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樣
候鳥
黃小樣
人生好比秋季,枝椏舍棄了枯葉,村落舍棄了炊煙,曠野舍棄了荒草……生命中,很多東西被我緊緊相擁,也有很多東西被我棄之不顧,而我還是很想念那段日子。
小時候,我背著比自己還大的畫板,坐上滿是陌生面孔的公交車,出去寫生。那些生澀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他們對我的樣子感到好奇嗎?那是質樸古老的綠,像深秋的冬青樹,有著久遠而堅韌的力量。學美術的日子,我覺得很辛苦,一幅畫需要很久才完成,而且已經很用心了,卻得不到老師的肯定。現在,那些苦已經被淡忘了,只能想起當時一邊畫畫一邊吃小浣熊干脆面的愉悅。
我曾在離美校很近的公園里寫生,深秋的土坡上鋪滿了落葉,如同播撒了金子一樣美麗。選取一個舒適的角度,安靜坐下,嫻熟地調配好油彩,水筆在小小的白紙上肆意潑灑。那是我夢見過無數次的場景——一位穿著水藍色襯衫的女畫家把衣袖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白皙細瘦的小臂,幾縷碎發垂落耳際,被細小的風吹得微微晃動。她專注地看著遠方,做長時間的思考,才慢慢地提起筆,在畫板上描起來。這多么美好啊!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那只是出現在夢里的場景,而那個女子的樣子也很模糊,不久就記不起來了。那個女子是我嗎?終究是一場秋夢,轉瞬即逝,只留下了一片蕭瑟的景象。夢里有殘葉翻飛,草木枯榮,荒煙直起,還有雨水浸濕的天空。這時,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候鳥,它舒張著翅膀,想用自己的羽毛囊括整個大地。它一邊扇動羽翼,一邊發出哀叫,黑如點漆的眼里糊滿了憂傷。孩子們坐在枯草地上,正在給畫紙上候鳥的羽毛上色,而他們畫的那只候鳥,再也沒飛回來過。
秋過了便是冬,在冬的盡頭也迎來了新學期。初三下半學期開學典禮,我看見對面的初一新生身著藍色和橙色的棉襖,把自己包裹成笨笨的小熊,樣子可愛極了。兩色相襯,像是深藍的海平面上亮起了暖橙的燈火。這時,一聲嘹亮的啼叫劃破了灰白的天空。候鳥又飛回來了。入冬前,候鳥飛走了,而冬剛過它又飛回來。這也恰也我們即將離開這座校園,而初一新生才剛剛起步。
一天,我和小君走在學校柳樹的綠蔭下。那是學校僅有的一棵柳樹。小君捏了捏我的掌心說:“喂,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很文靜,也很有才,語文那么出色,是我特敬佩又特煩的那一種,你知道嗎?”“為什么還煩我呢?”“因為妒忌唄!”……我們相視一笑,都不再說話了。這時,小君一把拉住我,大步向前走。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被人拉著的感覺。雖然我和小君已經很熟了,可她對我來說更像損友。損友都是拉著手走路的,就像閨蜜,整天形影不離。于是,我松開手換成摟她肩膀的姿勢,說:“你比我高出一截兒!”小君一臉壞笑地說:“誰說的?我永遠長不過你!”
初一時,我們站排的時候,小君就堅持比我矮的觀點,其實她并不比我矮多少。她之所以這樣說,是想讓我多讓著她點兒,給人一種撒嬌的感覺。接下來的兩年,她的飛竄和我極其緩慢的突破形成明顯的落差,不過她依然說比我矮。矮就矮吧,誰叫我的月份比她大呢?秋天的天空除了太陽和云,還有候鳥,小君喜歡曬太陽,我卻不怎么喜歡。我沒說過,但她知道。如果不是陽光特別吝嗇的天氣,她都不會讓我去操場上折騰。
慢慢地,夏天被我們消耗盡,秋天一點點地走來。不知從何時起,小君對我的嘮叨不再入耳了,校服上蹭了油,作業多得想吐,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思考,然后像我媽一樣,給我講過去的故事。我們沒有坐在草堆上,頭頂也不會有一個銀亮的圓月。我們躺在柳蔭下的塑膠地上,有很輕的風吹過臉頰,像草葉一樣柔軟溫潤。這時,小君突然坐起來,對我說:“秋天又到了!”之后,她就沉默不語了。而我覺得她的目光和某一天的特別相似。那天中午,我們吃完午飯,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大家都下樓去玩了,只有我們兩個靜靜地坐著。稀薄的陽光射進來,使皮膚頓生暖意。這時,小君說:“沒什么可留戀的了。”說這話時,她的眼神憂慮而故作堅定。她說反話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我最了解她。“這個教室……這些人……還有這學校……我覺得都沒什么可留戀的了。”她想說什么,我是完全了解的。我何嘗沒有同感?上課鈴又響了……我看著桌子上堆到腦袋那么高的作業本,還有黑板上的“中考倒計時”,心里酸酸的。我就這么持久地與它們對峙。周圍是大片閉目養神的人,后腦勺密密麻麻的,排列成了下不完的棋局。秋日里的陽光像稀兌的糖漿一樣,有一種單薄的溫暖感,照在臉上毛茸茸的。窗外是不時傳來的吶喊聲,只有幾個人在踢球,聲音卻格外響亮。還有一些聲音,大概是秋風穿過樹葉留下的細碎的聲響。我往窗外看去,一只候鳥不停地叫著。可能是白鷺,可能是大雁,或者是別的什么……我只知道那是一只候鳥。它有著令人羨慕的飛翔姿態和一身柔軟潔白的羽毛。當它張開寬而長的翅膀時,我總覺得看到了天使。
那聲音在頭頂上盤旋了一陣后就消失了。我定了定神,調整了一個坐姿,又胡亂地抓起一張紙。然后,我深深地埋下頭,想自己好像來過這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