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道德焦慮電影”的三重主題

易 琴 （武漢大學藝術學系 430000）

波蘭“道德焦慮電影”的三重主題

易 琴 （武漢大學藝術學系 430000）

上個世紀70年代，扎努西開創(chuàng)了波蘭電影的第二個經典潮流“道德焦慮電影”，瓦伊達聚焦工人罷工和政府鎮(zhèn)壓的《鐵人》是其巔峰之作?！暗赖陆箲]電影”直指政治體制與道德倫理的撕扯，表現(xiàn)波蘭電影人還原歷史面貌與粉碎政治陷阱的堅定立場，檢視波蘭人民生命與死亡、愛與信仰的道德困境。

道德焦慮電影；波蘭；個體；社會憂患

“道德焦慮電影”這個名詞最先由基耶斯洛夫斯基提出，電影創(chuàng)作主題轉入對現(xiàn)實發(fā)言，探討“人們私下里關注的東西”，傳遞焦慮的情緒，對共產主義制度否定個體價值和不公正提出了強烈批判。該學派萌芽于1974年扎努西《靈性之光》，瓦伊達《大理石人》《鐵人》奠定了基本面貌，然而對于道德焦慮的探索并未因戒嚴法實施而結束，反而是在之后才將其推到真正的巔峰，基氏《藍白紅》《十誡》是其代表作。本文立足波蘭歷史，以道德焦慮學派具體作品為個案，試圖分析該學派道德焦慮的主題內涵。

一、焦慮——政治體制與道德倫理的撕扯

戰(zhàn)后的波蘭雖然贏得民族獨立，但并未走出被束縛的陰影，在蘇聯(lián)遠程政治操作下的波蘭社會動蕩不安，政府對文化領域強行管制。1972年教會重新受到國家尊重，在教會策動下文化政策明顯放松，顯著地表現(xiàn)在實驗劇場和電影制作領域。

《靈性之光》是扎努西打開國際影壇大門的早期代表作，影片通過一個物理系大學生逃離塵世到回歸體制的人生歷程，著力探討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之間的矛盾，這是“靈性之光”的內在之意，影片開啟了“道德焦慮電影”的先河?！逗谀伙L云》表現(xiàn)具有獨立思想的助教和傲慢的終身教授的沖突以及學生競賽中的黑幕事件，呈現(xiàn)了“政治正確派”和“科學追求派”之間的矛盾，嘲諷了共產體制和知識分子的偽善，影片開創(chuàng)了“道德焦慮電影”以電影影射波蘭政局，批判高度集權的共產體制的電影精神。

羅洛·梅的在《焦慮的意義》中提到焦慮是人的存在面臨威脅時所產生的一種痛苦的情緒體驗，“是指個體對有可能喪失其存在的一種擔心”1。焦慮，是基氏的唯一表達，轉向故事片創(chuàng)作后，他的電影始終在探討個體的精神世界，集中呈現(xiàn)了個體在特殊境遇下的道德兩難，以及兩難選擇下的個體掙扎與無奈，這種“焦慮”歷史根源于導演所處的社會主義集權制度與天主教信仰的雙重倫理環(huán)境。

1968年的大清洗運動破滅了包括基氏在內的新一代知識分子的政治幻想，他們的社會觀念和政治意識更加敏銳，政治語境與社會倫理的不斷撕扯是基氏的創(chuàng)作主旋律。他最早的幾部故事片均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處女作《生命的烙印》以“社會寫實主義”的形式揭示了在波蘭無政府主義傳統(tǒng)盛行的時代背景下一個老黨員在人生與事業(yè)之間進退維谷的兩難困境，聚焦政治分歧、公共輿論等現(xiàn)實問題，刻畫了個體內心深處的困惑和焦慮感?！队懊浴酚涗浺粋€紀錄片影迷的成長歷程，融入了導演早年拍攝紀錄片的親身經歷和心理體驗，影片通過表現(xiàn)菲利普夾在個性自由與服從意識形態(tài)之間，表達了個體在無所不在的政治權力下的無奈和失落。絕望之中，菲利普將攝影機鏡頭對準了自己，導演借影片主人公說法表達了他對波蘭電影審查制度的強烈不滿。

70年代波蘭在電影制作上實行普遍的嚴格審查制度，然而電影工作者卻企圖用電影藝術給予波蘭社會現(xiàn)實狀態(tài)最真實的描述?！稒C遇之歌》就是這種社會政治大背景下的直接行動，影片不再滿足于對外部世界的簡單描述，而是將鏡頭探入個體的內心世界，描述了的是干預我們的命運的力量。

《機遇之歌》通過三個不同的結局揭示了政治的虛妄，基氏用偶然性對政治作了一次消解，1968年的校園肅清運動以及接踵而來的工人罷工和反猶運動是決定威特克命運走向的關鍵節(jié)點，影片中反復出現(xiàn)傷者被拖過醫(yī)院沾滿血污的地面的畫面，就是在不斷提醒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源起。從政治認同到宗教寄托再到無信仰狀態(tài)，個體生命選擇中的各種偶然性最終匯聚成一種必然性，《機遇之歌》可以看作是基氏政治思想的集中表達。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影片涉及到對政治的批判和消解，影片遭到了電影審查部門的封殺，直到1987年才重見天日。

二、焦慮——還原歷史面貌與粉碎政治陷阱的堅定立場

從影50年，瓦依達的電影創(chuàng)作見證了整個波蘭20世紀的榮辱興衰，是“波蘭精神”的書寫者，《大理石人》及《鐵人》把整個時代記錄下來，反映了波蘭1970年鎮(zhèn)壓罷工的歷史真相，猛烈抨擊了戰(zhàn)后波蘭政治生活中的腐敗和陰暗現(xiàn)象。“‘道德憂患電影’掩蓋了最新時期的歷史和當今國家的真實面貌，但它反映了人們私下知道的東西，使觀眾感到親近?！?這兩部作品是瓦伊達電影生涯中藝術性與政治性的巔峰。

《大理石人》以電影學院學生拍攝一部50年代勞動模范布爾庫特的傳記性記錄片為敘事主線，通過對相關人員的紀實采訪，以鏡頭冷靜客觀地記錄，不斷從大量資料碎片中尋找真相，揭露了集權政治體制對個人意志的剝奪和對人性的扼殺。

為了營救被關押的工友維泰克，布爾庫特以個人名義敲遍了所有機關的大門，他的英雄肖像被撤了下來，一怒之下他砸壞了警察廳的玻璃因此被判刑，之后他被控犯有同謀罪，他在法庭上大聲控訴，結果他被長期監(jiān)禁。影片通過對這個傳奇人物的考察還原了修正社會主義的歷史真相，直擊波蘭那段“錯誤與扭曲”時代。布爾庫特沖上主席臺為維泰克正名，他奪得了話筒，然而秘密警察卻剪斷了他的話筒線，全場觀眾在當局帶領下高唱“前進，年輕的志愿工人……”布爾庫特被剝奪了話語權，高度集權的政治氣氛容不下有血有肉的“人”，影片通過表現(xiàn)布爾庫特的“無意義”反抗提出了對社會制度的信任危機，濃烈的社會憂患意識躍然紙上。

1980年罷工潮橫掃全國，波蘭的局勢進展成為世界各地的頭條，《鐵人》就是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的。“劇中人物純屬虛構，但事情真實存在”，影片以政府喉舌的記者溫克爾的視角直擊罷工第一現(xiàn)場，記錄了團結工會的戰(zhàn)斗，瓦伊達把當時的新聞作為素材加入到電影中，“我們把這個時代整個拍下來，紀錄下來，這大大有利于1980年8月格但斯克的大罷工”3，隱晦地向波蘭人民傳達了被刻意掩藏的1970年血腥鎮(zhèn)壓工人事件的歷史真相。

《鐵人》是《大理石人》的續(xù)集，在故事情節(jié)上重合交錯，影片以布爾庫特的兒子托姆丘克為故事主線，溫克爾偽稱自己是罷工同情者走進團結工會總部暗中調查，他無意間獲知了布爾庫特的死因，這正是政府機構刻意隱藏十年的保密材料。比之《大理石人》，《鐵人》的政治立場更為堅定，批判探討也更見功力，影片以黑白影像再現(xiàn)血腥鎮(zhèn)壓現(xiàn)場，一針見血地點明布爾庫特死于鎮(zhèn)壓罷工斗爭的槍擊下。《鐵人》是“道德焦慮電影”的巔峰之作，影片反映了波蘭國內社會的當前情況，力求真實，片中出現(xiàn)大量新聞鏡頭，當時的工會主席瓦文薩兩度出現(xiàn)在銀幕上，影片甚至出動當年參加罷工運動的工人軍團充作臨時演員。

《大理石人》猛烈抨擊了戰(zhàn)后波蘭政治生活中的陰暗面，《鐵人》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電影，這兩部電影正式確立了“道德焦慮電影”的真實面貌。1981年12月13日波共政府頒布戒嚴法，“X”被勒令解散，瓦依達失去了在國內拍片的資格，基氏的《機遇之歌》也慘遭禁映，“道德焦慮電影”步入低潮期。

三、焦慮——生命與死亡、愛與信仰的道德困境

戒嚴法實施后，瓦伊達、扎努西遠走國外，“道德焦慮電影”同時失去了外在機構組織和內在中堅領導，一度中止創(chuàng)作，然而對于道德焦慮的探索并未就此結束，基氏作為靈魂人物始終在用電影語言去講述個人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倫理困境，提出關于生命與死亡的本質思考。

政局更迭、長期紊亂，波蘭失去了指導人民生活的最基本的原則，喪失了道德評判的最終標準，急需重尋被共產主義理論破壞的基本價值，這是《十誡》拍攝的意圖?！妒]》大膽地將古老的圣經戒律置入現(xiàn)代語境，對其重新詮釋，并將其具象化為個體無法掙脫的道德困境，《十誡之八》中索菲亞在課堂上提出“道德煉獄”的概念，這是《十誡》中個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處的倫理困境的最好總結。影片中基氏為故事中的人物設置了極端的兩難困境，同時為他們編織最值得原諒的理由，是對現(xiàn)代人崇尚的科學理論、自由倫理、宗教信仰以及價值觀的道德審閱，更重要的是傳達了基氏對于重建破碎的倫理道德體系和信仰的強烈愿望。

《十誡》之后，基氏電影的隱喻意味更為強烈，政治概念進一步淡化，更多地移向靈魂的孤獨和對孤獨者的救贖，是對人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焦慮與掙扎的人文關懷?！毒S羅妮卡的雙重生活》借雙重生活的概念詮釋了個體的孤獨以及對自己另一個靈魂的惺惺相惜，匯集了基氏標簽的孤獨、悲傷和焦慮，從尖銳的政治批判滑向溫情的心靈雞湯。《藍白紅》將鏡頭指向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孤獨的情感狀態(tài)，以普通人的命運闡釋他對生命的尊重和焦慮，表現(xiàn)個體的不自由、不平等、不博愛。朱莉的不自由是由情感和記憶共同造成的；《白》質疑了情感和兩性關系間的平等命題；《紅》承載的是接近人道主義的博愛?！都t》片尾，基氏讓“藍白紅”的主人公都出現(xiàn)在幸存者名單，這個結局象征著救贖，是對回歸三大精神、重建倫理道德的強烈愿望。

1996年基氏因病猝逝，扎努西重新回到“道德焦慮電影”陣營，成為唯一一位先鋒。他首先推出了在題材形式和精神上與《十誡》相近的《周末故事》，在“后共黨時代”的波蘭分別探討寬恕、貪婪、信仰、嫉妒、憐憫、公平、自信、謙卑等人生命題，呈現(xiàn)當代人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兩難道德困境。

政治環(huán)境的改變并不能消除個體的道德焦慮狀態(tài)和倫理困境，步入新世紀，扎努西一如初衷地檢視人在社會體制與個體自由間進退兩難的道德困境，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敏銳觀察，并對一些終極問題進行了思考和嘗試。自由與責任、精神與現(xiàn)實的掙扎焦慮是扎努西鏡頭下所有人物的共同命運，《生命宛如惡疾》從瀕死的老醫(yī)生的角度探討人如何面對自己的死亡，《愛在山的那一邊》以人如何看待別人的死亡為切入點探索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老醫(yī)生面對惡疾思考生命和死亡，在臨終前他用愛感染那對迷茫的年輕男女，讓他們真正理解愛，他們最終找到了人生的意義。這兩部探討生與死、愛與信仰的電影殊途同歸，表達了扎努西歷經一個世紀的風雨后對科學與哲學、現(xiàn)實與倫理的終極反思。

結語

“道德焦慮電影”記錄了波蘭最為混亂的30年，瓦伊達、基氏、扎努西從電影形式出發(fā)，聚焦波蘭社會現(xiàn)實，通過個體生活中所面對的道德兩難和倫理困境傳達一種焦慮狀態(tài)，呼喚政治的人性化、道德的重建、信仰的回歸和愛的救贖。此外還有克日什托夫·克勞澤《奪命債》、羅伯特·格林斯基《逆女泰瑞絲》也是“道德焦慮電影”的代表作，提出了對社會制度轉軌的政治思考和價值觀瓦解的道德困境，是新時期電影人對社會的新考量和焦慮，“道德焦慮電影”一直沒有停下他探索的腳步。

注釋：

1.[美]羅洛·梅著.朱侃如譯.焦慮的意義[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34.

2.[波蘭]魏內爾.張振輝譯.安杰伊·瓦依達與波蘭電影[J].世界電影，P26.

3.瓦依達和影片《大理石人》和《鐵人》[J].外國文藝資料，1982（01）.

易琴（1991- ），女，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藝術學系在讀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電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