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涌
翻看沈從文舊日的照片,最使我產生詭異聯想的有兩張:一張攝于1934年,沈從文與張兆和新婚后不久,二人合拍于青島,沈從文著一襲蔥綠色的長袍,儒雅而有風致;張兆和留著短發,白色的旗袍襯托著清秀的面容,俏麗而多姿。另一張則攝于1981年夏天的寓所。沈從文側著身,面含著微笑盯著自己的妻子;而張兆和則正對著鏡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這兩張照片相隔四十七年,其間人事倥傯,恍如春夢。歷史仿佛是一張奇異的網,除了在各自的眉頭刻下了幾道皺紋外,并沒有改變兩人心中彌漫的濃濃幸福感。
1981年,對沈從文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年年底,他的舊作開始印行: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中篇小說《邊城》,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沈從文小說選》和《沈從文散文選》,而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了他的《從文自傳》。緊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凌宇編選的沈從文小說集和散文集,再后又有英文版、法文版作品問世,然后是傳記的出版和電視訪談播出等……作為文學大師的沈從文,開始回歸到人們的視野中,國內也悄然掀起了一股“沈從文熱”。直到1988年他離世,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之一、漢學家馬悅然還不無遺憾地說,若不是5月份逝世,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肯定是他。
命運之于沈從文,似乎總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的文學之路,由熱而冷再到熱,似乎走了一個圓點。但其中所經歷的苦痛,誰又能體味得出?
一
1949年,是中國的轉折之年,也是沈從文生命中重要的年份。沈從文的人生自此走向了一個十字岔路口。
早在一年前,他就受到新中國文壇領袖郭沫若的文章敲打。在那篇《斥反動文藝》的文章里,郭沫若集中猛烈地抨擊了沈從文的創作,斥其小說是為反動統治者代言。隨后,這篇文章在解放后的北平,得以重新發酵,失去北大教職的沈從文,在北大的壁報上看到了轉抄的郭沫若的文章,一股強烈的政治空氣向來他壓迫而來。
倘若是文學論爭,沈從文是不怕的。早在多年前,沈從文就公開為京派代言,從而引發文壇上京派與海派的分野。但是,這次顯然不同于往日的文學論爭,而是一種帶有強烈意識形態的思想大批判,這種思想批判還裹脅著政治的力量。
沈從文開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在這其間,他寫下了《囈語狂言》的日記,只言片語間,彌漫著強烈的悲觀主義氣息,他的神經繃到最高點,差點兒自殺。后來,經過多位親友的勸解,沈從文暫時擺脫了精神危機。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以后的生活道路。“我要新生,在一切誹謗和侮辱的打擊和斗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
新生的結果,就是沈從文放棄他所熱愛的文學事業,而轉向歷史文物研究。到博物館去,在故紙堆里了卻殘生,似乎就成了沈從文后半生的一幅人生縮略圖。
對此,作家陳徒手寫下了如下的文字:“一九四九年是沈從文的一個重要關口:他轉入了在歷史博物館三十年的日子,一生由此斷然分成鮮明的兩段:文學創作和文物研究。在那風云動蕩的三十年里,他的同時代朋友對他充滿巨大的不解、疑惑和同情,而后來人面對沈先生投向歷史瘦弱的背影時則不由發出說不盡的感慨。”
二
讓我們把時間再次拉回到1934年吧。新婚不久的沈從文開始創作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說《邊城》和散文集《湘行散記》。
沈從文和張兆和的結合,大約是現代文壇上最為絕美的一段佳話。經過多年的努力,沈從文終于抱得美人歸。那封“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的電報,迄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
然而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美麗總使人憂愁”,“我要的,已經得到了。名譽或認可,友誼或愛情,全部到了我身邊。……可是不成,我似乎還有另外的幻想。”
沈從文自稱是“鄉下人”,這種身份意識一直貫通著他生命的始終。鄉下人的質樸與淳厚使得他總與主流寫作意識產生著巨大的割裂。他的作品有意避免著諸如道德律令、階級斗爭、人世凋敝等社會現象,似乎他的寫作僅僅純粹于生命本真的坦露。他要用嬰兒的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而是非善惡的觀念都在他素樸的語言里淡化著。
在《邊城》里,沈從文用筆塑造了“翠翠”形象。天真活潑、心地善良的翠翠,是多種形象的綜合。在《湘行散記》里,一面他跟妻子訴說著別離的相思,另一面則描摹著鄉村人各種樸素而純真的生活。在這里,他完全消弭掉啟蒙的話語。沈從文帶著一對異樣的眼光審視著這世界存在的一切:船夫、妓女、普通的農人等等。在他的筆下,他們都帶著一種自然的美感。
但是,他的這種純于人性的寫作,終究與時代的風向有隔。
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成了文藝創作者指導性的綱領。沈從文轉而成了舊時代的“反動作家”、“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幫兇和幫閑”,是“桃紅色”文學的代表。
“改造思想”,是建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沈從文生活的重要一部分。他先是進入革命大學接受思想改造,然后是前往四川參加土改運動,接受底層人民的教育。
只是,“鄉下人”的沈從文,從來就不曾真正融入到“城里”。所以,任何的“思想改造”,對于他,終究是“越學越空虛”。而參加川行土改,與農人在一起,反而使得他的個體生命意識得以覺醒。在日記里,他這樣寫著:“萬千人在歷史中而動,或一時功名赫赫,或身邊財富萬千,存在的即儼然千載永葆……但是一通過時間,什么也不留下,過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隨同歷史而動,永遠是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的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
三
張新穎的《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以個體生命軌跡為視角,呈現出了沈從文后半生的生活全景。在這里,我們看到的固然是一個作家在他所處時代所經歷生活與精神上的種種磨難。但,從另一個側面,亦可以反映出那個時代個體凸顯人生價值的不易。
張新穎曾說,個體與社會,發生什么樣的關系,才使得個體生命更有價值,而且對時代更有意義?或許,不是某一個方面所能決定的。沈從文提供給了我們一個人生樣板。他剝離于自己所處的時代,甘于寂寞。他從文字中尋找活著的意義,他把自己當成了旁觀者,靜靜地看,靜靜地體味。
我們動輒有以寫作擔當而自傲的作家,有以啟蒙而自居的大師……卻很少有人敢于拒絕自我的傳統。最終,一變而成為政治的附屬物。沈從文后半生所經歷的種種不幸,與其說是個體命運的一種,不如說是我們文學傳統自身所衍生的悲劇。
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沈從文,我們會發現沈從文在后半生里,他有意在拒絕一些東西。雖然,他多次嘗試過寫作,但是當他發現,他看到的一切不再是他心中原來的那個樣子,他就拒絕寫作,或者說,拒絕完成應有的寫作。
他知道,他固然改變不了自己所處的時代,但是可以有意識與它保持著距離。
在內心深處,沈從文有著他良善的一面。雖然,他的筆觸是冰冷的。早在多年前,他曾經激賞過李健吾對他的小說《邊城》的一種理解:“作家人物雖說全部良善,本身卻含有悲劇成分。唯其良善,我們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這種悲哀,不僅僅由于情節的演進,而是自來帶在人物的氣質里的。自然越是平靜,‘自然人越顯得悲哀,一個更大的命運影罩住他們的生存。”
而這段話,又何嘗不是對他本人后半生生活的某種預言呢?
從弱小的個體去觀歷史,歷史才會顯得更加真實。倘若,有弱小者能夠從歷史中站立起來,弱小的力量就不再弱小。因為,潮流總在變化著的。而作家的使命,是要用文字穿越時代的風潮。這樣,才會葆有恒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