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侗族)
在給李娟發(fā)信息之前,我打了她十三次電話。她無一例外地掛斷電話。她對我心存芥蒂,一直以來我都清楚,我們之間隔著一段埋藏五年的糾葛。五年來,我們不曾聯(lián)系,不曾見面,努力走出傷心往事,尋找屬于各自的路徑。在我的人生經(jīng)驗里,這種來自心底的意愿單純而美好,如同朝陽帶著濕氣撲面而來。但是,王強的死,使我對以往的諸多經(jīng)驗產(chǎn)生懷疑,心間某塊堅固的東西瞬間坍塌。我相信了,在生活表層之下,隱匿著一股湍急的暗流。李娟的形象就在那時浮現(xiàn)。我想再次忘掉她,怎么也做不到,她的形象在暗夜里愈加清晰。既然忘不掉,那就聯(lián)系她吧。我找來她的電話,鼓足勇氣撥過去,想向她道歉。她對此毫無興趣。她也沒有警告我不要騷擾她。我猜不出她是不想接電話,還是以此折磨一個想向她道歉的人。這讓我沮喪。
王強死在中午。那天他開一輛白色寶馬,奔馳在鄉(xiāng)間馬路上,卷起一陣陣塵土,撲向道路兩旁的樹木和房屋,整個世界一片混沌。人們習以為常,在塵土里瞇縫著眼,臉上掛著羨慕,沒人想到白色寶馬正以百碼的速度駛向死亡深谷。人們對我回憶說,王強上車時面無表情。冷酷。霸氣。這形象與我印記里的王強產(chǎn)生錯位。
“我有些話想當面對你說,你能抽空回一趟小鎮(zhèn)嗎?”
上午王強給我打電話。相隔二十年,再次聽到他的聲音,低沉、謙遜,不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我心底的某根弦被撥動了。五年前,李娟還在縣里的招待所上班,我多次跟她談起王強。那種時候,我多半喝多了,迷迷糊糊,說出的話都沒經(jīng)大腦,清醒過來,又死皮賴臉地跟李娟說不要當真。她笑而不答。我猜不出她的想法。有一回,她滿臉嚴肅,仰望天際,幽幽地說:“總有一天王強會給你一個說法的?!碑敃r我不置可否。沒料到的是,她的話在五年之后驗證了。王強約我見面,顯然是要給我一個說法。那段埋藏心底的往事瞬間洶涌了。我答應他在小鎮(zhèn)見面,那是我們結仇的地方。多年來,我和王強在各自奔波,忙碌,活著,諸多往事隨風飄散,輕如煙花,還剩下什么呢?塵世間的爭戰(zhàn),情愛,家仇,理想……都隨著時光流逝如煙花明滅——注定的東西誰能抗拒?我勸慰著自己。在蒼天面前,誰又不是一只螻蟻?比如王強,比如李娟,比如趙紫,比如我。但是,我和王強之間,還有一個沒解開的心結。
趙紫說回到小鎮(zhèn)之前,王強時常做夢,而且是同一個噩夢。在夢里,他手持鋼槍,見人就殺,活生生的人枯草一樣倒下去。他驚醒過來,渾身虛汗,氣喘吁吁,眼前晃動著血肉模糊的臉膛。趙紫是王強的妻子。我相信她的話。她說:“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彼f她以前從不相信夢里的東西,不相信那是某種心理暗示,當王強陷入同一個夢境里不能自拔,到底產(chǎn)生了懷疑。她找到一個解夢人。解夢人告訴她夢由心生。她揣摩這句話,沒能揣摩出什么端倪,直到王強墜入河谷,仍然憧憬著屬于他們的未來?!皩λ乃溃覜]有半點預感,夜里我睡得很好。”她說這句話時很平靜,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以至覺察不到她內心的悲傷。
“我真的沒有任何預感?!?/p>
她低垂著頭重復這句話。王強對死亡的到來也沒有任何預感。事隔多年,他重回仍舊破落的林陰鎮(zhèn),糾纏他多日的噩夢莫名消失,頓然身輕氣爽,似乎割掉了身上的惡性腫瘤。半夜里,他滑下床鋪,悄悄溜出門外,獨自走到河邊。月色落在水面上,霧氣緩緩散開。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慢慢地向河流跪下去,閉上眼睛,默默祈禱。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這塊貧瘠的土地多么仁慈,包容他所有的魯莽與傷害。趙紫醒了,見王強溜出門外,悄悄地尾隨而來,發(fā)現(xiàn)他正跪在地上,不知不覺地淌了淚。王強在蒼茫的夜色下,看到一條歸去的路。他和趙紫相擁而泣。河流、巖石和樹木在身旁靜默。他們坐在河岸上,一起回憶多年前的那樁往事,月亮偏西了才離開河岸。黎明時分,王強走在街上,行人寥寥,幾條狗相互追逐。他想起年少時的情景。他和幾個同伴相互追逐,噼噼啪啪的腳步聲飄過整條街。老人們蹲在街角,抽旱煙,含著微笑望來。墻角仍舊,老人們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蛟S他們壽命已盡。他心中一涼,無端悲傷了。來到這世上,是老天的旨意吧,最終要歸去,也是老天的旨意吧——生到死之間剩下的只是活著——還有什么理由留下遺憾呢?他掏出手機撥了我的電話。我沒多想就答應與他見面。他掛掉電話,莫名激動,想對河面吼叫,嘴巴卻沒張開,只是出神地望著對岸。灑下來的陽光,洗一般純凈,幾只麻雀息在樹梢上,歪著腦袋瞅來。
我趕到小鎮(zhèn)時,王強已死在河灘上,尸體被救護車載走了,留下一陣嗆人眼鼻的死亡氣息。王強的突然死去使我措手不及。在前往小鎮(zhèn)的路上,我心情異常復雜,多年之后再次相見該是怎樣的場景?我們心里埋著仇怨。我做好了種種心理準備。突如其來的死亡毀掉了充滿懸念的相見。我站在王強死去的地方,地上殘留著污血,要不是這些污血,誰會想到這里死過人呢?王強就這么消失了。在死亡面前,人是那么無助,即使是腰纏萬貫的王強。趙紫帶著哭腔說,當時飛奔的寶馬驚嚇了兩頭路旁的水牛,慌亂中竟撞向寶馬,王強想避兩頭水牛,車子撞出了路面,墜下二十余米深的河谷。谷底是干枯的河床。趙紫說:“王強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話。”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看我,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榕樹上,樹葉茂盛,油光閃閃。不知趙紫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股被陽光映亮的反諷。王強拼打多年,功成名就,突然消失了,無盡的虛無把我吞沒。我立在趙紫身旁,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心里難過卻不悲傷,不敢問王強留下什么話。
“李娟等你去找她。”趙紫在離開小鎮(zhèn)之前對我說。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知道我想聽什么,但她閉口不言了。她立在那里,滿臉憂傷,周身滴落的陽光,純粹,明亮,硬朗,使她的憂傷顯得怪誕。她離開之后,我時常想起她,也想起王強。他們一同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們只是一場夢,醒了什么都沒有了。而我行走塵世間不也是一樣嗎?生是死的夢,而死是生的夢吧?心底不由一陣悚。趙紫在暗示著我,讓我去找李娟,向她道歉,不然會像王強一樣留下遺憾。但是,李娟連電話也不接,更不用說道歉了。而我的道歉,是真心的,還是被動的,抑或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慌?我不敢回答。我的夜晚變得古怪,曾經(jīng)糾纏王強的噩夢,在我的夜里復活,怎么也揮不掉。殺人。鮮血??謶?。我理解了王強。我從床上翻起身,想了想,給李娟發(fā)一條信息:王強死了!不久,李娟回復一條信息:好吧,我回來,有話當面說吧。
星期天下午,我坐在候車室里等待李娟的歸來。五年前的下午,我在這個車站送別李娟。劉東沒有出現(xiàn)。劉東是李娟的男朋友。一對金耳環(huán)使他們感情破裂,分道揚鑣。我跟趙紫說這件事時,她怔怔地望著我,欲言又止。趙紫的神情與當年的李娟一樣落寞。當時李娟的眼角掛著淚珠,頭也不回地擠上班車,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那輛班車開往廣東。在之后的夜里,每當想起李娟,總覺得自己被拋棄,而不是李娟。在我的記憶里,那輛班車鉆進一片夕陽,隱沒在一幢破舊的房屋背后。我直挺挺地立在街邊,直到夜色降臨。夜晚沉悶,沒有一絲風,往來的車輛發(fā)出煩躁的鳴叫。我對著大街吼叫:“我操你媽劉東!”五年后的今天,我依稀聽到那聲吼叫,咬牙切齒,嚇住半條街的行人。李娟這次回來,我沒有告訴劉東。他娶了房地產(chǎn)老板之女歐虹,育有一女,已為人父,不是五年前的劉東了。他再也不愿提起李娟,早忘了這個女人,似乎從來都與他無關。而李娟也找到新的男朋友了吧?也忘了劉東這個人吧?我猜不出來。我想多年之后,塵世如煙,我們應該記起誰,又能記起誰?此時我想的是李娟,并祈盼她單身一人。
“你這思想是正常的,卻是不道德的?!?/p>
趙紫對我說。她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說出來的話與留在心里的話,都能聽清楚,難怪王強能把生意做出國門。然而,他卻死了,積累的財富又有多少意義呢?在離開小鎮(zhèn)的那個夜晚,我和她住在一起。處理王強后事的幾天里,我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迷人,像野菊的香,由內而外,讓人憐惜,欲罷不能。我動了心,不由一陣慌張,不能讓她更傷悲了。我埋掉了這份心思,若無其事地忙碌。她瞟我一眼,爾后斜著目光,望向背后空蕩蕩的墻壁。她憂傷地對我說:“你是感情動物,但是你不懂感情?!蔽倚呃㈦y當,想逃又不知逃往何處,只好裝著嬉皮笑臉了。后來我們躺在一起,她告訴我說我的羞愧感動了她。這是不知羞愧的年代,即使是殘缺的羞愧也是真實的,而真實的是值得珍惜。她是在撫慰我,還是在撫慰自己呢?抑或都不是。那個夜晚,月光從窗口斜進來,攤在地板上,兩雙鞋子被映亮了。女士皮鞋高傲地立著,男士皮鞋萎縮一旁。巨大的落差使我心驚膽戰(zhàn)。我連忙把目光移開,不想以此影響情緒。趙紫沒有留意月光下的鞋子,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說:“想知道王強留下什么話嗎?”我沒有回答。“你是在擔心王強的吧?”她說,聲音細弱,卻如針氈,“你不該騙自己的心。”她撫摸我的臉說。我閉起眼,想此時的我道德嗎?不是!那為什么還這么做呢?我理解不了自己。“跟著心走就是了,沒什么對錯的?!彼A送Uf,“王強留下的那句話,與你有關的,他說他等不到你了。”
趙紫從王強的那句話,猜出我與王強之間存著某件相互牽扯的往事。王強死了,不存在了,往事存在與否還有意義嗎?“把你們的那件事告訴我吧?!壁w紫說,滿臉真誠。我抬頭望向窗外,望見一片靜默的月光。二十年前的夜晚,月光也如此靜默。那時我被幾個同學堵在走廊盡頭?!澳闶切⊥?!”他們這樣叫我。他們丟失一臺復讀機,怎么也找不著,幾天后卻在我的抽屜里找到了。我解釋說不是我偷的。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們不聽我解釋,認定是我干的。我的成績很好,只是沉默寡言,除了跟王強一起玩,似乎誰也不認識。班里的同學對我早已厭惡,都愿意我就是小偷,壓根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看著我的笑話。我茫然之中去尋找王強。我只有他一個朋友。他卻沒有出現(xiàn),遠遠地避開人群,蹲在操場旁的一棵桂樹下。我欲哭無淚。我沒有責怪王強,即使他站出來又能怎么樣呢?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我們班主任。她始終相信我,為我辯解,還在周會課上說那是誤會。這讓我感動。雖然她的解釋沒有任何效果。誰會相信那是一個誤會呢?人們遠離我,嘲笑我,對我吐唾沫,在我背后指指點點。王強也跟我斷了關系。我從此獨來獨往。我不怪王強。他要專心準備考試。那年他被保送重點高中,而我發(fā)揮失常,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第二年,我父親讓我轉了學。多年后的同學聚會,一位同學在醉酒后倒出復讀機事件的真相。他硬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說那件事是王強干的,我倆的成績都很好,但學校把保送名額給了我。我出了事,保送名額就不是我了。那次聚會我喝得爛醉,人事不省,據(jù)說又哭又笑,見女人就叫姐姐,鬧得滿城風雨。復讀機事件,改變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王強的命運。太詭秘了。我想要是沒有那件事,王強就不會因為埋藏多年的心結而回到小鎮(zhèn),那么他就不可能駕車墜入河谷了。歸根到底,命運把他送上了死亡之路?!斑@不是你的錯。”趙紫說。那是誰的錯呢?難道是死去的王強?他該為此付出生命代價嗎?當然不是。
“你們應該談一談呀?!?/p>
趙紫遺憾地說。是啊,要是早談了,我們的命運就不是這樣,但是誰又能算出自己的命運呢?我告訴她李娟說過王強會給我一個說法的。趙紫不再說話,目光憂郁起來。我莫名心慌。我忽然發(fā)現(xiàn)李娟的話是陷阱。在陷阱里,我看到了過往,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直以來,我沒跟王強挑明此事,在潛意識里讓自己占據(jù)道德上風,逼迫著王強背負罪責。這種表面的寬容而內心埋著仇恨使我嘗到報復的快感——我看到了虛偽的自己——倘若王強是負罪之人,那么我一樣需要贖罪。我們心間都藏著罪孽。我沒把這些告訴趙紫。她何嘗不知道呢?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子。她沒有點破這層窗戶紙,給我留下了一絲顏面。那么李娟呢?當時說出這句話,她是否早就知道我心中潛伏著魔鬼呢?我直想抽著自己,手卻沒有抬起來。我不想讓趙紫笑話,一股寒流卷裹而來。
遇到李娟,是五年前的中午。她守在縣委大院門口,手里抓著一疊泛黃的材料,發(fā)放傳單一樣遞給走在下班路上的人們。許多人從她身邊走過,趕著回家做飯或接送孩子,沒理會這個焦慮的陌生女孩。她和手里的材料一樣微微發(fā)顫,不知所措。我從沒見過如此不堪的上訪者,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接過她手里的材料。“先去吃飯吧?!蔽曳朔牧险f。她的眼睛眨巴著。“邊吃飯邊說吧?!蔽覍Σ牧掀鹆伺d趣?!澳阍娓冈诠适吕锘钪!背燥垥r我這樣對她說。她滿臉疑慮,似懂非懂,遲疑地夾起一塊豬肉。我沒能為她做什么,盡管我尊敬她曾祖父,那是一條漢子。后來她到縣招待所上班,我們隔三差五見面,時常談起她死于戰(zhàn)亂的曾祖父?!拔腋赣H怎么一點也沒有我曾祖父的基因呢?”她對她父親很失望。她曾祖父死于1927年,年僅25歲。史料如此記載她曾祖父:
李君秉鐸桂地人也,廣東黃埔軍官學校第二期畢業(yè)生,卒業(yè)后,充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司令部秘書兼第一師政治部主任。他是中國共產(chǎn)黨員,意志堅強,思想精密,從不為敵人所屈服。但因他努力革命工作的緣故,致被他母校教務校長何應欽派出人刺死。死時咽喉被縛,生殖器被割去,嗚呼哀哉!
趙紫對這個故事有興趣。王強死后,我擔心她過于傷心,又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就講起李秉鐸的故事?!拔以趺从X得李秉鐸沒死呢?”她幽幽地說。我沒有說什么,猜不出此話用意,但是她的感受沒有錯。我每每翻著李娟的上訪資料,李秉鐸始終站立著,身后是一片戰(zhàn)火,沖殺聲鋪天蓋地?!拔蚁氚涯愕脑娓笇懗尚≌f?!蔽倚攀牡┑┑貙罹暾f。她的眼睛眨巴眨巴著,說:“要是你寫出來了,我就做你的女朋友?!蔽覀儽銚粽茷槭?,然而我還沒把小說寫出來,她已經(jīng)和劉東好上了。劉東是我的同學。我介紹他們認識的。到招待所上班后,李娟越來越漂亮了,溫柔得體,惹人喜愛。我和劉東幾乎同時喜歡上她?!八矚g的是你曾祖父,而我不一樣,喜歡的是你本人呀?!眲|用這句話贏走了李娟的心?,F(xiàn)在李娟在歸來的路上了,劉東并不知曉,整天圍著歐虹轉,不能再讓他插足。我需要跪在她面前懺悔,除去內心的罪孽。劉東可否也需要懺悔呢?我不知道。我企盼著李娟給予我饒恕和寬慰。我坐在候車室里,望著來往的人們,表情各異,掩飾著不同的人生與故事。我的人生故事是否跟著李娟一起歸來?她越來越近了,快聞到她身上散發(fā)著的野菊般清香。
我對這股清香印象深刻。五年前,她拉著拖箱走向車站,我緊跟其后,她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把一個絕決的后背留給我。我立在那里,微風拂來,裹挾著淡淡的清香。在失眠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味這股清香。遇到她上訪的中午,身上是一股汗酸味。當時她翻出一張清單說:“你看看這個?!蹦鞘且粡堖`法沒收革命烈士財物的清單:
1950年,沒收李秉鐸住房320平方米;結婚送給妻子的金戒指8顆,重64克;金手鐲1對,重400克;金耳環(huán)2對,金項鏈2條,重量不評;雕花大床1張、大立柜3個、雕花太師椅8張、大古花瓶4只、皮箱6只、絲綢蚊帳4床、書柜2個,《辭源》《康熙字典》《資治通鑒》等珍貴書籍兩大箱。
我對那兩大箱書感興趣,工作人員用“珍貴”兩字來形容,讓我倍感親切與溫暖。那是對亡靈的尊敬。我想那個叫李秉鐸的人,念了許多“珍貴”的書后,內心才如此強大,連死亡都無法使他放棄信仰?!拔覀冃枰X,不是什么信仰,那個虛得很,養(yǎng)活不了人?!崩罹暾f。我們混熟后,她時常這么說。我想反駁她,又不知從何說起,物質侵占了我們的生活,所謂的信仰和思想被擠到角落里殘喘?!拔揖褪强瓷蠚W虹的父親有錢,那又怎么啦?我有什么錯呢?這年頭沒錢連孫子都不是?!眲|喝醉酒時就這般大呼小叫。我不怪他,人各有志,怎樣活著壓根不關別人的事。李娟告訴我說她曾祖母死在1966年冬天。“找到那兩箱書就拿到曾祖父墳前燒掉吧。”李娟說這是她曾祖母留下的遺言。李娟說:“他們的生活不一樣,到死了惦記的只是兩堆破書。”政府最終沒有歸還她曾祖父的財物,包括兩大箱書籍。政府在1985年補償了5000塊錢。她父親在補償單上簽字,并按下手指印。他父親患病后就后悔了?!拔腋赣H覺得補償金太少,連治病都不夠。”她說這句話時眼瞼低垂。她也覺得補償金少,但她不愿以這種方式打撈生活。這是無助的,也是無恥的。她多希望在她父親身上看到她曾祖父一樣的血性?!把皂斊ㄓ?,血性能讓你結婚,賣房,送孩子上學嗎?別他媽的扯淡了?!眲|說。他結婚后說話底氣足了,卻也粗俗了。我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不知還能做什么。李娟對我說她父親患病后,把家里的積蓄敗光了,想不出別的辦法就來找政府?!拔覀兪橇沂亢蟠?,政府不會不管我們的。”她父親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心里不是滋味,不論對她死去的曾祖父,還是她活著的父親,他們的生死在時空中顛倒了。“總會好起來的?!蔽艺f。言不由衷。她沒有說話,凝望著遙遠的蒼穹,似乎她曾祖父出現(xiàn)在那里,正含笑望著勞碌的蒼生。
“李秉鐸在死之前一定夢見許多樹?!?/p>
趙紫說。我一陣茫然。她不再解釋。這個聰明的女人,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或許是想念死去的王強吧?我心里特別別扭,但是沒覺得是罪惡。趙紫也一樣。她靜靜地靠著我,那張冷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輕柔的笑容。在她離開后,罪惡感卻洶涌而來,漫過頭頂,使我快要窒息了。她早預料到這個結果,才勸我去找多年不見的李娟吧?這個聰明的女人。她認為李娟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替代神父的存在——安撫和拯救我那顆污垢的靈魂?“你要把真相說出來,耳環(huán)值多少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真的,只有這樣你才能得到原諒?!壁w紫撫摸著我的臉說。她的手柔而滑膩,似乎沒有骨頭。
候車室外,陽光燦爛,整條街道色彩斑斕?!熬拔锩啦幻?,要看人的心境?!崩罹暝谖迥昵斑@么說。那段時間,縣招待所里丟失一對金耳環(huán),所有的證據(jù)指向她,使她心情無比煩躁。我就帶她到野外,沒話找話稱贊風景,想讓她分散注意力。她冷不防頂了我一句。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句話,悟出了某種存在的哲理。而此時,車站外邊的桂樹、榕樹以及青竹,如同懷春少女在低眉燕語,都與她歸來有關吧?她將帶著神父的旨意到來。
五年前,我給縣委書記當秘書,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漸漸地讀懂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焦慮,虛偽,利益,主宰著每個人的命運。我學會了沉默,隱退到一旁察顏觀色,小心翼翼,總被一股無來由的虛無感吞噬,心力交瘁。在王強死后,我不時陷入對宿命的思索,冥冥之中存在著因果,前世與今生,罪惡與救贖?!澳阈呕浇虇幔俊壁w紫問。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不是一個信徒,也無意成為一個信徒,卻渴望心靈得以皈依。“展現(xiàn)真實的一面吧,人無完人,連上帝都會犯錯?!壁w紫安慰我說。我相信她的話。五年前,一個山村發(fā)生火災,兩百戶人家燒成灰燼,滿目瘡痍,千余人在寒風中顫抖,呼喊和哭泣。我把材料送到書記辦公室。他站立窗前,沉默不語。窗外立著幾叢青竹,風拂來,搖搖曳曳,如同墳頭上招魂的幡紙。我不想打擾他,把材料擱在桌上,卻見他眼角溢著淚光。我不由一陣驚慌,咬了咬牙退出門外。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刻,書記流露了他的另一面,虛弱的,也是真實的。我看到了他內心的駁雜,一個我所不了解的人。而我了解自己嗎?知曉內心潛伏著怎樣的激情與渴望?要是把名字去掉我又會是誰呢?內心的希望與絕望是否與我相關?這些問題嚇住了我。我默默地回想走過的日子,無外乎行章辦事,按著街頭的紅綠燈行走斑馬線?!皶涍€有這一面呀?有時他也是個好人?!崩罹曷犖艺f起書記時感慨地說。她眼里淌著一股泉水般的清澈。趙紫聽了這個故事后一言不發(fā),好半晌,掏出一塊表遞過來,陽光在手表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按魃习?,作個紀念。”她說。我看著她,沒有伸手去接。她把表塞到我手里。 “有時回憶也是一種贖罪。”她低垂著眼眉說。我不明白她的話,但心里愿意接受了。那是一塊鑲金表,精致,貴氣,價格不菲。我坐在候車室里,不時抬起手臂搖了搖,衣袖褪下去,手表就顯露出來,五點,五點半,五點五十。此時,夕陽越過窗臺,照亮打掃衛(wèi)生的大姐臉龐。而李娟也正在夕陽里趕來,如同五年前在夕陽里離去一樣。這是一個輪回嗎?
李娟的離去和歸來緣于一對金耳環(huán)。
王強下葬那天晚上,我跟趙紫談起那對金耳環(huán)。王強在中午入葬。當時陽光燦爛,白皓皓一片,沖淡了山坡上的悲傷。道師在墳旁念念有詞,為亡魂超度。趙紫披麻戴孝,眼圈通紅,沒有流淚,也沒有嚎哭,臉皮微微發(fā)顫。人們默默地往墳坑里鏟土,泥巴掉落在棺材上,四下散開,越聚越多,淹沒了棺材——王強從此存在記憶里了——這樣的記憶又能存在多久呢?我渾身一震,想多年來積蓄心間的仇恨,在王強消失之后,還有多少意義呢?實在不值一提。既然不值一提,以往的難以釋懷,多半是放不過自己吧?一直以來,我都那般自欺欺人。心被刺痛了。那天趙紫沉在傷悲里,咬著嘴唇強忍住哭泣,沒人知曉她在想什么。人們說她哭出來倒好了。我擔心著她了,不住地與她說話,安慰和鼓勵著她。她始終一言不發(fā)。我沒轍了,想了想,講起了改變許多人命運的金耳環(huán)。“你像在說書?!壁w紫低低地說,透著憂傷和懷疑。她不相信我的話。盡管如此,我還是很高興,畢竟她開口了。她遠離我的生活,很多東西看不透。我想連生活在此的自己都看不透,何況來自遙遠的一個陌生女子呢?“你就當故事來聽好了?!蔽艺f。“嗯,好?!彼f,低頭垂眉,言語細碎,讓人心疼。
“你就說那個檢查組吧。”
趙紫說。她陷入了那件久遠的往事。檢查組是從北京來檢查“普九”工作的。在檢查組到來之前,縣里召開了五次會議,強調迎接檢查的重要性,務必對每個細節(jié)都認真考慮。那是省里下達的死命令。檢查組甫一到來,整個縣城一陣手忙腳亂?!翱h里的工作無外乎就是玩這些無聊的紙上游戲,什么材料啊,什么報告啊,整個就是勞民傷財?!眲|憤憤地說。我沒說什么,也不愿說什么,有失公允的話不值得爭辯。劉東心態(tài)如此,與他屢屢考不取公務員有關。誠然,他的話也不無道理。曾經(jīng)有一所學校的名冊與實際學生不符,多出一個學生,熬壞了負責材料的人員。那天我陪縣委書記去檢查工作,喝了幾杯酒,見他們愁眉不展,隨口說:“那就填死亡吧。”他們拍著腦瓜,高興地照辦了,居然成了一條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澳銈兪窃鯓诱写I導的?”趙紫冷不防冒出一句。檢查組長是女人,四十多歲,清裝淡粉,戴著一對金耳環(huán),透出一股特別的氣質。書記和縣長笑臉相迎,陪其左右。在我的經(jīng)驗里,接待男領導比女領導容易一些。男領導多半喝茅臺五糧液,半醉半醒了,許多話好說了,許多事也好辦了。可誰敢把女領導往死里灌呀?女領導喝醉了怎么辦?喝不過癮又怎么辦?這是棘手的問題?!斑€會為這樣的事考慮呀?”趙紫說。她變傻了,因為悲傷。那回書記和縣長快變傻了,檢查組四處走訪問卷,興趣盎然,毫無倦意,整整住了一個禮拜才離開。離開那天,沒有太陽,陰沉沉的,送別的氛圍顯得壓抑。縣里處級干部傾巢而出,立在賓館門口,笑臉相送。組長反應冷淡,臉色蒼白,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很快就顯出了不耐煩。這是危險信號!人們心底一涼?!澳銈兡鞘巧窠?jīng)過敏,一個神情就胡猜,沒事都會整出事來。”劉東說。自從金耳環(huán)失去后,劉東對我說話就這副口氣。
檢查組離開后,縣里召開緊急會議,我做記錄,那是我的工作,因此縣里的許多要事我都知曉。那天的會議是總結、分析工作中的紕漏。焦點在于組長的臉色為何如此不堪。沒人能說出一個合理的答案。會議室里彌漫著沮喪。那時縣委書記接到檢查組長秘書打來的電話,告知說組長的金耳環(huán)不見了。大家松了口氣,會意地笑了,想原來如此啊?!霸瓉砣绱耸鞘裁匆馑??”趙紫問。我說大伙覺得組長沉不住氣,到底說出了緣由。散會后,我跟著副書記來到招待所,叫李娟來問話,她負責收拾組長的房間?!斑@和李娟有什么關系呢?”劉東不滿意地問。那時劉東和李娟好上了。事后,他總是這么對我抱怨。那時李娟站在那里很不自然。副書記看在眼里,懷疑了,問話就變了味。副書記說:“收拾房間時見過什么東西沒有?”李娟望望我,搖了搖頭,滿臉無辜。她用眼睛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裝作沒看見,把頭扭向窗外,幾個服務員在觀望。李娟沒了依靠,心慌了,說話也結巴了。她說她沒拿什么東西,她不是那樣的人,她說老天可以作證??墒牵@年頭誰還會相信老天呢?她說她都要嫁人了,怎么會做這種事呢?可是,戴著金耳環(huán)不是更風光地出嫁嗎?“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拿的?!彼秸f越急,連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澳銈兪窃趥@個姑娘?!壁w紫淡淡地說。事隔多年,我每每回想起此事,心里堵得慌。然而,五年來我從不提起,也沒人想到李娟受到的傷害,連劉東都拂袖而去,再也不過問這件事。他覺得丟盡了臉。那天副書記心情煩躁,不耐煩地揮手叫李娟離開。他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滿臉疲憊,猛地睜開眼,說:“給派出所打電話?!?/p>
回想起來,那件并不復雜的事,因為副書記莫名其妙的煩躁,使許多人的命運發(fā)生改變,比如李娟,比如劉東,比如我。我們蜷縮在各自的暗夜里,以同一種姿態(tài)抵抗難以名狀的惶恐?!罢娌辉撟尵旖槿??!壁w紫說?!斑@都多大的事?殺人放火嗎?不就是個破耳環(huán)?”劉東對著我吼叫。他滿臉憤怒,口沫橫飛,張牙舞爪,要不是李娟死死抱住他,早對我揮拳頭了。“你不就是書記秘書嗎?你就不能跟書記說句話嗎?難道你只是一個辦事工具而已?我操!”劉東說。他的話越來越難聽,我暗吃一驚,不由在心底為自己辯解,想每個人都有難處,不報警該怎么辦呢?我沒說出來。往事已矣,劉東依舊耿耿于懷,勝過了對李娟的懷念?!皠|是在氣頭上?!壁w紫說。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多年之后,劉東的那句氣話愈加顯現(xiàn)出真理的一面。一直以來,我按部就班,那不是一只工具嗎?——我所做過的事與生命的本源有多大關系呢?而生命的本源又是什么呢?在生命過程中尋找其意義?忠誠,艱苦,隱忍。無時不在意識里存在。經(jīng)歷諸多世事之后,我漸漸地讀懂了這些詞匯的另一層意義。當年李娟憤然離去,我的夜晚陷入凌亂不堪,充滿災難的夢境夜色一樣接踵而來。
“要是我,不會像李娟一樣選擇。”
趙紫望著夜空幽幽吐出這句話。我既沒辯駁,也沒贊同,在這件事上,還會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呢?五年前的上午,警車呼叫著駛入招待所,幾名警察跳下來,荷槍實彈,匆匆地奔往大廳?!澳隳芟胂蟮玫降?,服務員都嚇壞了?!蔽一貞浧鹉莻€上午,服務員瑟瑟縮縮著,沒人敢說一句話,滿臉不安和焦慮,連走路都不敢抬頭。警察把組長住過的房間翻遍了,沒有找到金耳環(huán),只在床底下翻出幾張廢棄的紙片和幾只發(fā)霉的避孕套。“警察對此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似乎早就知道這個結果?!蔽一貞浾f。當時警察了然于胸的神情讓我難忘。他們回到前臺,調出錄像,話也不多說,跳上車離開了?!熬熘皇莵碜鰝€姿態(tài)。”趙紫說,“有時候姿態(tài)決定事態(tài)?!蔽屹澇伤脑?。當年服務員對組長的金耳環(huán)印象深刻,金光閃閃,散發(fā)出一股沁人肺腑的貴氣。她們私下里嘖嘖嘆息,渴望著嫁人時,要是能戴上金耳環(huán),一輩子也就值了?!袄罹暌蚕霌碛心敲匆粚鸲h(huán)?!眲|攤開雙手沮喪地說。那是價值不菲的金耳環(huán),劉東連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哪買得起呢?這使他陷入窘境。
我見過警察傳喚工作人員的筆錄:
服務員A:反正不是我拿的,打死我也不可能拿,就算我有心拿,我有那樣的機會嗎?我收拾的房間在五樓,丟失耳環(huán)的房間在九樓,當時與我一起收拾的還有服務員B,再說了,我沒那么傻的嘛,做那樣的賊,丟死人了。
服務員B:我不知道,我的話算不算話,反正你們是警察,我從小就熱愛你們,這輩子都想嫁給警察,想嫁給警察的女人會去偷別人東西嗎?肯定不是我。我還想嫁個警察呢,有警察娶小偷作妻子嗎?要是你們會娶嗎?我不是那個意思,反正你們也都結婚了,說也白搭。反正警察和小偷就是老鼠和野貓的關系。小偷是老鼠,你們是野貓,也不是那意思了。反正你們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服務員C:說我不喜歡那對漂亮的金耳環(huán),那一定是假話,但天地良心,我可從沒起過那個壞心眼,去做個盜賊,我不喜歡盜賊,我進過組長房間,但只是做衛(wèi)生服務,絕對沒有做別的任何事情,再說如果我拿了,那么組長就不可能在第二天的時候再戴了,是吧?而組長丟失耳環(huán)的那天,不是我去收拾那間房,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服務員D:不瞞你們,我們說過結婚時想戴那樣的金耳環(huán),可我連男朋友都沒有,跟誰結去呢?哦,對了,聽說李娟倒是打算嫁人,聽說她男朋友很勤奮,讀書也好,只是運氣不怎么好,每次考試都差一點,聽說只要他一考上就結婚。嗨,我不是在說她壞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你們就當沒聽見,當我放屁好了。反正我覺得,如果一定是我們當中有人拿了,不,是偷了金耳環(huán)的話,我覺得李娟最可疑。
……
“這些筆錄對李娟不利?!壁w紫看了我一眼說,“當時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替李娟著急,她是我的朋友,怎么會希望她出事呢?“可是你也懷疑過她對吧?”趙紫問。我渾身一震,被潑了冷水一般。我沒懷疑她。也沒完全相信她,那是習慣性使然的吧?那是職責所在不得不為,但是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借此外衣來掩飾內心嗎?久而久之,連我們自己都讀不懂自己了,不清楚自己都在干什么?當年被警察傳喚的服務員們,回到招待所便不說話了,集體沉默使李娟處境艱難。我想緩和她們之間關系,請她們下館子。她們去了,卻沒人說話?!澳阍趹岩晌?。”李娟說。當年李娟的這句話,依稀在耳。“你是什么意思呢?是因為你是公務員?還是在報復李娟沒有選擇你?告訴你,就你這樣子,讓她再選一百次都不會輪到你?!眲|瞪起眼對我說。我說沒有懷疑她,更沒想要傷害她。我也喜歡過她。她是一個好女孩?!暗悄銘岩蛇^她?!壁w紫很肯定地說。我一時語塞,無比喪氣了——心底活著魔鬼。“當時我真沒那么想?!蔽覡庌q說?!拔蚁嘈拍愕脑挘皇悄悴⒉恢郎砩匣钪硪粋€自己?!壁w紫說。但是,今天上午才下葬她的丈夫王強呀?她怎么能如此談論別人的故事呢?以此轉換內心的傷痛?或許在他人身上解剖自己的靈魂?“我該死,我有罪?!蔽业椭^說。“凡夫俗子誰人無罪,你說呢?”趙紫說。我回答不了這問題。當年金耳環(huán)事件,在一夜之間傳遍整座縣城,人們議論紛紛,最后歸結為是李娟偷的?!吧碚慌掠白油??!碑斈晡疫@么勸慰李娟。她沒有說話,心神不寧?!八@樣會出事的?!壁w紫說。五年前的下午,李娟拿著牙具送給旅客,神情恍惚,走錯了門。門里是一對正在熱乎的男女。他們的興致敗掉了。男人找到招待所經(jīng)理,要求賠償精神損失,或讓李娟在他面前脫光也罷。經(jīng)理賠理道歉,并免除其住宿費?!爸灰愕膯T工脫了,別的什么都好說?!蹦腥苏f,耍起無賴了。經(jīng)理說:“要是她不是我們的員工呢?”男人說:“怎么可能呢?”經(jīng)理當即把李娟叫到跟前,說:“小李,由于你的工作失誤,對酒店聲譽造成極大影響,你到財務室結算工資回家吧?!崩罹隄M心委屈,想爭辯幾句,結果什么也不說轉身走了。
劉東和歐虹結婚后,每當回憶起過往,依舊心有余悸。“有些傷痛太過深刻,想忘都忘不掉。”劉東說,“但是,要不是那段日子,我和歐虹是不會在一起的,這就是命,是吧?我操!”劉東說這話,財大氣粗的模樣,看不出曾經(jīng)的傷悲。歐虹傍在他身旁,小鳥依人,臉上爬著滿足的笑意。她是一個啞女。“我想回去上班。”李娟跟我說過幾回。那段時間,她哪也不去,整天悶在出租房里,如同一只困獸。我和劉東擔心這樣下去會把她逼瘋,但是我只是一個小秘書又能做什么呢?“就看你愿不愿了,她是怎么進招待所的,你不會忘了吧?”劉東為此事與我較著勁。當初縣里為了安撫她父親,破例讓她到招待所上班——那是我在書記面前出的主意。當時書記看著我,會意地笑了。但是,此一時,彼一時,金耳環(huán)牽扯著縣里的神經(jīng),沒處理好這件事,怎么可能回去上班呢?那段時間,招待所里人心惶惶,誰也不愿說話,沉默而壓抑。而李娟離開招待所后,人們一下子輕松了,歡聲笑語四處飄蕩。人們發(fā)現(xiàn)笑聲與以往不大一樣,有些空落,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李娟卷走了。
“大家都知道問題出在哪,又不知道出在哪?!?/p>
趙紫說。她說其實金耳環(huán)沒有丟失,而是藏在每個人的心底,使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奥犇氵@么說,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我說。那段日子我不愿見到李娟,害怕被她看透什么——原來是耳環(huán)在藏心底?人們的種種議論,使她感到煎熬、焦慮和憂傷,無所適從。她身邊的朋友相繼離去,沒人為她爭辯,不論走到哪里,總被人指指點點。這使她疑神疑鬼了,不時回頭觀望,又什么也沒看到。人們忙碌自己的生活,房價,孩子,柴米油鹽,誰在乎她是誰呢?她無法安心,不愿意上街,整天縮在出租房里。“她快神經(jīng)質了。”劉東焦慮地說。但是我?guī)筒簧厦ρ?,只能祈禱警察早日破案,還她以清白?!熬炱瓢噶藛幔俊崩罹昝刻於即騺黼娫拋碓儐栁?。我的回答總讓她失望,久而久之,也讓我自己失望。我厭煩了她的電話。她為什么不去問劉東呢?“你終究還是報復了她?!壁w紫說。她的話使我暗自一驚,細心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潛意識的東西總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浮現(xiàn)?!叭绻惆阉敵烧嬲呐笥涯銜挓﹩??”趙紫這么問我。我的腦袋低垂下去,感覺壓著千百斤重。
“劉東和李娟的矛盾在那時激化的。”
我告訴趙紫。那年劉東的公務員考試進了面試,朋友們給他出主意,建議他找人請客送禮。“你得幫幫我。”劉東找到我說。我們相商著給誰送禮,忙了一陣子,結果請的客沒來,禮也送不出去。他糊涂了,不知問題出在哪。有人提醒說是金耳環(huán)。他不由懷疑了,難不成真是李娟偷的?“那時我居然懷疑她,真是昏了頭,我這豬腦子,怎么那樣傷她呢?”劉東懊悔地說。我能理解他。他與李娟分手后,仍然沒被錄用,甚至還傳出一些風言風語,說要是歸還了金耳環(huán),結果肯定不是這樣?!爱敃r我竟相信這樣的話,我都在想著什么呀?”劉東說。他還一邊抽著自己。“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呢?”李娟曾這么問劉東。劉東的嘴抖了抖,沒能說出什么話?!澳悴辉搼岩晌遥阋嘈盼也艑?。”李娟重復著說。劉東仍舊沒開口。劉東不相信她了,還有誰相信她呢?她掩面失聲。劉東想抱一下她,安慰她,手卻怎么也伸不出去,似乎面前隔著一堵墻。
“你知道嗎?我知道不是她干的,怎么可能干這種事呢?我了解她,她根本不是那種人,打死她也不會去干這種事,那是什么呀?那是偷盜,是賊,她最為不恥的行為,她從來都是一個好姑娘。問題是,我心里也懷疑過她。這不是很可笑嗎?我居然懷疑她。我是從來都沒想過要懷疑她的,可我心里就是懷疑了她,而且懷疑的念頭是那么強烈,以致于她傷心離去?!?/p>
劉東的聲音越來越低,成了抽泣。我理解他的感受,也相信李娟不是那樣的人,腦子里卻蹦出一個念頭:有時行為是不受大腦使喚的。我有時站在樓頂,望著遙遠的天宇,想象著自己跳下去,感受著墜落和飛翔,這種念頭真實存在過。我恍惚著,直想抽自己,結果把手擱在劉東的肩上。“我沒有幫上他們什么忙。”我對趙紫說。劉東自尊心極強,用他的話說可以接受失敗,但不能接受恥辱。“該死的耳環(huán)讓我受夠了?!眲|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怒吼著。李娟蜷縮在墻角,滿臉恐慌和無助。多年后,我再次回想起那個夜晚,發(fā)現(xiàn)劉東把自己囚進了沒有鑰匙的心牢?!澳菚r我給他遞一支煙。”我對趙紫說。我一樣束手無策,能做的只是用煙霧掩埋內心的虛弱。“你相信愛情嗎?”趙紫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什么才是愛情呢?——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泰坦尼克號的羅斯……但是,這些故事都以悲劇結局,難不成只有悲劇才能成就千古絕戀?
“他們分開是必然的了?!?/p>
趙紫抽了一下嘴角說。我點點頭。我見證他們的苦痛和煎熬。劉東不愿回出租房了,狹窄的房間充斥著焦慮、失敗和恥辱,壓得他喘不過氣。“我知道我與劉東不可能了?!崩罹暧挠牡貙ξ艺f。她眼角含著淚水。這個該死的劉東!我在心里狠狠地咒罵??赡鞘撬麄儍扇酥g的事呀,我又能幫著誰呢?李娟告訴我她無數(shù)次想象著和劉東結婚的情景,相夫教子慢慢老去,卻被一對耳環(huán)打敗了?!胺珠_時我說了很多很多話。”李娟告訴我。她說那時劉東極不耐煩,沒說一句話,目光調到窗外,陰雨細碎地飄落,使她的話變得潮濕。
我見到李娟的父親,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他是一個瘦小而黝黑的男人,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刀削般深刻。當時他縮在被單底下,因疼痛而不時發(fā)出呻吟。這場景破壞了我對李秉鐸的想象。她曾祖父是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汗的漢子。我理解了她對父親的抱怨。她父親,五十來歲,疾病纏身,精神萎靡,無法讓人聯(lián)想到遙遠的李秉鐸?!拔腋赣H又要我去上訪。”李娟憂傷地說。這個瘦弱無比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在無助的夜晚,無比懷念他的祖父。他內心里充滿著希望和絕望,使他忘記了他祖父的所為和囑咐,以他祖父瞧不起的方式尋求幫助。他和他祖父隔在時空兩端遙相對望。存在。消亡。意義。這些詞匯煙霧一樣四處彌漫。“我不會再去上訪的?!崩罹険u頭說。“但是,她幾乎沒有選擇?!壁w紫說。是的,李娟別無選擇。五年之前,她卷起東西離開劉東?!敖K于他媽的輕松了。”劉東興奮地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李娟的離去解救了他?!胺孔邮菍捔耍?,心卻變窄了?!眲|說。不久后,他沮喪了,腦袋耷拉著,毫無精神?!澳阈睦锓挪幌滤腿フ宜??!蔽遗闹募绨蛘f。劉東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埋藏心底的耳環(huán),又散發(fā)出寒光,使他手足無措。
“后來是李娟找回來的?!?/p>
我回憶說。那是周末的中午,我和劉東在出租房喝酒,發(fā)泄著滿腹的牢騷。李娟慌里慌張地推開門,還沒說出口,眼淚已下來了。李娟說她與她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她能理解她父親的心情,但不愿再去上訪。我和劉東都支持她。問題在于,她父親的病早已敗了她們的家境。而她母親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女人,沉默寡言,縮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是不時巴望著李娟,眼里盡是不安。“要不我們還是回家吧?”她母親說。這是她母親說的唯一一句話。她父親閉上雙眼,眼角溢出淚水。“我會想辦法的?!崩罹暌е勒f。她能想什么辦法呢?她們的親戚不多,也不富有,縣城里沒有什么朋友,劉東沒有工作,我的工資不高,都沒能給予她什么幫助?!斑€是去上訪吧,再試一試啊?!彼赣H在醫(yī)院斷藥后懇求著她說。她盯著她父親,心里無比疼痛,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要不把那對金耳環(huán)拿去換錢吧?”
她父親再次懇求著說。他父親什么時候聽到了傳言并相信了呢?她怔在那里了,目光呆滯,如同靈魂出竅。“醫(yī)生,出院!”她怒吼著,把護士都驚嚇住了。至今,我仍然能夠聽到那聲絕望的怒吼?!翱蓱z的姑娘,與其說她父親懷疑她,還不如說是她父親對生的渴望。”趙紫搖著頭說。她父親出院時,滿臉的絕望和悲傷。他們坐上一輛三輪車,搖晃在大街上。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目送他們遠去,消失在街角,整個縣城剩下一片蒼涼。
“她父親死在那個冬天。”
我對趙紫說。我說我們不該談論死亡。“沒事,討論死,是為了明白地活著?!彼f。她的語氣越來越平靜。她是以這種方式紀念死去的王強嗎?在死亡的悲傷里追問活著的意義需要多大勇氣?“人生有很多岔口,誰也不知道會在哪個岔口走出去,是吧?”趙紫望著我說。我沒有回答。她的目光飄到了別處。我跟著望去,看到一個老人蹣跚前行,影子瘦長瘦長地越在地上——是否走向他的人生岔口呢?我不知道?!袄罹旮赣H的死,我很難過,像自己身上的什么東西跟著死去了?!眲|悲傷地說。我點點頭,看到了他內心的什么東西漸漸枯萎、消亡。
“縣里怎樣處理金耳環(huán)事件?”
趙紫仰著頭問。她眼里散著一種寧靜的悲傷。“縣里早備有預案。”我說。我不敢正視趙紫?!斑@事有規(guī)定,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李娟。”我低著頭說。縣里對這件事的分析是這樣的:一是組長丟了金耳環(huán);二是沒丟金耳環(huán);不管丟沒丟都要還一對金耳環(huán)。這是會議的精神。大家心領神會?!耙粚鸲h(huán)能打得動組長?”趙紫問,懷疑著。“縣里已有別的安排,可能是組長還想要一對耳環(huán)吧?!蔽艺f??h里派人到香港買回一對金耳環(huán),等組長來復檢時還給她?!拔乙恢睕]有告訴劉東,直到現(xiàn)在都沒說,他并不知道,對他們不公平?!蔽艺f?!昂芏鄷r候,找到事情真相,生活反而失去平衡,真實的會變成虛假?!壁w紫說。我猜不出她是在為我辯護,還是在感慨人生,心間疼痛了。我想,要是劉東知道真相,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呢?
“李娟把耳環(huán)寄了回來。”
我嘆著氣說。李娟在她父親死后離開家鄉(xiāng)。當她從視線里消失,我想起她的曾祖父,那個叫李秉鐸的男人,會保佑著她,給予她信念和力量,行走在復雜的塵世。我對她的出走不再擔心。幾個月后,她從廣東寄回一對金耳環(huán),收件人是我,讓我轉交給縣里。“她是一個賊!”劉東咬牙切齒地說。我們沒料到會是這樣。她瘋了!一定是瘋了!她怎么能干這種事呢?即便她干了,死不承認不就完事了嗎?為什么還要往槍口上撞呢?但是,不承認就沒事了嗎?躲過了他人的責問,能躲過內心的責難嗎?我不知道。而她的形象在我的記憶里破碎了,怎么也拼接不起來?!八幌脒B累劉東,可是她想得簡單了?!壁w紫說。“后來我也想明白了的。”我說。我沒把耳環(huán)交給縣里,除了我和劉東沒人知曉。不管她做過什么,我們都曾經(jīng)愛過她。“你想過怎樣處理耳環(huán)嗎?”趙紫問?!拔蚁脒^,耳環(huán)擱在手里,很難受,不舒服,又不知擱在哪好?!蔽艺f。幾年來,耳環(huán)壓得我喘不過氣。李娟離開后,劉東和李娟不再聯(lián)系。不久劉東當上協(xié)警,背著馬褂在街頭巡邏。李娟杳無音信,消失在我們的生活里。
“劉東與歐虹走到一起也是因為金耳環(huán)?!?/p>
我說起了歐虹。她是啞女,以百萬嫁妝出嫁,極盡奢華,轟動了整座縣城。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街頭巷尾全都在議論那樁婚禮,省電視臺主持人為其主持,縣里有頭臉的人全都出現(xiàn)在婚宴上,儼然一個茂盛的節(jié)日狂歡。事情的經(jīng)過并不復雜,歐虹在街上行走,突然被人扇了兩巴掌,還沒清醒過來,耳垂上的耳環(huán)就被人摘走了。當時劉東在街上巡邏,看到有人搶金耳環(huán),心里的什么東西瞬間爆炸,忽地彈起來追向劫匪。據(jù)目擊者回憶說,劉東不要命了,竟往劫匪的刀口上撞,受了傷而劫匪逃掉了。之后的許多夜里,我想象著劉東的形象,他渾身是血,身旁站著一個受到驚嚇的姑娘。那就是歐虹?!昂髞硭麄兙徒Y婚了?!蔽倚α诵φf。在他們結婚之后,我每每回想起街頭捕斗的場景,越來越覺得那是電影橋段?!坝⑿劬让啦粫羌俚陌??”我曾在酒后質問劉東?!皻W虹是個啞女,這不假,但她有個富貴的父親,這也不假,是吧?”劉東一臉不屑地說?!拔也伲 眲|又罵了一句。“你心里不夠陽光?!壁w紫說。我心間微微地涼了。而現(xiàn)在,我想著遙遠的李娟,心頭泛著一股溫暖。
講完李娟的故事,黎明已經(jīng)到來,河對岸出現(xiàn)幾只人影,在霧氣中向田野搖曳而去?!拔业米吡?。”趙紫說。她懶在床上,身材很好,像一條蛇,彌散霧氣的目光望著我。我不知她是不是在等待吻別?!澳悴灰獮殡y自己,凡事跟著心走就好,你我都是罪人,活著本身就是救贖?!彼f。她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上。不久前的黃昏,我聽過這樣一句話,是街頭算命先生說的。那天我在車站對面行走,街旁的店面關了門,是落寞的郵政局,不遠處是一只垃圾桶,許多紙屑和紙杯溢出來,散亂一地,路人繞道而行,兩條狗卻趴著酣睡。“老板看面相吧,說不對的不收你錢?!彼忝壬⒅艺f。那是街頭常見的算命先生,蓄著一綹花白胡須,頭發(fā)系成一束,深山道士的打扮,把握十足的語氣使我駐腳。
“你心里藏著一件事,至今困擾你,要學會放下。人的命運不同,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因,也是自己的果,心里的欲望是心魔使然,放下才能遠離是非。你也好,他也好,只是生命過程中的一面鏡子,終會遠去,不值得用生命去計較,如同身邊息息相關的樹葉,又毫無關系,記住活著只不過是一種救贖?!?/p>
算命先生口才真好,要是讓他在會議上講話,臺下的人們定然興致高漲?!斑@里不許擺攤,快把你的破攤撿走吧?!睅讉€城管赫然立在身后。算命先生淡然的臉,瞬間現(xiàn)出一片慌亂,邊點頭邊收拾東西。他為別人算命,卻算不出自己。我心里莫名難受,似乎完整的東西破碎了。
“總有不如意,因為這是人生?!?/p>
趙紫說。她望向遙遠的天際,即將到來的離別,或許是永別的開始。我們都知道這種可能性,但是都沒有為此悲傷。這個聰明的女人,在她丈夫死去的這些天,居然與另一個男人秉燭夜談,關于生和死,以及那些被忽略的日常。她將消失在天際之外,陽光和雨露會息在她頭上。她會在某個夜晚念起我嗎?她將乘坐飛機,抵達新加坡,奔向王強留下的公司。王強的死把她推到另一個境地,來不及思想。在王強的命運里,她別無選擇,雖然他死了,但她活著。“李娟會戴上耳環(huán)的?!壁w紫說。金耳環(huán)放在我的背袋里,我伸手進去,觸摸到一陣涼意。五年前的夜晚,室外飄著陰雨,寒風呼嘯,我揣著金耳環(huán)敲開組長的房門?!芭叮蚁肫饋砹?,耳環(huán)夾在筆記本里,到家了才翻出來,我忘了給縣里說一聲,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抱歉,你回去跟書記替我說明吧?!苯M長滿臉歉意地說。我尷尬地退出房間,跑到行人寥寥的大街上,寒風和陰雨裹挾而來,孤寂的街燈滴著水珠。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大橋上,橋下是寬廣的河面,沒有燈火的小船泊在岸邊,靠此為生的漁民是否已然安睡?岸上徹夜不眠的燈光與他們沒有關系。
“啊——”
我仰天長嘯,那個夜晚,沒人在意一個人在橋上呼喊,凄愴的聲音在寒風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是否出現(xiàn)在李娟的夢境里。我渾身濕透地敲開劉東的出租屋。歐虹正為他削一個蘋果,一副居家女人的幸福。我躥過去,二話不說,和劉東扭打成一團。歐虹哇哇怪叫,慌亂中拉滅了燈。當燈再次明亮時,我和劉東抱頭痛哭。她不知何故,只陪著流淚。她是一個好姑娘。我沒把耳環(huán)的事告訴劉東。他的生活容不下這些。我也沒把這事告訴書記,一切都悄無聲息最好。“把兩對耳環(huán)都交還給李娟吧。”趙紫說。五年來,我小心呵護著這兩對耳環(huán),在失眠的夜里呆立窗前,遙想著李娟的耳環(huán)從何而來,廣州、東莞、深圳,這些城市的形象支離破碎,而搶劫、強奸、詐騙,這些場景逐一浮現(xiàn)。
“總算回來了?!?/p>
我坐在候車室里自言自語。班車離縣城越來越近了,我心頭怦怦加速,實在按捺不住,就站起來走出車站。我來到一棵桂樹下吸煙,讓煙霧平復內心的激動。我告誡自己不能失態(tài),任何不當?shù)募毼⒈憩F(xiàn),都會摧毀這次會面。我足足等了五年,抑或說足足等了二十年啊,王強的,李娟的,劉東的,以及活在周身的人,共同創(chuàng)造了這次會面。我在等待他們。一輛面包車開過去,路面破敗不堪,車身不停歪斜?!胺彩绿J真會吃虧的?!睔W虹說。這個不會說話的啞女,在一次聚會上比劃半天,我才明白她表達的意思。但是,我仍然第一反應是聯(lián)想到了腐敗,又是誰貪污了呢?關乎諸多性命的路面都視而不見?而今天,我不愿對此抱有怨言,艱難地行走,也不失為藝術,不是嗎?我丟下煙蒂,走進街邊的花店,買一捆盛開的百合花,忐忑不安地走向車站。
“接哪位國際明星呀?我操!”
劉東的腦袋伸出車窗,對我大呼小叫。我笑而不答。劉東就下了車,猛拍我的肩膀,用手指著我。“我就要看看是何方美女?!眲|說?!拔以诘壤罹?。”我說。瞞不住了,還不如直說。“李娟是誰呀,以前沒聽你說過?”劉東說?!拔迥昵暗哪莻€李娟啊,怎么沒聽說過?她是你的前女友?!蔽业卣f?!拔仪芭?,五年前,你是病了,還是老年癡呆提前了?”劉東說。“別說五年前,就是五百年前也不認識什么李娟。我操!”劉東又說。我笑了笑,怎么可能?“你沒有什么事吧?要不,你給李娟打電話,讓她跟我說話,看她認不認識我。”劉東盯著我說,滿臉誠懇。我猶豫地掏出手機,撥打著李娟的電話。空號!再撥打,還是空號!怎么可能呢?“操!”劉東翻起一對白眼?!皼]有吧,你真的出毛病了,去看心理醫(yī)生吧?!彼呎f邊拉我上車,非要帶我去看醫(yī)生不可。我急了,推開他。“不信是吧?那打電話問問別人,那個什么李娟是不是我前女友?!眲|不耐煩了。我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回答說:“嗯?啊,誰,誰啊,誰是李娟?沒有這個人?!薄澳隳X子沒毛病吧?有空去看看醫(yī)生,流行著呢。”“五年前,劉東的女朋友?你做夢還是怎么的,眼紅劉東娶個有錢人?”怎么可能呢,李娟并不存在,到底在哪出了問題?“老兄我沒時間陪你玩了,歐虹在家里等著我吃飯呢。”劉東說著就鉆進車子絕塵而去,夕陽攤在地上。到底怎么了,是塵世顛倒了,還是我糊涂了?手里的耳環(huán)又如何解釋呢?我端詳著耳環(huán),記憶再次洶涌而來。
塵世里沒有李娟?
沒有這個我等待的人?
難道這是一個冗長的夢境?——我在夢里等待和懺悔?那就醒醒吧。我捏著,掐著,扇著自己,怎么也醒不過來。我急了,對著街面大聲呼喊,又蹦又跳,還用力踢著街邊的電桿,依然沒醒來。我沉在一個什么樣的夢境里?這夢境要把我?guī)У侥睦锶ツ??我不禁感到恐慌,想不能再沉睡了,倏地躥到馬路中央,閉著眼展開雙臂,等待汽車把我撞醒。
“大哥,你這是自殺呢,還是行為藝術?”
一個小青年拽住了我,把我拉到馬路旁,滿臉迷惑地問。我不置可否,也不知如何解釋,望著他一臉真誠,覺得這又不是夢,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真的不是夢嗎?我想了想,把那束花遞給小青年,又搖晃著耳環(huán),說:“兩對,都是純金的,你要是肯戴,就歸你。”小青年接過耳環(huán)咬了一口,說:“媽的,還真是。”他把耳環(huán)掛在耳垂上,毫不費力,模樣就不男不女了。他歪著腦袋問:“大哥,那我走了?”我點點頭。他走了幾步折回身再次歪著腦袋問:“大哥,我真走了?”我沒說話,靜靜地望著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抱著花走過街面,耳環(huán)在陽光下晃動,閃著耀眼的光芒,恍若一片夢境。是夢!非夢?我再次糊涂了,街景在視線里慢慢模糊起來。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