣告和阿爾諾德先生的舉節告示張貼在一起,這是克林根酒村的又一道風景”。
用富裕的德國酒農的生活說“小康”,意在對我國農民幸福生活的期望?!靶】怠辈粌H是物質指標,更是全面提高社會發展水平的要求?!皟汕Ф嗄昵暗闹艹?,召穆公給周厲王的諫書中說‘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僭不畏明(《詩經·大雅·民勞》)”。勞動人民應當過安康的生活了,對于惡人要提防,遏止掠奪與橫暴,他們實在太囂張。我國農民在國家的呵護下,小康的日子已不是遙遠的愿景。在農民看來,一擲萬金的“黃金宴”、“滿漢席”是腐惡的饕餮文化,是社會之恥。中國農民有守勤守儉的傳統,只要溫飽有余就夠了。至于處于貧困地區的我的家鄉的農民,如果每年二十四節氣都舉節“坐席”,互請互敬,有肉有菜,有酒水,敲響太平鼓,扭秧歌,唱秦腔,無衣食之憂,無災禍之殃,那就是真正的“衣食足,禮儀行”的日子,是《禮記》所云“外房不閉,是為大同”的康樂社會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親歷了異國農民的節日,寫下此篇,寄托我對中國農民共同富裕、家鄉農民早日小康的期盼)
《酒桶·神器》《葡萄長廊趕酒節》
在信奉基督的國度里,在《圣經》記載里,酒和面包都是上帝賜予的食物,等同“圣餐”。酒是“生命之液”,酒桶就不再是普通的盛酒之器,而是成為有神秘宗教色彩的歷史符號。我在《酒桶·神器》篇中記述了參觀一座德國古羅馬時期的教堂和修道院時目睹的景象:“在進深百米之處的地下酒窖里,百余眾直徑三米的大酒桶,分兩行排列在木架上,像靜臥洋面的百條巨鯨,使人驚悚得無以言語……”據說歐洲最早的酒就是從傳播知識的修道院里釀造出來的。德國就流傳著教民按教皇圣諭在同一天采摘葡萄的故事。除去宗教色,我深感德國人酒文化的一個寶貴的品質是敬重勞動,這在我的《葡萄長廊趕酒節》一文中有描述。那酒節是一個葡萄長廊所在州縣乃至聯邦政府的節日,這個節日一連多天,世界各地的游人在方圓一百多公里的葡萄園里、酒帳里與那些平時穿著短褲、汗流浹背地勞動,今天衣著光鮮的男女酒農共享收獲的喜悅。最見精神的是從鄉到縣到州,都要選出自己的節日皇后,當選的女子必須是參加勞動、具有葡萄種植和釀造技能的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未婚女子,并不看重美貌,而是看重勞作。州選的皇后頒獎,州長還要講話,還有花車游行。節日期間,也是各級政府最忙、官員下鄉的日子,這就像五六十年代我國干部下鄉送肥、麥收一樣,是欣然去接受勞動的洗禮。
《詩哉·酒哉》——中國德國詩酒情
酒和詩的結合,無限豐富了它的文化含義。以酒敬天敬地敬祖敬人,中西同俗,而以酒饗敬詩人的盛景,我在德國所獨見。在《詩
哉·酒哉》篇中我有兩段記述:一是在歌德1815年寫成《浮士德》第二部的梅特里莊園所見:“歌德晨昏獨坐的一處綠陰傘蓋的土臺,成為莊園刻石銘文的人文景觀——歌德觀景臺。拱圍著觀景臺,幾座開放式的軒亭,組成半圓形的酒廊雅座,將歌德拱圍在中間。絡繹不絕的朝圣者蜂擁而來時,能容納數百人的酒廊座無虛席。這么多的人和歌德同在,品酒溫詩,真正是古典詩歌的榮耀。來者個個衣冠整齊,彬彬有禮,微笑,禮讓,小聲說話,在歌德觀景臺上站一站,看一看,禮賢思齊,升華自己,然后落座。環顧四鄰,個個都是佳客,男恭女慧,小杯淺飲,大杯小啜。人們好像不是在喝酒,而是品位一種高妙的境界,個個沉浸在風清日朗的大自然懷抱里,沐浴著詩歌的陽光,經受文化的洗禮。在后現代物質強權的生存環境中,德國人的這種詩酒性情,是一種自在的精神安樂。”
另一段記述在席勒廣場所見:“……重重酒帳,賓客落座,面向席勒銅像舉杯相邀,一洗詩人生前的煩憂,又是一番詩酒雅風;而酒家設帳則各盡其妙,有的帷幔上綴著麥穗束、玉米串和葵花編織的花環,有的以葡萄藤、青草把、干草捆和野花裝飾門庭;有的則在帳前擺一架木輪車,上面置放著酒桶、榨酒工具、樅樹枝、蔴布片、銅水罐、鐵燭臺,甚至蘆葦制成的鍋刷。這些裝飾看似平淡,卻都是具有深意的藝術品,在向人們宣示:我們的祖先從遠古走來,穿過蔴布,飲過山泉,種植谷物蔬果,放牧牛羊,然后才有了面包和酒;親近歷史,親近大自然,親近生活的本真,就是親近了詩……”人們圍定席勒,占先者靠近詩人,怡然自得,后來者莫能近前;環繞廣場走了一圈,仍然無法走近席勒,我只有從遠處敬禮了……”
酒是一種介質,它承載著人類的文化精神,探尋中國德國詩酒情是一次思想和藝術的艱苦跋涉,一路走來,最后走近古羅馬都城——馬克思的出生地特里爾,走進馬克思故居,拜謁在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的像前。從90年代起的數年間,我兩次去德國,在摩澤河谷領略過山地葡萄園的風光。馬克思在這里寫下一篇又一篇喚起種植葡萄的農民反剝削、反壓迫的檄文,震動了封建統治階級,被迫辭去了《萊茵報》主編?!八蚯芭苋ァ保ǘ鞲袼拐Z),去寫改變世界的大書《資本論》;這個敬仰歌德、席勒,也想成為狂飆詩人的革命者沒有成為詩人,卻用詩的激情寫出了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戰歌《共產黨宣言》,放飛了曾于1848年糾纏過歐洲、注定還要糾纏全世界的共產主義幽靈,而且,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國家的、民族的、社會的不平等,還存在階級剝削和壓迫,它就不會消亡。我這個來自世界資本主義包圍中崛起的社會主義中國的共產黨員,兩謁馬克思故居,每次聆聽《共產黨宣言》的中譯朗讀,不禁有一種亮旗的振奮。
兩去特里爾,我都盡量帶回了珍貴的“馬克思酒”,那是性烈的摩澤河葡萄酒,是馬克思的家鄉人饗敬馬克思和全世界客人的珍品。不過兩到特里爾,我卻沒有買到一本有關馬克思故居的中國圖書,哪怕一些有中文說明的圖片,這使我感到困惑,并因此引發了我的一番浪漫主義的暢想,一番中國德國詩酒情的自詠。
節錄如下:
“……在故居外面的街頭飲品座小坐,忽然有了喝杯馬克思家鄉酒的念頭,一杯飲后,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苦澀。每年有十多萬人造訪特里爾,但是這里中文缺失,中國文化缺失,不過一則新聞使我再度興奮起來。據說,還有另一處馬克思故居,是馬克思出生的老屋,現在是一家私人商鋪,因為馬克思的緣故,房主很愿意把這處故居賣給中國人。現時布呂肯大街十號的故居,曾遭納粹破壞,戰后德國社會黨人購得此處房產,建成了馬克思博物館,那么另一處故居由共產黨執政的中國人買下來是再完美不過的事情。不過,要是被誰買去開餐館,或干了其他營利的買賣,那又是一個極大的不幸。因此最好由中國作家、詩人帶動十萬文學青年出手買下來,這將是一樁文化盛事,國家文化浪漫主義的展現。我祈愿用它架起一座中德友誼之橋,不論孔子學院、文化綠島,還是文學論壇、‘詩經園,讓德國朋友和來這里瞻仰的各國客人讀一讀馬克思與中國,德國哲學、文化藝術在中國——從康德、貝多芬等先賢到現代作家詩人,陳列皇皇三層樓,定會使德國朋友們驚倒,從而奮起追先賢,續寫歌德的《中德四季歌》,重溫海涅的《孔子箴言》,繼德國先哲、詩圣之后把中德文化的握手、兩國人民心靈的交流,展現在當今世界多元文化共存共榮、人類文明共享的和諧中。
“此時此刻,想起德國人以酒饗詩的雅風,忽發奇想:中國人入主的馬克思故居里,一定要設一處‘詩酒論壇,有相如、文君之才者坐堂、當壚,開壇論酒不賣酒,金樽銀爵夜光杯,敞開中國的詩酒情懷,請來訪故居的德國朋友、外國客人喝一杯(酒家登詩壇,上榜者饗客)。一杯酒,一卷詩——一杯五糧液,上下五千年,谷麥稻糧黍,天地釀瓊漿;一瓢孔府家酒,詩君入席聽《論語》。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一爵湘泉酒鬼,唱《九歌》,舞《山鬼》,端午祭屈原;一壇杜康酒,同唱《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太白金徽劍南春,秦隴巴蜀饗詩人,蜀道秦州留名篇,李杜詩澤育后人;宋河古越黃滕酒,一朝宋詞競風流。長句短句酒為媒,豪放婉約金樽里……
“請君飲,杯莫停,白干、茅臺、二鍋頭,金樽盛國酒。酒始于民,詩興于《風》。吳越桃花塢,三晉杏花村,酒無高下,飲者為尊;高士雅居,曲水流觴;瓜棚豆下,猜拳行令;壯士祭劍,農夫穣田,情系于心而寓之于酒,詩歌也。酒介壽眉,酒介喜慶,男婚女嫁,五谷豐登;山歌、花兒、采茶調,民謠俚曲皆國風。一碗伊犁曲,歌舞動天山;一碗青稞酒,‘鍋莊舞翩躚;最是鄂爾多斯姑娘托銀碗,一曲‘蒙古王,深情醉草原;更有紅軍遵義喝茅臺,一路勝利向陜北;毛澤東隴上抒長征,一碗隴西白酒,灑向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酒壯男兒豪氣,李玉和有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請君飲,莫停杯,詩酒論壇說酒品。西方酒,載《圣經》,中國酒,書《詩經》。酒乃圣潔物,飲者自有品。西方有酒格,中國有酒箴;人分正邪,酒分清濁。酒近詩而德馨,而高尚,而知家國,知民生,知善惡,知自然,知山水,知大道之行而和諧天下;酒近色則淫,近欲則貪,近利則私,近勢則戾。腐惡之酒如飲酖,死是必然。至于坊間良善,‘感情鐵,唱出血,則屬濫酒,濫酒伏禍當戒之。
“離開特里爾,別情依依。平生不尚酒,卻喝了三杯‘酒酣心自開抒了些中國德國詩酒情。詩哉,酒哉……”
(寫此文時,“國酒”已成為權錢交易的硬通貨,洋酒也被富人們喝出了天價,如果中國還有酒文化,那只存在于普通良善和有德、有品的飲者之中)
第十篇(件):《文明的紐帶》
(底稿、手抄稿各一件,文載《飛天》
2008年第五期)
德國西部古城施韋青根原是18世紀法耳茲選帝侯的夏宮,擁有七十二公頃的林地湖泊,“半城宮墻半城樹”,是歐洲最美的園林之一。然而使我落下《文明的紐帶》這個題目的不是它的景致,而是這個小城“城市之光”節的大宣示:“一個城市,多種文化”,“多種文化是施韋青根的驕傲”,這個宣示被標志在街頭宮闕、林間湖邊?!耙粋€城市,多種文化”,一個國家,一個世界,多種文化、不同文明的和諧共存,就是人類的共同理想。這個全人類的精神旗幟,由一個人口只有兩萬兩千人的小城舉起來,怎不令人起敬!
施韋青根人怎樣展示了他們的多種文化呢?“……當太陽落下德法平原,夏日暑氣盡消,節日演出拉開序幕……開場的宮廷樂舞別開生面。數十對扮演將軍貴胄、公爵小姐和文化名流的古典人物在華爾茲的樂聲中手牽手地從宮室走向廣場,翩翩起舞??芍^‘宮妝巾幅皆仙姿,衣香鬢影,活色生香。舞罷后,男人女人都可與盛妝的夫人小姐、公爵將軍牽手挽臂地照相留影,從進入夏宮起,萬盞綴于宮闕門廊、湖水周邊、林間幽徑的大紅燈籠就使我心熱。中國是崇尚燈的國家,古時上元節張燈結彩,元宵夜放燈祈福,習傳至今,元宵節也稱燈籠節。對燈的崇拜日漸宗教化以后,燈就成為佛教的精神亮點,佛家《傳燈錄》或《五燈會元》以命的經典,都以燈喻‘佛光普照、‘破除黑暗的教義;不論東西方,燈都是凡人和宗教的圣火,我相信它已經看熱了亞洲人的眼睛,當我走向林間空地,令我驟然站定,為之心頭一震的是一處赫然在目的清真寺,綠色圓頂上的一彎新月,在兩邊宣禮塔的拱舉下躍向天空……在德國和周邊國家走了很多地方,施韋青根的清真寺是我的首見。在西歐這些歐洲文明的腹地,基督文化的殿堂之域,一座清真寺的存在就具有不凡的定義,天主和真主比肩而隣,兩大宗教彼此的包容性,應是小城大宣示的主題……”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世界已經生活在一個文明包容共處的時代,世界和平遠未到來,戰爭每天都在發生。我寫《文明的紐帶》時,北約肢解社會主義南斯拉夫的戰爭還未結束,今日夏宮,一批波黑難民和美國駐德國的軍人的歌舞演出,使我思緒萬千。
“……從進入夏宮起,就在多處演出場地上看見從薩拉熱窩等地來的難民,都是婦女和兒童,他們被安置在多處有遮陽頂棚的座位上。經過戰爭災難的德國人會善待這些難民,但他們失去了家園,妻子失去了丈夫,母親失去了兒子,他們的目光是憂戚的。他們穿著伊斯蘭長袍,遮著面紗,帶著蓋頭;揭去面紗,露出白皙的滿月臉盤,怯生生地望著眼前這個暫時棲身的世界;同現今日夏宮的是主導北約的美國在德國駐軍的演出。許是來自不同的基地和兵種,不同顏色的服裝,說明有陸軍也有空軍,男男女女,提著手提箱、樂器盒,靜待登場……
“我曾經是一個中國的軍人,從50年代漫畫中的麥克阿瑟到后來電影中的巴頓將軍……從80年代的《魂斷藍橋》和后來的《拯救大兵瑞恩》,我對美國軍人有一個漸進認識的過程。但面對面地見到真鼻子真臉的‘美國大兵,卻是第一次。我承認他們都是現代的標準軍人,被世界一流設計的軍裝裝束起來的美國大兵,頗有軍人風采。他們有的文靜,有的靦腆,有的矜持;而一批女軍人則可說是靚麗得嫵媚動人……他們很會表現他們的特色文化,‘踢踏舞跺得舞臺山響;女兵們脫去卷邊帽,金發飄飄,男女挽臂摟腰,前進,后退,左向,右向■■■,呦呦呦……一種男女混合的搖滾歌舞,歡快了演出場……
“……面對這樣一群活潑的美國大兵,我承認我的感情是復雜的。他們穿上迷彩服,坐上戰機,就是美國戰爭機器上的螺絲釘,會扣下扳機,按下電鈕去殺人。不錯,軍隊是國家磨礪的劍,中國也一樣,不同的是中國之劍只懸于自己的國門海疆,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發動的戰爭,都是在他國的土地上進行的不義戰爭。兩次世界大戰使美國載滿了榮譽,美國的年輕人是‘勝利者的文化意識哺養的,如果戰敗,美國只計算自己花了多少錢,死了多少人,而很少反思被戰爭蹂躪的他國人民遭受了怎樣的苦難……美國戰爭機器是一頭受壟斷資本利益驅動的怪獸,而眼前舞臺上活潑的年輕人則個個是可愛的。他們的先輩們有過為反侵略而戰的光榮歷史,那些在中國的抗日戰爭中犧牲于‘駝峰航線的美國飛行員,至今還留有白雪掩埋于滇藏雪山的白骨。我曾在一處二戰時滇緬公路的遺跡地,向立于斯處的美國飛行員紀念碑深深鞠躬。對美國軍人,中國人敬之有故。然而,抗美援朝戰爭至今,僅僅因為美國的原因,我的祖國還未實現完全的統一,因此,一個愛國的中國人,對美國軍人雖敬之有故,愛之則不易。”
今日夏宮,也許只有“我這個中國人,在臺上臺下的歡動中心事浩茫,靜觀一隅”,只是在清真寺廣場看到了小亞細亞的土耳其有東方韻味的土風舞,“長巾遮面半露睛”的閃注,手鼓、手鈴、紅靴子,使我從濃濃的歐美文化的氛圍中回到了東方。雖然沒有看到中國的民族歌舞,比如新疆的龜茲樂舞,但我并不遺憾,而是沉浸在“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感奮中。
“上溯世界史,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的兩河文明,隨著東起波斯,西至埃及的亞述、巴比倫王朝的興起而傳播;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古代中西文化的中間結,一端系在中國,一端系在歐洲;大月氏(賽西亞人)和匈奴人沿著森林草原的邊緣向西遷徙,打開了歐亞大陸的最初的通道,還在希臘、匈牙利建立了王朝,而東來的印歐人(歐洲的先民)也在中國留下了移民。我的家鄉甘肅省的祁連山麓有個永昌縣(古稱驪靬縣)就有東征中消失的古羅馬軍團的后裔;而銜接天山帕米爾高原的綿綿祁連山,正是大月氏和匈奴人西遷的出發點,近年來不斷有匈牙利學者到祁連山裕固族中尋找血親。
“漢史張騫通西域開啟了絲綢之路,使東西方民族交往的歷史得到確認。東西方民族互相征伐的創傷因文明的互惠和文化的交流而平復。一種文化,聯系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化使不同民族和文明之間的距離縮短了。東方文化離西方很近的時候,也是西方文化離東方很近的時候。
“數年后又履德國山河勝跡,往訪夏宮。然而在短短的幾年里,世界發生了讓人類沉思百年的變化。由波黑戰爭演變的科索沃戰爭已經結束,這場戰爭中竟發生了讓世界震驚的美國飛機轟炸中國駐南聯盟使館的事件,在中國人心靈上刻下了無法忘卻的傷痛。丘吉爾有說:‘巴爾干人創造了太多的他們無法承受的歷史,其實,正是歐美列強的博弈創造了巴爾干沉重的歷史。這個歷史又續寫了一章,但還遠未終結。
“歌德有言:和平的信息不能由烏鴉來傳遞。一場侵略戰爭不會因‘民主、‘人權一類價值觀的包裝而變得正義起來。美國人在伊拉克陷入了看不見天明的黑暗,而且,這場戰爭挑起的民族沖突、教派仇殺愈演愈烈。伊拉克——中國歷史上稱為‘大食的兩河文明、巴比倫空中花園的遺跡上,戰爭制造了無數廢墟和‘哭墻;數百萬難民逃離家園,終有一天他們會拍著燒焦的故土問:‘誰之罪?值得欣慰的是對這場戰爭,德國的施羅德說‘不,法國的希拉克說‘不,一字千鈞,讓世界醒目。德國政治家阿登納說過:歐洲不能落得只仰仗美國人的地步……”
我對施韋青根“城市之光”節文化主題的解讀,也許太過感情化甚至一廂情愿,但這正表達著一個中國人對中德文化互信、世界文明共生的期望。我甚至想,“如果施韋青根和我的籍貫省甘肅號稱小麥加的臨夏市結成姐妹城,看看那里絕不比歐洲城鄉的教堂少的大大小小的清真寺,感受一下回族人民禮拜的盛典,也許會使普通的德國人少受些關于中國的“宗教自由”這類話題的迷惑”。
(在地方刊物中我選了發表于我長期任職的《飛天》的《文明的紐帶》一文手稿,心有留念之意;也想以此篇為引,略陳我的散文觀。
作品是作家的鏡子。對于以真實為基本原則的散文更是如此。作家的思想境界、人文情懷、藝術個性,無不充盈在字里行間;文學又是與作家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藝術觀生命一體的事業。劉勰有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散文更見作家的真性情。感謝新中國文學使我還在一個文學青年的時候就懂得了這個道理。寫《文明的紐帶》時已年近古稀,參加革命數十年,黨和人民培育了我堅定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信念,堅守社會主義的價值觀;而生活閱歷則給予了我厚賜。我出生在多民族的甘肅省,歷史上大月氏西遷歐洲、羅馬軍團消失在驪靬縣的故事都發生在甘肅的河西走廊。我走過絲綢之路中國最西端的帕米爾高原,也走過滇緬公路,還到過荷蘭阿姆斯特丹——被視為亞歐大陸橋的“西車站”,最重要的我曾經是一個革命軍人,這些人生閱歷都自然地生發成我的思想感情結晶進入字里行間。夏宮所見景象只是客觀生活,不同思想的作家會有不同的解讀,寫出不同主題的作品。如果一個美國作家,會怎樣寫那些“美國大兵”和戰爭難民呢?當然我對“散文是作家的鏡子”說的理解,只是一己之見,“文章千古事”,各有屬于自己的鏡子;“鏡子”已經面世,社會、讀者怎樣觀照它,已不是作家自己所能主導的了。愿各有千秋。
《文明的紐帶》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兩去德國時記錄、寫成、改定的。文不虛作,言之有物,言之有據,不敢馬虎下筆;我寫此篇時讀了相關的歐洲和中國的史著;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也許和散文的“真實”說有些關聯)
寫完這封陳情信,記了些想記的事,說了些想說的話,自感欣慰。黨的十八大后,在中國作家的中國夢、文學夢掛起風帆遠航的今歲、今時,伏櫪老驥,也還有一番壯心跟隨傳承中華文化血脈、不忘鄉土不忘根、不忘家國民族的人民大眾的中國文學遠行。至于手稿,尤其是90年代以來的散文手稿留下一些完整的篇章,不瞞諸位說,得益于我是一個“電腦盲”;不會使用現代化的寫作工具,這使我多耗了很多精力。不過也有一得,就是手筆操作,可以留下一些用功的紙上遺跡(比如一個字句的涂涂改改)。我不是一個能下筆千言的作家,我的寫作大半是無數次地反復寫開頭,寫到中間,也常常推倒重來,直到理順了文章氣韻,文思貫通才成篇,然后不斷地修改?!罢Z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對為文者都是一種啟示,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寫出了什么驚人之句。
文章改定后抄清,我都抄得十分工整,因為街面上的打印社大半是些小姑娘操盤,一筆一畫寫清楚,還經常帶著字典幫助查字;打出字來,通常有三分之一的是錯別字,然后我要校對五六遍才能印出來。打印出來的文稿,看起來很清爽,我還得感謝電腦。而這只是90年代后街面上有了打印社以后才能享有的清爽。我曾是一個投過稿的文學青年,也是一個蒙中國作協授予文學期刊編輯榮譽獎的老編輯,很知道稿件工整清爽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現在的電腦除了光盤,能否留下手寫的筆跡,我指的是手稿原件,不是復印件。如果電腦現在還不能留手跡原件,那么像我這一輩老人的手稿,不論文章高低,留下中國漢字的眾多筆性、筆體各異的書寫手跡,對豐富我們的后代回歸漢字書寫文化時的歷史記憶是有用的。說遠了,就此打住。
? ? ? ?2014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