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鵬梓
開放即是創新
賀鵬梓
在當下的航天與經濟社會格局中,完全開放才能充分推動創新。這不僅僅是誰賺錢的問題,更是整個航天向何處去的戰略問題。
創新是發明出從前沒有的東西,這就決定了不是什么體制都能創新。我們回顧科技史,可以發現創新是一種很奇怪的活動,在各種政治制度之下,都曾發生過科技和藝術的創新高潮。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文藝復興時期、君主立憲的英國……近代以來,科技創新的高潮發生在歐洲、美國與蘇聯。這三個實體采用了完全不同的社會形態和政治制度,卻都在科技創新上做出了重大成績。哪怕是納粹時期的德國,也在航天與航空技術上開創了新的時代。戰后的美國、蘇聯乃至中國航天,很大程度上是在德國導彈技術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馮·布勞恩本人親自前往美國,主持了阿波羅工程的技術工作。
這表明,科技創新有它自身的規律,而不能僅僅歸因于社會制度。
我們不妨來回顧一下德國、美國和蘇聯的創新從何而來。
可以發現,其實這三個國家都采取了類似的方式,國家提出一個大略的發展方向,資助多家科研單位向不同的方向探索。這個發展方向往往是“我要戰勝某某國家”,也可以是“我們要抵達某個未知的所在”。
德國的科研實體是大量傳統家族企業,這些家族往往子弟眾多,其中那些醉心于科學的人在家族背景和國家意志的雙重支持下,靜下心來鉆研自己喜歡的領域,直到有所成就。最近聲名鵲起的德國OHB AG公司也是這么一個家族企業。
蘇聯的科研實體是各種國力研究機構。蘇聯在航空航天領域往往平行設立多個設計局,以宗師級的人物領銜,還用這些人的名字為設計局命名。這些設計局彼此競爭,有才華、有天分的年輕設計師如果得到政治領導人賞識,就會有機會成立自己的設計局。而老設計局如果連續競標失敗,可能會被降級,失去總體單位資格。甚至于在載人航天,蘇聯也有科羅廖夫和切洛梅兩個設計局,后者曾經設計過“鉆石”軍事空間站和“質子”火箭,并實施了成功的太空飛行。
蘇、德的體制,可以看做一種“會員制開放”。而美國的體制則更進一步,是一種“完全開放”。美國航宇局的一切合同都向社會公開招標,美國空軍的合同雖然基本上都被幾個宇航巨頭包攬,但法律上并未限制中小型民營企業的競標資格,美國國會還會經常問責,防止政府與業界巨頭走得太近,斷絕了中小企業的中標機會。至于說商業企業的航天采購合同,更是毫無門第之見。如果一家企業有潛力在航天中做出成績,風險投資也會持積極態度。在這種情況下,一家企業能否獲得航天合同,唯一的制約條件就是自己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社會中的航天創新思維非常活躍,且不說馬斯克和布蘭森,另有一些企業已經開始考慮在小行星上采礦了。換作其他國家,或許人們會嘲笑后者“八字還沒有一撇”,不要說投資,連認真討論的機會都沒有。但是,誰又能說清小衛星采礦的前景離我們有多遠呢?
上述三種體制的優劣如何,如今看來是很明顯的。
由于蘇聯解體,俄羅斯無力支持大量科研機構同時運作,被迫進行了大規模的機構合并和重組,“會員制開放”也難以為繼。我們可以明顯看到俄羅斯航天的創新速度急劇下降,連現有成熟系統的運行也似乎出了問題。因此,我們只能轉向德國來討論“會員制開放”的優劣。德國在戰后的歐洲航天中做出了巨大貢獻,為國際空間站研制了不少艙段,也為阿里安火箭提供了大量分系統。OHB AG公司在伽利略系統和“小型GEO”衛星平臺上的成就得到業界公認。不過我們還是必須承認,戰后德國并沒有創新出什么引發宇航事業升級換代的技術和概念。
需要指出的是,今天的世界已經不是兩強爭霸的年代。任何國家都不再有“我要戰勝某某國家”的強烈欲望。這意味著國家意志在引領創新方面,所能發揮的作用在不斷削弱。這也是美國載人航天乃至整個航天產業裹足不前的主要原因之一。在這種時候,更需要開放的體制和開放的社會態度,不但要為航天尋求解決方案,還要為航天尋找方向。很顯然,創新和探索越多樣化,找到正確方向的可能性就越高。顯然,會員制開放在這個問題上是不及完全開放體系的。
在最近的衛星通信領域,出現了一個可能顛覆產業格局的家伙,此人也是馬斯克的朋友,更是競爭對手。格里格·維勒最近是衛星通信界的名人,他不但啟動了O3b這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中圓軌道通信星座,還在努力打造648顆衛星組成的OneWeb(譯為“一網”)全球低軌道通信星座。
維勒認為,衛星行業過度依賴陳舊的技術和不合理的風險規避理念。多年以來,衛星行業一直沒有把創新當做產業亮點。他們雖然富有產業經驗,但一直都把收取年租費當做最重要的事情。他相信小衛星有很好的前景。當人們對衛星了解得越來越多,對宇宙環境了解得越來越多,就會探索出更多的可能性。隨著衛星變得更加便宜,新的機會就會不斷出現。
一網星座的主要目標,是向世界上所有人提供便宜的互聯網接入。就現在的互聯網市場來說,一些只有很少人口的地區依然不能上網。即使有靜止軌道衛星的存在,因為地面站價錢很貴、轉發器的租金也很貴,所以就算有波束覆蓋,也沒有人購買終端和服務。
但是把這些人的數量加起來,就是一個龐大的市場。所以維勒給一網星座的定位是,不與其他衛星運營商競爭,專門服務這些連不上網的人。
需要注意的是,美國社會對維勒采取了歡迎甚至擁抱的態度。無論O3b還是一網,融資都很成功,商業拓展也得到了大力支持。重要的是,這兩個星座的使用費都非常便宜,對典型用戶來說,O3b的速度比傳統靜止軌道衛星快12倍,價錢只有十分之一。一網會更便宜。
馬斯克也打算搞一個類似的星座,規模比一網大得多。他倆誰能在競爭中勝出,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期待之外,是不是應該想一想,為什么這種人都出在美國呢?
我們前面所說的會員制開放,其中的“會員”往往是壟斷利益集團。
壟斷利益集團的利弊是個長期爭議的話題。但必須注意的是,哪怕這個壟斷集團全心全意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而奮斗,哪怕這個壟斷集團在內部搞方案競爭,它的創新能力也是非常薄弱的。這是因為利益集團對于某個創新是否可取,終歸有一個評判機制。這個評判或者由負責人作出,或者由小范圍委員會作出,是一種主觀判斷。如果主觀判斷失誤,可能讓整個國家的領域發展陷入僵局。因此,國有壟斷集團往往不敢也不愿意搞大膽創新,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在美國的成功案例后面。這等于是默認并且接受了自己的落后,而且是落后至少一代。壟斷集團可能在跟蹤、學習方面有很高的效率,“美國有什么,我們也有什么”。但是當美國也處在摸索期的時候,壟斷集團的研發隊伍可能被迫裹足不前。
或許有人會說,蘇聯第一個發射了人造衛星和宇航員,比美國還早。但需要注意的是,蘇聯只是第一個把衛星和宇航員變成現實而已。宇宙飛行的概念甚至宇航員的概念,都不是蘇聯提出的。當航天進入商業應用時代后,無論蘇聯還是俄羅斯都表現出了嚴重的創新匱乏。
壟斷集團運營著國有資產,或許從體制上就不允許它去冒險。那么,向民營企業開放,讓他們去承擔創新的重任和風險,應該是一條可行的道路。
當然,壟斷利益集團也可以為創新做出自己獨有的貢獻。例如在諸多創新企業中,選擇一些認為有前途的加以投資甚至收購。這在美國的航天史乃至整個工業史上都屢見不鮮。在歐洲和中國也有類似的案例。這些創新企業的價值得到了肯定,技術和產品融入了航天器的大系統,推動了航天的發展。
一些體制比較健康的壟斷利益集團也會受到創新企業的刺激,放下架子、把自己放在同等地位進行競爭。近期比較顯著的例子,就是美國波音公司第一個拿到了商業載人運輸的合同,比馬斯克還早。這些強大的壟斷集團有雄厚的技術實力和扎實的功底,一旦完成思想觀念上的轉變,會對民營創新企業形成可怕的競爭壓力,反過來促進后者采取更加積極進取的態度,而不會淪為新一代的壟斷利益集團成員。
因此,在當下的航天與經濟社會格局中,完全開放才能充分推動創新。這不僅僅是誰賺錢的問題,更是整個航天向何處去的戰略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