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海



打開網上地圖搜索,在青海省有一個叫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地方。而在30年前,也就是1984年,這個地級自治州的名字是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自治州。而從1985年以后,哈薩克族在海西自治州的民族序列中消失了。
時光倒退30年,海西州阿爾頓曲克哈薩克自治區(由自治州直轄的區級行政單位)238戶、1 175名哈薩克族人,集體由海西州遷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主要安置地在阿勒泰地區、昌吉、烏魯木齊。而阿勒泰市阿葦灘鎮喀拉塔斯村是安置點之一。在當地人的俗語里,一般把這個村叫青海村。阿爾頓曲克哈薩克族自治區沒了,阿勒泰地區憑空多出了幾個青海村。
南下東去
今年60歲的喀拉塔斯村村民,當年遷徙的見證人阿依坦·哈仁拜說,他父親出生地應該就在現在阿勒泰市巴里巴蓋鄉薩爾哈仁村,出生后的第二年,他的爺爺(當地的名門富戶)就帶著50戶人家遷徙到了吉木薩爾,后來去了巴里坤。大約在1940年左右,爺爺帶著族人和他們的畜群遷徙到了甘肅西部鄰近青海一帶叫齊里谷的地方放牧。這里芨芨草遍地,人煙稀少。后來,因為草畜糾紛,被馬步芳的手下殺了13名族人,并將牲畜劫掠一空。幸虧家里還有幾十只羊由一個親戚放養,沒有被搶去。但齊里谷這個地方變成了流血谷,不能再待下去。全族人只好往被俄羅斯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稱作無人區的青藏高原東部——格爾木遷徙。隨著戰亂頻發,1940年末至1950年代初,零星的哈薩克人也尋蹤來到格爾木,與哈仁拜的父輩匯合。
喀拉塔斯村現任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木哈買提·桑斯孜拜說,那時候我們村是雨水河大隊二小隊,全部從事畜牧業。當時生產隊有羊18 000只,還有數量不等的牛、馬、駱駝。盡管是公社時期,但隊里的工分值很高,一個工分0.25元,一個勞動力按一天10分計,就有2.5元的日工值。那個時候,一只大羊的價格也只有20元。而相對于遠在故鄉阿勒泰地區人民公社社員的日工值大約在0.6元,其收入差距是巨大的,但物價的差距很小。在阿爾頓曲克哈薩克自治區當社員,一點兒都不比拿工資的人掙得少。
回遷動議
按現代人口流動的一般理論而言,人們從鄉村到城市、從西部到東部。其背后的真實原因是經濟利益的驅動。人們不禁要問,這些在青海格爾木好好生活的一群哈薩克族人,為何要回遷到阿勒泰呢?木哈買提揭開了謎底。木哈買提說,有幾個原因促成了我們的回遷。在1983年,當時黨內高層領導到海西州調研民族問題,自治區有5名哈薩克老人被高層領導約見,他們因人口太少、婚配難等問題提出要回遷故鄉(出生地)。高層領導的親民促成或加速了這一回遷行動。
木哈買提認為,更具體的原因有:一是婚配的困難;二是部分放牧區域在海拔4 200米左右,人畜易生病、死亡;三是放牧勞動強度大,特別是接羔育幼期和牧群野放時混群后的分群。以接羔育幼為例,當時自治區(公社)考核好社員的標準是羊(蒙古黑羊)的繁殖成活達到60%就是好社員。而阿勒泰地區就是在公社化時期,這一標準大概在90%左右。阿依坦說,有一年接羔育幼時(每年的三月份),妻子生孩子,他管理的羊群中一夜就死了90多只新生羊羔。近2萬頭只牲畜,只有30戶人家照看著,每戶牧民放著600頭只牲畜,勞動強度能不大嗎?
木哈買提說,自治區里的老人要求回到阿勒泰,也就是他們的出生地。但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呢?依照木哈買提估計,如果搞一次民意測驗,大約一半對一半。也就是說一半人的人愿意回遷,另一半人不愿意回遷。
政府籌謀
當動議成為行動時,1983年10月13日至15日,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的指導下,青海、新疆兩省區有關部門召開會議專門研究這部分哈薩克族群眾的返遷新疆問題,形成了《關于青海阿爾頓曲克哈薩克族群眾搬遷新疆問題的會議紀要》。國家民委、財政部為此下撥100萬元安置???;青海省承擔從格爾木到烏魯木齊的全部搬遷費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承擔撥付安置基建??睢?/p>
阿爾頓曲克自治區也派人到阿勒泰地區各安置地提前踩過點。在阿勒泰縣(當時還未建市),地縣積極配合,選了幾個點,都不理想,后來就選在了阿葦灘鄉與紅墩鄉交界處的現址,劃出了5 000畝生荒地,并在夏牧場劃出了6 000畝草場,供夏季放牧用。幸虧那時公社還沒有解體,草場還屬于公社所有,草原載畜量還沒有飽和。否則,為協調草場還不知要費多少周折!
為了哈薩克人的回遷,阿勒泰縣政府出臺了搬家費由政府出、住房由政府免費蓋的政策。每戶的住房大約為一明兩暗的戶型,70平方米、土木結構、三合板吊頂,戶投入資金6 400元。這在當時的農村住宅中屬于高標準的。
回遷到阿勒泰,阿爾頓曲克自治區以生產隊為單位整體回遷。雨水河大隊二小隊的羊作價整體售給了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一些自留畜也處理了,生產隊的大畜——牛、馬、駱駝要趕回來。
阿依坦說,在回遷的名單中,我們這個隊多了一戶回族。為什么呢?因為我的兄弟剛娶了這戶回族家的姑娘為媳婦。這戶回族在格爾木市屬“兩無”(有戶口、無職業、無生產資料)人員。這戶回族聽說要到新疆去,就找到阿依坦家,說如果不能一起回新疆,就把女兒留下。當然這是氣話。但阿依坦當了真,反映給政府,政府也就同意了。
別了,格爾木
早在青海、新疆兩地政府統一安置阿爾頓曲克哈薩克自治區的哈薩克族人回遷前,就已經有零星的住戶回遷了,回遷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1984年5月26日,在格爾木市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大會。中共青海省委、省人民政府、省民政廳、省民委、省委組織部和統戰部都派出代表專程參加。青海省、州、市黨政部門還向遷新的哈薩克族每戶贈送青海毛毯1條、鏡框1個和其他慰問品;給安置青海哈薩克族的新疆地、縣各送“團結之花與昆侖永存,友誼之樹為天山常青”的錦旗一面;同時州文工團以極大的熱情巡回演出節目,并以精彩的哈薩克族舞為遷新的哈薩克人送行。endprint
5月28日,238戶、1175名哈薩克族同胞坐上兩輛專列,繞了很大的一個彎,先向東到西寧,再向北到蘭州,最后向西到烏魯木齊。在青海省,火車每??恳粋€站,當地的政府都派出人員到火車站送食品和日用品。
隨著火車的隆隆聲,別了格爾木,別了青海。從此,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自治州,就變成了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
重歸故土
1984年6月1日清晨7時,火車抵達烏魯木齊時,在熱烈的掌聲和鑼鼓聲中,哈薩克族同胞喜氣洋洋地走下火車,當時的自治區黨政領導賈那布爾、黃寶璋、何德爾拜和各族各界代表300多人到車站迎接。當時阿勒泰縣派了三名人員接站:一名哈薩克族干部、一名漢族財務人員和一名哈薩克族醫生。
阿依坦說,當時的自治區領導賈納布爾告訴我們,不論因為什么原因去了青海,那都是歷史了!現在回到故鄉,就要把故鄉建設好!
1984年6月4日,回遷阿勒泰的人們隨著一家一戶的搬家車隊,離開了首府烏魯木齊市,經過三天的時間,在6月6日抵達了阿勒泰縣阿葦灘鄉。據阿依坦說,當時是30戶人家,其中兩戶干部,一戶安置在自治區機關,一戶到了地區機關。而木哈買提說只有23戶牧民。也許是大戶和小戶的分類方法有差異吧!
到了故鄉,免不了又是宰羊、喝茶,熱情接待。6月18日,因為新房子還沒有完工,回遷的牧民被安排到鹽池鄉的夏牧場,根據各戶的需要,調劑了少量的奶牛。這種調劑是有償的。
到了1984年10月份,新房完工。鄉里派人把各家牲畜越冬的飼草都打好、堆好,每家每戶都拉了煤,回遷的牧民才搬進了新家。
木哈買提說,我們當時同意回遷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不想當牧民了。當牧民太累太苦了,從1984年夏天去了夏牧場之后,我再沒去過夏牧場,牲畜由村里的專業牧戶放牧。那個時候,阿勒泰地區牧民定居還只是一個官方的提法,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行動。這批回遷的哈薩克人,應該是阿勒泰地區牧民定居的主觀先驅者。
這一年的10月,從格爾木換乘火車到哈密站下車的1 000多匹(峰)大牲畜,在趕回來的途中,損失近三分之一。因為沒有草和棚圈,只能把大部分大畜賣了,錢放在村集體,用于之后的開荒、平地、修水利、拉電、建學校等公共事業上。
開拓與輝煌
冬天到了,新房子怎么燒也燒不暖和,但希望在春天。
1985年的春天到了。村里將格爾木市的一臺拖拉機用車運了回來,開墾荒地,播種小麥,也播下了希望。可是到了秋天收獲的季節,一畝地打了一袋子(100公斤)小麥。全村算了一下賬,人均收入才18元。當然,也許是只算了地里的收獲,沒有算畜牧業的收入。這一年的10月,村支部書記吐爾遜帶著7戶人家(阿依坦說是12戶)返回了青海格爾木。本來村上只有三個黨員,書記帶走一名黨員(吐爾斯別克)。木哈買提當時是村長,但不是黨員。在這種情況下,特事特辦,木哈買提和木哈買提亞在兩個月內入黨轉正。木哈買提任支部書記,這一干就是29年!木哈買提亞任村長。
后來,村里又開墾了土地,分給了各家各戶。1998年,依托國家的少數民族地區發展項目,用5萬元購買了200只羊,拿出其中的130只羊作為扶助羊,每戶10只羊,分給13戶村民(只分給大戶,不給小戶),以三年為一期,在村里進行周轉,幫助村民發家致富,至今已周轉了四期,成為村里不成文的規矩,不容更改;另外70只羊,作為集體羊進行放養繁殖,后來把羊置換成8頭牛。這8頭牛交給一家村民放養,村里給40畝草場,實行鐵畜制,個人和村集體五五分成,至2013年底,集體牛發展到22頭。
30年彈指一揮間,至2014年6月,喀拉塔斯村共有42戶,人口185人。由哈、回兩個民族組成,主體民族是哈薩克族,占總戶數的93%。30年的辛勤耕耘,喀拉塔斯村已由原來的游牧為主的生活方式逐漸轉變為以農業生產為主的定居生活。
留下來的人慢慢地習慣新的環境。但是,他們與格爾木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些返回格爾木的人,就是他們的親人,還有過去的老師、同學等。現在村里的這批人,在30年前,因為他們的父輩要回到出生地,那么,他們的故鄉在哪里呢?是格爾木嗎?一切都讓我們從時光中尋找答案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