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閉上你的眼睛（外一篇）

紀塵（瑤族）

這是德國的一個小村莊，總?cè)丝诓贿^一百五。

我曾在村莊一所六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呆過好些日子。房子美麗安靜，粗獷的白墻上掛著幾個巨大鹿角——它們均來自弗洛里安·庫特納的爺爺。

庫特納家族獵人輩出：弗洛里安的爺爺、父親、哥哥和弟弟，都是獵人。在德國，只要你愿意，只要通過德國狩獵協(xié)會的考試，就都有可能成為一名獵人。

德國公路邊常可見到這樣的警示牌：小心鹿出沒——不是用文字，而是以圖像——一只跳躍的小鹿，來提醒司機小心駕駛。

由于野鹿數(shù)量太多，為了保持生態(tài)平衡，獵人們會嚴格按照有關(guān)法規(guī)限定的指標，在狩獵季節(jié)獵殺一定數(shù)量的鹿（人均獵殺十二至十五只）。難怪草場邊經(jīng)常能見到方方正正的木頭望臺：當狩獵季節(jié)來臨，獵人便會坐守臺上，仔細觀測。當鹿出現(xiàn)在獵區(qū)（每位獵人有自己的獵區(qū)，不得越界），當確定目標的確是公的（母鹿和幼仔不可獵殺），獵人便會從鹿的側(cè)面直擊心臟或者橫擊頸動脈。

“一槍致命”，將動物的痛苦減到最低，是每位德國獵人對自己的理想要求。若一槍失手，造成動物痛苦的時間延長，那么是非常丟臉甚至還可能遭來責備的。

“想不想去看看鹿？”弗洛里安問。他是家里所有男性中唯一沒有獵人證的。因此他說的“看”就真的只是——看。

我想對于生活在國內(nèi)的中國人而言，隨便走進一片林子去“看看鹿”這種事是不靠譜的。我們的森林早已退位給了不斷擴張的城市，我們的河流早已污濁不堪，我們有道德的狩獵早已成為遙遠的傳說。我們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對野生動物窮追猛打，不是因為它們數(shù)量太多，而是認為它們的角可以治病，它們的血可以壯陽，它們的皮可以賣錢，或僅僅因為沒有吃過……唯一有可能看到它們鮮活身影的動物園，卻多半不過是窄小骯臟地桎梏它們憔悴生命的牢籠……

但在德國，這里的自來水是可以直接喝的，這里的野鴨是可以大搖大擺睡在路中間的，這里的野兔是可以一天到你院子串三次門的。所以，在德國，隨便鉆進一片林子去“看看鹿”是稀松平常并且相當靠譜的。

在一個冰寒的清晨（六點左右），在把自己包裹得有如愛斯基摩人后，我們出發(fā)了。

森林不遠，離那座掛滿鹿角的老房子不過十幾分鐘路程。這樣的時間是不會有行人的，事實就在亮晃晃的白天，這里看到行人的機會也要遠遠少于看見牛羊。路上各種植物清香撲鼻而來，空氣純凈得讓人自慚形穢。穿過一片高大的松林后，弗洛里安把夾在腋下的羊皮鋪在一塊石頭上。

“這樣能防止著涼。”他輕聲說。他在森林邊出生、成長，他知道二月這樣的季節(jié)，一個來自中國南方的女人不可能估量清晨的森林究竟有多冰寒——出門之際，他幾乎是強制性地把一件祖母的大衣披在我那已很是臃腫的肩上。

然后，他把手指放在唇邊，提醒我不要發(fā)出聲響。事實上從進入森林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相當謹慎。“動物跟我們不一樣，它們極為敏銳，可以在幾十米開外就覺察并分辨出細微的氣味或聲音。”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時間在靜默中悄然流逝，凜冽寒風陣陣刮過并毫不客氣地灌進每一絲可能的縫隙（這下我終于感到祖母的大衣和石頭上的羊皮有多重要）。目力所及，除了依然如舊的遼闊大地，沒有任何動物。

又坐了一陣子。我開始輕輕抖動沾滿泥濘的鞋，開始拂拭發(fā)絲——我開始，失去耐心。

“請閉上你的眼睛。”弗洛里安終于開口了，聲音低如耳語。

半個多小時來，除了長睫毛不時開合，他安靜得就像一片落葉。

“好了，睜開眼吧，請告訴我，你聽到多少種鳥叫？”十分鐘后，耳語再次響起。

“六種……不，七種……”我支支吾吾。我感到困惑——我當然聽到鳥叫，在這樣的森林，聽不到鳥叫的除非是聾子。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多少種？

“嗯，我聽到十二種。”弗洛里安的神情表明，他對我的回答是滿意的。這是很多德國人的“通病”：自己誠實并相信別人也誠實。

弗洛里安從沒到過中國。其實我只聽到四種鳥叫。

“啄木鳥、布谷、畫眉、縫葉鶯……”他微笑著如數(shù)家珍，耐心地形容它們的樣子和特性，偶爾會停下來模仿幾聲。我默默聆聽。

我聽到四種，但真正數(shù)得出名的卻只有兩種。啄木鳥的啄木聲很響亮，很容易分辨，而布谷鳥，則完全來于童年的記憶。那時候，我們屋后的鳳凰山還有著許多布谷鳥，在涼風習習的夏夜，我和母親不止一次模仿布谷鳥的叫聲。如今我的家人仍住在鳳凰山下，但那里早已游人如織垃圾遍地——布谷鳥，已如消逝的童年，唯剩記憶。

可，我們來這的目的是看鹿對不對？我望著弗洛里安——他沒有目的。因為他沒有一絲不耐煩，沒有一絲失望——他看起來就像獲得巨大饋贈般心滿意足。

“學會把自己當做自然的一部分，信任它，交給它，就不會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和失望。自然是不會讓人失望的。”

可我曾經(jīng)失望——為沒看到鹿——為，沒達到目的。“目的”是我們努力和忍受的所有動力，我們的生活由一系列目的推動，我們也只為一系列目的咬牙前行。除了目的，對周遭的一切我們睜大眼睛卻視若無睹——比如那個清晨，除了鹿我就再也無心于其他。

有人說過：中國人相信熊膽能明目，可是在殘忍地傷害了那么多熊后，國人的眼睛并沒有因此更明亮。

弗洛里安是專注的。這是一種真誠的專注，這專注直達熱愛，或說從熱愛而來。誠然，鹿對他而言只是種常見動物，但這些樹林和鳥兒，不也是常見之物嗎？可他依然對常見的一切保有耐心與喜悅，保有——赤子之心。

是呀，為什么只要看鹿呢？為什么就不能好好欣賞風中搖曳的蒲公英和銀柳，那一切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平凡的美麗？

我安靜下來。一種美妙的溶和在心間緩緩升起、膨脹、擴開：我不再僅是一名入侵者、窺視者——我是人類，同時也是這浩渺自然的一份子……

太陽升起來了，泛紅的晨光從容不迫地移動，景物越來越清晰，然后，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對面的樹林悄悄探出。開始時，那結(jié)實靈巧的身影在森林和草地間猶豫不決——它前進幾步，又后退一點，它前后左右不斷觀望。幾分鐘后，它不再后退，而是向開闊的草地緩慢邁進：四十米、三十米、二十五米……它停了下來。它抬頭張望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間隔時間越來越長……隨著它的又一次回望，另一個更小的身影又從那片樹林悄然探出——原來第一只鹿是位媽媽，當確定外面沒有任何危險后，它才招呼躲在林間的孩子出來……小東西奔到媽媽身邊了，幾分鐘后，另一個孩子以同樣方式出現(xiàn)……

我們紋絲不動，如柏枝，如石礫。然后，我們相視一笑，閉上了眼睛。

鉆木取火的弗洛里安

弗洛里安是位年輕的理療醫(yī)師。

周一至周五，他都得在慕尼黑的一家理療館為那些腰酸背疼的患者推拿按摩。這份工作并不輕松，特別是周五病人常常多達十幾個，有時下班后醫(yī)師的拇指幾乎動都動不了。不過，周五卻也是他最期盼的，不是因為周末可以睡懶覺，而是能連夜回到那用他的話來說“朝思暮想”的鄉(xiāng)下。

慕尼黑是德國的大城市，但對來自擁有十幾億人口大國的我來說，它比中國許多小鎮(zhèn)還要清靜，環(huán)境優(yōu)美。可弗洛里安受不了，“離自然太遠了。”他說。周五是一周里弗洛里安唯一自駕車上班的——為了一下班就出發(fā)。

這鄉(xiāng)下就是弗洛里安的故鄉(xiāng)——一個總?cè)丝诓贿^一百五的村莊，距慕尼黑約一個半小時車程。十九歲之前，弗洛里安幾乎從沒離開過那里，然后，他與弟弟離開村莊，到城市求學并到處游蕩，再后來，與父親離異多年的母親也搬到了慕尼黑。自此，除了一位患有嚴重腿疾的胖女人租住在那外，那幢古老而美麗的房子空蕩蕩。

可那兒有著童貞的河流。多年后的一天，弗洛里安一把剪掉了狂放不羈的嬉皮長辮——他開始想念“狹長的路”（村莊名字的意思）。在那里，連綿的森林如爆開的墨色波浪，筆直的杉樹影子在淡翡色的河岸涌出。而冬天，爐火總是徹夜不停，水壺的金屬手柄因蒸汽而發(fā)出悅耳的輕輕磕碰，雪花飄飄忽忽地落在窗欞，又被風四面八方吹開……

從每一兩個月回去一次到一個月回去一兩次再到如今的每周一次，“狹長的路”成了深深吸引弗洛里安心靈的磁場。日子一天天過去，荒疏的故園一天天悄然變化：鋼琴锃亮如鏡，祖母大衣上的霉斑消失了，鐵鍬重新沾上泥土，蘋果樹和杏樹被修剪一新，蜂房奉出團團新鮮蜂蜜……就連已快變成野生動物的三只雞也開始歡心鼓舞地按時回家——干凈的雞舍總有著清潔的水和充足的五谷雜糧。

“當你感到不安和迷惑時，就到自然里坐一會兒，你就會找到答案，心就會靜下來。”這是弗洛里安的經(jīng)驗，也是他驅(qū)除煩惱的法寶。這個擁有豐富戶外經(jīng)驗的男人，經(jīng)常只帶一把刀就到森林里過夜。我曾在白天探訪過他的臨時營地：一個剛能容納一位成人、跟火車中鋪差不多大小的木棚。“床墊”是厚厚的落葉，“屋檐”和“門”是樹皮加苔蘚。搭建這樣一個容身之所大約要花兩小時。雖然簡陋，可在冬天“屋里”跟外界的溫差高達十幾度。

弗洛里安就那樣獨自躺在空曠的漆黑里，帶著心里的疑問和不安，然后，漸漸地，他安靜下來。很多次醒來，這小小的人類營地都會出現(xiàn)一些訪客：在“門把手”來回踱步的小鳥，膽怯又好奇的狐貍，啃斷一根又一根大樹的水獺，警醒孤傲的野斑貓……有時則只有沉重的聲響——公鹿們?yōu)闋帄Z配偶而不斷相互撞擊巨大的角……

每次從這片在秋季總是布滿蘑菇和藍莓的森林出來，弗洛里安都感到自己煥然一新，充滿生機。這方天地，不僅是童年的游樂場，亦是成年的隱秘狂歡地：他獨自在這里劈柴、編織藤條、制鹿皮手鼓，或是花上幾天時間造一艘獨木舟然后順水而下……

德國的冬季是漫長的，隨著時代變遷，如今大多數(shù)人的家里早已用暖氣取代木柴，弗洛里安在慕尼黑的居所也不例外。

“這也是我總想回來的原因。”他隨手往爐里添了一把柴。

這爐火，在主人歸家的夜里，總是徹夜不停——雖然這幢老房子也早有了現(xiàn)代的供暖設(shè)備。除了壁爐，廚房里那個祖父母留下的古老烤箱也經(jīng)常烈火熊熊——弗洛里安不止一次從這里烹飪出一盤盤美味，我也不止一次從冰天雪地的戶外將柴一簍簍扛進來。

除了一片有著幾十棵果樹的草場，家鄉(xiāng)的農(nóng)莊還有兩個花園。其中一個緊挨著馬廄，這個花園是弗洛里安最喜歡的。祖母在世時，經(jīng)常在這里教年幼的孫兒辨識草本，探索自然界的奧秘（祖母是位自學成才的“赤腳醫(yī)生”），或者一起騎馬——幾匹漂亮的馬是孩子童年最好的伙伴。祖母過世后，父母開始爭執(zhí)不斷，漸漸地，花園越來越黯淡，老去的馬兒有的死了，有的則跟隨父親去了另一片農(nóng)莊。如今的馬廄，除了兩輛舊馬車和一堆農(nóng)具外，再無他物。

“生堆火吧。”一天傍晚，剛為花園剪完草的弗洛里安說。這個男人對火有種天生的迷戀。每次回鄉(xiāng)，只要天氣不太壞，他都一定會在園子里生火，然后一坐就是幾小時。弗洛里安自然是生火高手，這個曾獲得某所“荒野學校”畢業(yè)證的男人，在雨天僅用一根火柴就生起大火完全是小菜一碟。不過，只要時間允許，他更喜歡用另一種方式——鉆木取火。

一小捧干草、三根長短不一的小木棍、一塊厚約兩厘米的小木塊、一根鞋帶、一把刀——那傳說般的古老取火術(shù)，就這樣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展現(xiàn)。

曾看過紀錄片里非洲人如何鉆木取火，那絕對是件體力活，通常得兩三個精壯漢子不斷輪流搓動木棍才能完成。可這里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體育成績幾乎從不及格的中國女人。

弗洛里安先是將一根小木棍兩頭削成橢圓，用鞋帶將此木棍與另一根較長的呈“十”字形絞在一起，干草聚攏于橢圓頭與小木塊的接觸點周圍，左手緊緊按壓于第三根木棍（此木棍與橢圓頭木棍及小木塊呈“工”字形），右手則快速拉動長木棍——這時我才明白鞋帶的作用——長木棍帶動橢圓頭不斷鉆動，比單純用手搓省力多了。即便這樣，這依然消耗不少體力——幾分鐘后，男人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三月的德國，天寒地凍。

木頭終于開始冒煙，他繼續(xù)著，額頭的汗珠滾滾落下。一會兒后，他停下，俯身對著冒煙處輕輕吹——灼熱的木屑星火落在干草上并使之冒出輕煙。他小心捧起干草，仰頭繼續(xù)吹——火，就那樣神奇地出現(xiàn)了……

“有時也會失敗，原因多半是選的木頭不對，不同的木頭密度不同，結(jié)果也就不一樣。”弗洛里安說。他為此不知進行過多少次實踐，直至對許多木材了如指掌。

之后的日子，我一次又一次見證了這種古老又智慧的戶外技能：瑞典的森林里，拉脫維亞的濕地邊，立陶宛的湖畔……在為期半個月的“自然之旅”里，除了三晚住客棧外，其他時光我們?nèi)诖笞匀恢卸冗^。半個月里，弗洛里安一共鉆木取火六次，只有一次失敗。那是在愛沙尼亞的海邊，那一天風雪交加。其實那次如果他再堅持一下，仍是有可能成功的——好幾次木頭已冒出青煙。但他最后選擇了放棄——他抬起滿是汗珠的臉，抱歉地望著身邊已凍得牙齒咯咯作響的女人，劃燃了火柴……

生火是野外生存一個如此重要的技能，它不僅能驅(qū)寒、嚇走野獸（東歐的一些森林仍有著不少野豬、熊和狼等動物），亦能妥貼地安慰饑餓的胃。我不是個太懶惰的人，何況身邊有個現(xiàn)成的好老師，于是半個月里，我亦收獲滿滿：我學會了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攢幾片樺樹皮在口袋——當雨天來臨，當蘆葦和其他干草被打濕，從口袋掏出的一小片干燥樺樹皮便是最好的燃料（當然我不是靠鉆木，而是使用火柴或打火機）;我學會了即便大雨來臨，只要冷靜有序地將潮濕的松柏枝搭好，就仍能護住火種;我學會了如何在漆黑的夜里準確地找到北方——七斗星最后兩顆“斗柄”水平指向的那一顆明亮的星星便是北極星。我還學會了如何通過樹干辨別東西方向，以及觀測傍晚的云朵來推測次日的天氣……

“歸根結(jié)底，我們哪樣東西不是從自然來？所以我們要尊重和感謝自然，與自然深深聯(lián)結(jié)。人類有時太傲慢了。”對弗洛里安而言，自然才是最慷慨富足的，才是他一生忠貞不渝的朋友、師尊。

弗洛里安沒什么錢，充其量也就相當于國人月收入2000元“那一等”， 經(jīng)濟緊張時，他甚至跟朋友到超市等待拾取免費食物（德國的一些超市，會在關(guān)店前將當天沒賣掉的面包果蔬放到門口任人們拿取）。哪怕他的父親是個有錢人。可那錢是父親的，跟兒子沒什么關(guān)系。父親還是當?shù)劂y行老總時，十幾歲的弗洛里安就曾自力更生地為鄉(xiāng)親們放過半年羊。

離開德國的前一晚，在那個緊挨著馬廄的美麗花園，弗洛里安不厭其煩地又開始了鉆木取火——七月下旬，他將成為一群孩子的夏令營志愿者老師，營地就在這片祖父的農(nóng)場，而課程的其中一個內(nèi)容，便是此刻他正在進行的工作。

微風吹過。

陌生又熟悉的煙火味再度重現(xiàn)。一種攜夾著些微傷感的寧靜襲過心間，仿佛在提醒我——一個馬上就要回到鋼筋叢林的城市的中國女人——這古老的煙火、這古老的叢林技藝只是屬于過去的，除了供人追憶難再重現(xiàn)的古老經(jīng)典。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