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橋江


獅子是非洲熱帶草原動物,中國不產獅子。但是,中國卻形成了一種對雄獅崇拜的文化現象。王侯將相,商賈大戶,無不以門前立有威猛的雕刻雄獅為榮,民間則有舞獅子等等。另一方面,歷史上西方對產自中國的香料趨之若鶩。那么,中國獅子文化以及西方對中國香料的渴望是通過什么實現的呢?
張騫鑿空西域,打開了東西方之間交流的通道——絲綢之路。從此,各國的奇珍異獸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來到中國,來到新疆……
一種迎合
法國學者,著名伊朗史學家阿里·瑪扎海里在《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一書中提到,從漢代開始,中國與波斯古國安息王朝就通過絲綢之路展開了貿易往來。秦漢起始,中國成為世界超級大國,在隨后中國獨領世界風騷2000年。中國精細的農業文明以自給自足為主,天朝大國幾乎不需要任何外來東西,即可以滿足國家和人民的需要。
阿里·瑪扎海里認為至少在東漢初年,波斯商人便通過絲綢之路將非洲的獅子、長頸鹿、鴕鳥、猞猁孫、獵豹等動物販運(朝貢)到了中國。后來,南亞各國則將大象等動物通過這條古道,輾轉運到中原。
漢朝是當時世界上一個偉大的一段歷史時期,漢高祖劉邦至漢景帝劉啟時期的漢朝,經濟實力緩慢上升,成為東方第一大帝國,與西羅馬并稱兩大帝國。漢武帝時期,大漢帝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漢匈對決,匈奴帝國戰敗向西逃遁。中亞和西域各大國聞而懼之。張騫鑿空西域,打開了東西方之間交流的通道,仰慕東方大國的中亞乃至其他各國,紛紛收集奇珍異獸朝貢漢庭,民間商貿活動亦由此興旺。絲綢之路開通了東西方貿易的通道,中國從此成為世界貿易體系的中心。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在秦代的一個舊址上擴建了一處名為上林苑的大型園林,上林苑是一座集多種功能為一體的園林,其中就飼養著外邦進貢的獅子、大象等珍奇異獸。
雄獅不怒而威,素有百獸之王稱謂,化外番邦小國朝貢獅子,迎合了大漢天子“唯我獨尊,雄視天下”的心理。自漢代以后,接受番邦小國朝貢獅子,成為中國歷代君王的喜好之一。
也正是從漢武帝開始,獅子走進了中華大地,被華夏民族接受、喜愛,并逐漸將其神化,賦予各種寓意,將其形象廣泛用于祠堂、陵墓、宮室、寺廟、府邸建筑前及家具、碑刻、器物等的各種裝飾圖案中,起祥瑞、辟邪等不同的象征作用。中國獨創的獅子舞也在節日、豐收慶典時大受歡迎,歷經千載不衰。獅子到了中國,演變為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典型藝術形象流傳于世,以致西方一度稱中華民族為沉睡的獅子。
獅子的價值
明朝中期,穆斯林商人契達伊在中國游歷百天,寫了一本《中國志》,該書第十五章有這樣一段記述:一頭獅子值三十箱商品,每只箱子中都裝有一百種不同商品,其中有綢緞、馬鐙、緞紋布、絲綢、鎧甲、剪刀、小刀、鋼針等。每種商品單獨成包,每只箱子中共包一千個包。為了交換一頭獅子,他們(明朝皇室)得用三十箱商品。
而在同期,作為重要的戰略物資,明朝官方得到一匹波斯馬,僅需要花費獅子十分之一的商品。由此可見,外來獅子在明代如何受天朝皇室的青睞。
遺憾的是除了一本《中國志》,契達伊本人沒有留下任何可供后人研究的資料。不過,中外史學者通過契達伊的文字,斷定他是肩負有“使節”身份的商人,而且是絲綢之路上一個非常大的商人。同時,他的名字“契達伊”顯然來自契丹的諧音。有學者因此認為契達伊是契丹人,即便契達伊不是契丹人,他對絲綢之路以及中國也非常熟悉。
那么,獅子是在什么時期完成了中國本土化的呢?
我們不妨從佛教在我國的傳播過程來回答這個問題。佛教是源自古印度的宗教,自東漢經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到了隋唐時期佛教完成了本土化的過程。其中,隋唐時期佛窟造像藝術濃郁的中國特色以及彌勒佛、觀音等就是最好的體現之一。非洲雄獅在中國顯然也經歷了同樣本土化的程序。
歷史上,中國歷代皇帝向來以天朝大國的開放態度,兼容并蓄外來文明,進而發揚光大為我所用。隋唐代海內一統,中國封建社會達到鼎盛時期,絲綢之路保持暢通150年。獅子等世界奇珍,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進入了中國。至此,獅子文化在華夏大地實現了本土化。
權貴階層對獅子的追捧,必然影響到民間百姓。普通大眾無力消費價格昂貴的活獅子,天朝的工匠,發揮聰明才智,創造出了獅子雕刻以及其他各種以獅子為主的器物,滿足了人們對獅子的需求。
獅子的演化
劉自兵先生在《佛教東傳與中國的獅子文化》一文中所作的探討,為我們了解獅子在華夏大地的演變歷程提供了另一個視角:
獅子在中國的藝術形象與其應用范圍隨時間而演變,大致可以分為東漢——神化的雛形時期;南北朝——雙軌發展時期,獅子現身于宗教與世俗作品中;隋唐——鼎盛時期,獅子形象日益豐富,初具中國化獅子雛形;宋元——走向世俗時期,獅子少了威嚴,多了媚態;明清——程式化時期以及近現代的繼承和發展。
現存最早的獅子形象,是山東嘉祥武氏祠的東漢石獅。武氏祠位于山東省嘉祥縣東南15公里的武毛山下,是東漢武氏家族的墓地。這一獅子張嘴揚首,其肌肉勁健,四肢強壯,筋絡歷歷在目,頗具獅子的雄威風范。除此以外,目前所知道的東漢時期的獅子還有四川省蘆山縣姜公祠的楊公墓石獅,陜西咸陽出土、陜西石刻陳列館收藏的獅子等,他們均屬早期的獅子造型。而將獅子作為祠墓前的守護獸,正折射出當時人們意識形態中的獅子的概念——奇異之獸,可以驅邪辟難,守護逝去的人們。這當是早期獅子絕大多數以祠墓前的石像形式出現的緣由之一。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華大地佛教昌盛,石窟寺、寺院如雨后春筍般在中華大地勃發,佛教藝術隨之傳播開來,受其影響,印度風格的獅子形象,也在中國的石窟藝術中盛行起來。按照《涅盤經》的描述,印度風格的獅子有很多明顯的特征,包括方頰巨骨、頭大眼長、眉高面廣、修脊細腰、牙爪鋒利等。這些特征,或多或少地體現在獅子形象中。山西太原市華塔村出土的東魏郭妙姿造釋迦牟尼像石座上的雙獅,左右圍著香爐,仰首翹尾作互相爭斗狀,神態生動。而北朝釋迦牟尼立像,與大多數浮雕在石座上的獅子不同,將兩只獅子安置在佛腳的左右,可謂別出心裁。endprint
這一階段的佛教獅子形象,千差萬別,姿態殊異,但總體風格顯現出佛教文化的痕跡,意味著佛教傳入中國后,造型寫實的獅子形象也隨之在中國流行。另一方面,由于獅子深入人心,其形象也開始成為某些器物造型。
唐高宗乾陵位于陜西乾縣的梁山,陵山的四面均置石獅,高度均在3米以上,多呈蹲坐式,外形呈三角形構圖。乾陵石獅形象鮮明而強烈,體魄雄偉,氣勢非凡。乾陵石獅作為石獅雕刻的巔峰之作,對后世石獅雕刻影響深遠。宋代石獅最顯著的特點是從陵墓石獅向生活化和裝飾化發展。這一時期除帝王陵墓之外,石窟、寺觀、祠廟、住宅、園林中也出現很多石獅雕刻。
樟腦與麝香
阿里·瑪扎海里在《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一書中,還論證了中國樟腦、肉桂、姜黃等香料經過絲綢之路進入波斯,然后被世界認知的過程。
阿里·瑪扎海里在研究中國與波斯文化交流過程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西方通過伊朗認識了亞洲香料,伊朗則是通過絲綢之路與中國的貿易了解了香料。也就是說最早認識和使用亞洲香料的是中國人,中國是古老香料品種的原產地。
樟腦是當代藥劑學和化學中非常珍貴的原料之一。6世紀,樟腦作為出自遠方的作物在薩珊王朝中占有重要地位。它被同時用于制藥業和香料業。薩珊王朝開始形成使用樟腦香脂的習慣。薩珊王朝需要的樟腦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傳送到波斯。中國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樟腦生產和消費國。這種情況一直保持到近代,資料顯示,1868—1870年間,僅臺灣就出口樟腦6 800噸。
我國境內野生樟樹生長在四川、廣西、福建、臺灣等地。生活在這里的古人大概從樟樹氣味具有殺蟲作用受到啟發,上古時代就知道樟腦了。他們把整棵樟樹粉碎,然后用蒸餾的方法提取樟腦。在中醫藥中樟腦被用作鎮靜、祛風、發汗、止痛等。波斯人則將樟腦視為神藥,富貴人家還用樟腦熏香亡者尸體,達到防腐效果。
作為香料樟腦用于許多復合香料中,如在玫瑰油中添加適量樟腦,便可做香脂等。
阿里·瑪扎海里認為:可以肯定的是,在中世紀以前,中國樟樹林的面積很大。8世紀,樟腦貿易變成世界性的,中國樟腦顯然無法滿足市場需求,樟腦供不應求,人們開始尋找新的樟樹資源。于是,中國樟樹種植者發現了蘇門答臘——婆羅洲樟樹。
麝香是中世紀亞洲掌握其中奧妙的所有香料中最受重視和需求量最大的。波斯上流社會對麝香的追求超過了龍涎香、樟腦和蘆薈。麝香也因此成為中世紀文化的象征之一。阿拉伯人丹尼爾說過:在夢里拆開一個麝香香囊者,就會與一富貴女子結婚。一般來說,夢見麝香者將會變成智者或強者。生活在中世紀的人對麝香之推崇可見一斑。
波斯人最早認識的是吐蕃麝香,即青藏高原麝鹿麝香。實際上,早在吐蕃崛起之前,青藏高原與中原地區已經有了民間麝香貿易。
伊朗在3—7世紀消費的麝香均來自中國,因為無論伊朗還是帕米爾都不產麝香。麝香交易的路徑則為絲綢之路。
肉桂與桂皮
公元224年(或227年),薩珊王朝的創建者阿爾德希爾建立了薩珊王朝,其子沙普爾一世繼承王位之后,東征西伐,取得了對羅馬帝國以及東方貴霜戰場的勝利,贏得了“伊朗與非伊朗之地諸君之王”的稱銜。這個時期保存下來的大量史料,為我們了解絲綢之路上香料貿易提供了珍貴的材料。
肉桂(桂皮) 即桂樹樹皮,是中國人非常熟悉的一種香料和中藥材。不論是作為香料還是中藥,我國消費者認為桂皮的價值取決于樹齡,桂樹越老,桂皮越好。樹干的皮比枝條好。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現在。年老的、粗糙的和外表被苔蘚覆蓋、內部呈鮮艷棕色的桂皮,一直被視為上品。
薩珊王朝的波斯文稱肉桂為“中國的藥”。伊朗人通過絲綢之路與中國貿易了解了肉桂,并且迷戀上了這種集香料與藥用價值一身的“中國的藥”。西方從伊朗獲取了“中國的藥”之后,隨即發現桂皮是一種靈丹妙藥,可以做興奮劑、消化劑、解毒劑,同時對感冒、哮喘等多種疾病有效。
我國廣西和廣東等地分布有野生桂樹。古人發現了桂皮的妙用之后,不僅利用野生桂皮,還將桂樹引種到種植園廣泛種植,獲取桂皮。后來,中國人把尋求桂皮的目光推向了更靠南方的安南(越南)等地,并在這一帶發現了野生桂樹。到了宋代,中國人又發現了一種赤道品種,即“錫蘭肉桂”(斯里蘭卡)。1658—1832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控制錫蘭肉桂生意,對于偷盜小段桂皮者都要處以死刑。1920年,僅法國就消費了240噸肉桂,其中還不包括含有強烈丁香花蕾香味的桂油精。
盡管錫蘭桂皮從未成為絲綢之路上的貿易品,但到了近代它卻成為中國桂皮的重要競爭品,以至于在西方人看來,真正的肉桂產于錫蘭。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中國人自己保留了天朝客商鐘愛的大塊桂皮,向西域胡人出售價值和功效相對差的細枝桂皮,久而久之,形成了西方對細枝桂皮的愛好,并且出現了東西方不同的口味地理特征:老肉桂供漢人使用,嫩桂皮供胡人消費。這也是西方出現肉桂與桂皮兩種稱謂混亂的原因之一。在中國二者是沒有區別的。
姜黃與大黃
姜黃因其含有姜黃素、姜黃油等而被古代東西方當成珍貴的香料、染料或藥材。波斯人認為姜黃有抗壞血和興奮作用,被當做利尿劑和香料興奮劑使用。
提到姜黃,許多現代人可能不知其為何物。其實,姜黃距離現代人的生活并不遠,姜黃甚至就在我們的一日三餐當中。姜黃粉中加入適量黃辣椒粉,小豆蔻粉、香菜粉和茶等其他香料粉,就是咖喱粉。在制作糕點方面,姜黃則是最佳的天然色素被廣泛使用。
姜黃(包括姜)無疑也是在薩珊王朝時期,經絲路進入了波斯。中國人同樣是最早認識和利用了姜黃。阿里·瑪扎海里在對姜黃的傳播途徑研究過程中,還發現姜黃從中國傳播開來之后,不同地區的人對姜黃的用途有了極大地拓展。姜黃的氣味不利于害蟲和昆蟲,生活在海洋地區的民族(密克羅尼西亞)采用姜黃涂身,以防止鯊魚進攻。endprint
中國則在很早以前就使用姜黃保護織物和紙張。阿里·瑪扎海里在查閱古籍時發現,染有姜黃的紙張從未發現蟲蛀現象,而這些染有姜黃的紙張均來自中國。
大黃似乎是為數不多的被單獨作為藥材,經過絲路貿易進入波斯,繼而被西方接受的大宗貨物之一。中醫很早就掌握了大黃的性能:直接入藥為瀉藥。經過加工炮制,大黃就變成一味具有滋補作用,并且對多種疾病有著神奇療效的良藥。波斯以及西方接受大黃之后,一度曾經認為大黃是“萬靈神藥”。
阿里·瑪扎海里在中國香料以及大黃等通過絲綢之路向世界的傳播方面所做的研究,堪稱鑿空之舉。但是,他對這些植物如何首先被中國人發現和利用卻未曾提及。西方人所說的“萬靈神藥”,讓我突然想起我國古老而神秘的煉丹術。所謂的煉丹術,不過是人類早期化學實驗而已。中國人能夠在一兩千年前掌握大量植物的秘密,并且加以利用,其中,肯定凝聚了煉丹術士的智慧和心血。
安息茴香
安息茴香,即孜然。現有資料稱安息茴香由西亞安息古國傳入古龜茲。1958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外貿局將其定名為安息茴香,并一度成為新疆重要的出口創匯產品。1989年,僅庫車縣安息茴香產量就達到372噸。
安息國,也稱為安息王朝,起始于公元前247年,公元224年(或227年)被薩珊王朝取代。安息是伊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王朝,安息王朝期間,中國大地則經歷了從秦到漢代的全過程,公元前119年,張騫出使西域抵達烏孫,曾派遣副使前往安息。漢使返回時,安息也派了使者隨同來漢朝觀光,并以鴕鳥蛋和耍魔術之人獻于漢。這是中國與伊朗最早發生直接往來的歷史記載。實際上,在漢武帝之前,安息國即通過匈奴與中國有了貿易往來。安息茴香很可能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進入了新疆。
人們常常將安息茴香等同于小茴香,甚至有些資料也是如此,其實這是一個謬誤。安息茴香和小茴香同屬于傘形科植物,它們就像貓科動物中的虎和獅子一樣,生長環境迥然不同,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植物物種。安息茴香主要分布在從北非到中西亞的干旱少雨地區,小茴香則主產于廣東、廣西等地陰濕、土壤疏松的山地。
在香味上,安息茴香和小茴香也有明顯區別。安息茴香富有油性,加熱到一定溫度,會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味,風味極為獨特,主要用于調味、提取香料等,是中亞地區燒烤食品的主要佐料之一。小茴香適宜于燉煮提香,在燒魚燉肉、制作鹵制食品時,小茴香能夠使之重新添香,故稱之為“茴香”。二者之間另一個較大區別是,青嫩小茴香的莖葉常被用作包子、餃子等食品的餡料,味道鮮香無比。安息茴香嫩莖葉雖然可作蔬菜,但是,在新疆等安息茴香種植地,主要為采收種子。
查閱安息茴香在新疆的種植史,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很長一段時期,安息茴香主要種植區在庫車一帶。唐代安西都護府時期,今庫車區域為安西都護府府衙所在地,那么安息茴香或許還有另一種傳播可能,即由唐代安西都護府轄區傳入波斯,也就是說此“安息茴香”很可能是“安西茴香”。
公元640年安西都護府設立,安西都護府管轄范圍包括今新疆、哈薩克斯坦東部和東南部、吉爾吉斯斯坦全部、塔吉克斯坦東部、阿富汗大部、伊朗東北部、土庫曼斯坦東半部、烏茲別克斯坦大部等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