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靜
(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 637002)
“三言”與《威尼斯商人》“契約精神”
章 靜
(西華師范大學,四川南充 637002)
明代馮夢龍(1574—1646)的作品“三言”與同時期莎士比亞(1564—1616)的《威尼斯商人》,都表達了重視誠信、遵守契約的重要性。兩部作品由于同質性,比如相同或相似的時代背景、表現主題、敘述方式、人物塑造等因素,具有比較的可能性;而兩者的異質性,即各自闡述和表達的不同觀念下的“契約精神”,具有比較的必要性。“三言”與《威尼斯商人》包含的中西方商業文化所共同關注和表達的契約精神及其現實意義,值得探討。
“三言”;《威尼斯商人》;契約精神
列寧曾說:“如果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那么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至少反映出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1]244怎樣的社會生活就會在人們心中形成怎樣的映射,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往往是雙向互動的。在商品經濟發展的早期,文人就注意到了商業文化中的現象和問題,明末馮夢龍“三言”小說集和文藝復興時期莎翁戲劇作品《威尼斯商人》在表現重視“契約意識”上就有很多不謀而合的相關描寫。“三言”和《威尼斯商人》在表現“契約精神”上存在同質性和異質性,是中西商業文化在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投射,比較研究其精神內涵和表現形式的異同,對于建設新型的商業文化具有一定的啟發。
西方文化傳統中,《圣經》中“立約”之說,是最早和最經典的關于“契約精神”的闡釋,簡而言之,就是上帝開始與人類締結約定。契約一詞在英語中表述為“Contract”,其前綴“con-”,表示雙方的共同作用,可見制定契約需要雙方的互動。隨后,由于商品經濟的興起和繁榮,西方相應的思想和制度也發展較快,柏拉圖、康德也對契約進行過分類,文藝復興時期盧梭甚至寫了專門的著述《社會契約論》。西方文化觀念中“契約”和“契約精神”呈現出起步早、發展快、法制性的特征。
說起“契約”和“契約精神”,人們可能認為這些詞匯和概念來源于西方,其實這種看法是錯誤的。中國社會自古就存在契約和契約精神,青銅器上就刻有表現契約的圖形,而歷朝歷代也有相關證明的文書。“契”在《說文解字》中闡釋為:“契,大約也。”[2]213也就是說,“契”與“約”表示同樣的含義,即約定。古人之間做出承諾,往往要用表示一定意義的符號性實物來證明,比如玉器、木板、配飾等,所以中國人不但重視“契約精神”,并且較之西方其表現出更濃厚的人情味。中國的“契約”和“契約精神”呈現出發展慢、隨意性、人情化的特征。
在文本中可以發現馮夢龍的“三言”與莎翁的《威尼斯商人》對“契約精神”的闡釋。據統計,“三言”一百二十回作品中,描寫商人活動和商人形象的一共有五十余回。“契約精神”的成立有一定的標準,大致包括以下幾點:第一,主要以商人世界和商人生活為參考;第二,存在有目的性的交易活動;第三,要有立約、守約或者違約的現象。以此為根據,統計出體現“契約意識”的篇目大致有二十余篇,比較有特色的包括:《喻世明言》中《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新橋市韓五賣春情》、《楊八老越國奇遇》、《滕大尹鬼斷家私》;《醒世恒言》中《賣油郎獨占花魁》、《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十五貫戲言成巧禍》、《三孝廉讓產立高名》、《錢秀才錯占鳳凰儔》;《警世通言》中《呂大郎還金完骨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桂員外窮途懺悔》等,這些都在“三言”作品中占據了不可忽視的位置。馮夢龍“三言”對“契約精神”的描寫主要體現在輔助線索,如《呂大郎還金完骨肉》說江南無錫縣小戶呂家之事,呂大郎因為還金義舉不僅找回丟失的兒子還保全了家庭。“契約精神”在這段故事中體現在“三十兩契據”上:
再說王氏聞丈夫兇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說出。況且年紀后生,要勸她改嫁,自己得些彩禮。[3]37
呂大郎外出尋子,其弟呂二郎起賣嫂求財的歹心,不料王氏不從,呂二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嫂嫂將就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愿出三十兩銀子。[3]37
由于這“三十兩契據”的約定已經確立,所以人們不能隨意反悔。傳統中國的價值觀認為法外是人情,無論是立約還是制定法律,都要參考人情的維度,所以,很多故事中即使主人翁犯錯,只要真心沒有改變,他們都得到了圓滿的結局。這正好與莎翁表達的人文觀和契約觀不謀而合,《威尼斯商人》中杰西卡與羅蘭佐的愛情由于得不到法律與親情的祝福,他們最終選擇私奔。不難發現,這一時期中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促使人們思想更加自由和自主,但是同時也造成人們精神上的荒蕪和迷茫。“三言”和《威尼斯商人》重視商人和商業文化,同時也諷刺了那些在時代面前毫無追求的人,《賣油郎獨占花魁》里批判了只圖享受不思進取的仕宦公子,《威尼斯商人》中毫無作為的法官、愚蠢無聊的貴族親王。相反,那些生于社會底層的人,不僅講忠義、有良知,而且信守諾言、講究誠信,只有這些人才能擁有美好的幸福。
現代社會,東西方都積極倡導“德治”與“法治”的結合,但是要真正做到卻著實不易。通過馮氏和莎翁的文本描寫來看中西方在“契約意識”上的同與異,讓我們在這個問題上得到一些啟示。
(一)同質性的表達:對商人文化“樣板化”集體反叛
在馮氏和莎翁之前,文壇對商人形象的態度大多是貶斥的。比如唐代大文豪白居易就寫過一首諷刺詩《鹽商婦》:“鹽商婦,多金帛,不事農田與蠶績;南北東西不失家,風水為鄉船作宅。本是揚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關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還不知。何況江頭魚米賤,紅鲙黃橙香稻飯。鮑食濃粧倚柁樓,兩朵紅顋花欲綻。鹽商婦,有幸嫁鹽商:終朝美飯食,終歲好衣裳。好衣美食有來處,亦須慚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獨漢時今亦有!”[4]84表面上看,白居易是在形容鹽商婦的奢華富裕的生活,其實是借此諷刺鹽商只顧個人私利,“慚愧”二字點明作者對不法鹽商痛斥的情感。而在西方,卜伽丘的《十日談》、塞萬提斯的《訓誡小說集》都用貶低的態度把商人刻畫成貪圖私利的小市民形象。而馮氏和莎翁卻有不同的理解。
隨著社會思想意識的變化,人們的審美標準從“雅”到“俗”的轉變是“契約意識”產生和發展的土壤。明代末期商品經濟發展迅速,個人在追求權利和幸福的同時與傳統禮教發生沖突,這些沖突是作者所鼓勵的,不管你是否冒犯法律與道德。同一時期的西方也是如此,人們的思想變得開放,行為也越來越不受約束,所以作家創作受社會氛圍影響內化到作品中,正好反映這種社會傾向。正是在這種環境之下,人們對公正、道德的要求變得更高,所以代表公正的契約和法律之間會產生強烈沖突。莎翁用“一磅肉”之約來刻畫了這一沖突:
“巴薩尼奧:你這樣使勁磨著刀干嗎?”
夏洛克:“從那破產的家伙身上割下那磅肉來。”
葛萊西安諾:“狠心的猶太人,你不是在鞋口上磨刀,你這把刀是放在你的心口上磨;無論哪種鐵器,就連劊子手的鋼刀,都趕不上你這刻毒的心腸的一半的鋒利。難道什么懇求都不能打動你嗎?”
夏洛克:“不能,無論你說得多么的婉轉動聽,都沒有用。”[5]78
在這場較量中,莎翁不僅表現出法律對立約的嚴格性,也表現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文性”。人們有權利維護自己的權利,但是一旦違約,就將面對嚴格的處罰,即使你的行為出于善意。“三言”中“契約精神”的描寫也是如此,《錢秀才錯占鳳凰儔》中無賴顏俊想娶富戶高家女兒秋芳,于是這顏公子就與尤辰商議計策:
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姻緣,一說一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
尤辰道:“倘要看時,卻怎地?”
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
尤辰道:“既蒙分付,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
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6]133
這里談到,顏俊以一己之力無法辦成事,求助于尤辰,并與其簽訂合約。雖說二人狼狽為奸,但確實體現了“契約精神”在社會生活的不可或缺性。無論馮夢龍還是莎士比亞,由于他們個人人生經歷豐富,長期與社會下層生活在一起,他們作品中所表達的“契約精神”確實帶有極強的現實性。
(二)異質的表達:外傾性與內向性的矛盾沖突
“三言”與《威尼斯商人》在表現上的不同首先前者屬于“內傾型”,后者屬于“外向型”。這樣的表現差異主要通過人物性格來刻畫。莎翁筆下商人形象要么大善,要么大惡,由此《威尼斯商人》之中的人物可明顯分為兩類:一、大惡之人:以夏洛克為代表;二、大善之人:以安東尼奧為代表;作者雖然對兩類人態度截然不同,但都花了重筆刻畫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刻毒寡恩的猶太人夏洛克、忠肝義膽的安東尼奧、美貌智慧的鮑西亞等等。人文主義者倡導人的幸福和權利,指引人們追求現實的生活和享受,即使他們知道生活在這社會上的人都是不完整的。這正是作者的意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一磅肉”之契約才反復被推向矛盾的中心,直到鮑西亞成功化解矛盾。正是由于“契約精神”才產生了這“一磅肉”之約,把故事推向波瀾起伏中,而又是在“契約精神”的幫助下解決問題。
與莎翁不同,馮夢龍的筆下“契約精神”更多表現為一種含而不露的溫情的“內傾型”。《三言》的商人是一種“儒商”形象,文中談到當時社會“一品官,二品客”的觀念,由于一直以來社會地位較
中國傳統義利觀是先義而后利,子路問孔子怎樣才能算全人,孔子說:“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8]147馮氏和莎翁“契約精神”首先有教化人們先義后利。“三言”包括《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從作品命名上“‘三言’的書名帶有濃厚的道教訓誡色彩。一方面我們可以理解為通俗小說的慣例,通過標榜道德訓誡來奠定小說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則我們發現這里所表現的道德觀,往往賦予了新的時代特點,與舊道德傳統相背。”[9]191從內容可以看到,整部作品表現出“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的主題。《威尼斯商人》則把故事發生地點安排在商業文化最濃厚的古城,作者也是想告誡世人不要忘記良好的傳統。其次,中西方的人們在遭遇難題時,他們的心理是不同的。“三言”中遇到契約與道德沖突,人們首先呼吁的是上層清官的出現。莎翁則表現了一個在商業文化傳統濃厚的城邦,人們拒絕和排斥不守契約、不講道德的行為。低,所以幾乎所有小商業者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靠著一點一滴的積累和節約發家致富,比如小商販施復、呂玉、劉得、秦重的形象。如有一段對蔣興哥遲遲歸家后的心理描寫:“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墜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她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早到。”[7]16而《威尼斯商人》則明顯兩極化,投機又吝嗇的猶太富商夏洛克和正經又慷慨的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馮夢龍教給人們只要努力,即使社會底層的商人也會得到幸福、受到尊重。莎翁教給人們要做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威尼斯商人,雖然莎翁筆下之威尼斯商人不免失真,而對猶太商人充滿敵視意味。《賣油郎獨占花魁》里,賣油郎秦重出身低微,連作為妓女的幸瑤琴開始都對其不屑一顧,不過由于故事的向前發展,花魁娘子幸瑤琴終于被其誠信和真摯打動,結局完滿。雖說西方倡導理性,中國更多感性色彩,但是當硬生生的法理套到你的頭上,恐怕誰都會呼吸困難,所以要講求“變通”,鮑西亞和秦重都最終解決了問題,亦沒有違反法理。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懂得遵守“契約”守誠信,無疑會讓許多問題迎刃而解。
而當道德與契約相沖突時,人們呼吁的是個人英雄,《威尼斯商人》中靠鮑西亞的聰明才智解決了問題[10]。從兩者可以看到,雖然中西方在道德觀、價值觀上有所不同,但是社會的穩定和個人的幸福要靠上層統治者的清廉和下層民眾的自制,只有做到這樣,社會才能積極向前發展。
其次,社會商品經濟穩定發展的更為重要的一步是商人的自我管理與約束。除了追求純粹的經濟目的,商人必須講究道義、誠信。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把一個至為關鍵的人物設置成了“完整的人”——安東尼奧,但是縱觀整部《三言》故事,卻極少有如此完美的人物出現。只是讀到最后,也許你才能恍然大悟,安東尼奧沒有圣人般的形象出現,是為了讓其他角色得到凸顯,也就是說整個《威尼斯商人》只有作為威尼斯商人的安東尼奧不是主角,其他人都是主角。莎翁不是在呼吁“圣人”的出現,現代社會文明不需要圣人,需要的是有缺點但是人格積極的人。“三言”里的呂大郎、裴晉公、楊謙之、秦重、崔寧等等,這些人物性格都有缺點,但是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并沒有舍棄道義與誠信,最終無論結局如何,他們至少心中無愧。再看看現在的一些商人的行為,唯利是圖、罔顧法紀,他們往往也會受到人們的譴責和法律的制裁,得不償失。“三言”和《威尼斯商人》包括人物塑造在內體現的“契約精神”,對我們今天構建信用社會、誠信社會、仍然具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1][蘇]列寧.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M]//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2][漢]許慎,撰.鉉徐,校訂.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明]馮夢龍.警世通言[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1.
[4][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第一卷[M].北京:中華書局,1979.
[5][英]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
[6][明]馮夢龍.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7][明]馮夢龍.喻世明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9.
[8]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9]王永鴻,周成華.中華文學千問[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
[10]王海燕.家事協議的拘束力——以英國判例為借鑒[J].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7).
(責任編輯:鄭宗榮)
The Contract Spirit in Sanyan and The Merchant of Venice
ZHANG Jing
(We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Sichuan 637002)
Feng Menglong’s work Sanyan in Ming Dynasty and same-period novel The Merchant of Venice by Shakespeare both expresses the significance of keeping good faith and abiding by contract. The similarities of the same or similar background, theme, narrating ways, character shaping open up the possibility of comparison of the two, while the differences in terms of different spirits of contract under differed notions open up the necessities of comparison. It is worth exploring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business culture, the contract spirit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embodied in the two novels.
Sanyan; The Merchant of Venice; contract spirit
I206
A
1009-8135(2015)06-0036-04
2015-07-24
章 靜(1991-),女,四川自貢人,西華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