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司法的公判大會,是梁柏臺從紅色蘇聯引入的。他曾在蘇聯的伯力省法院充任審判員,回到江西中央蘇區后,任司法部長。一次,項英和何叔衡討論,如何處罰一位干部的問題,群眾控告他官僚主義嚴重。梁柏臺提議參照蘇聯的公審,既教育本人,又教育大家。項英派梁柏臺的妻子周月林主審,鄧子恢陪審。在最高法院門前搭一個臺,不用訴訟的方式,而是召集群眾,公開批評教育他。
最初的公審,溫和隨意,群眾可以旁聽,有權發言,庭上庭下,熱烈互動。后來變了味,捅了紕漏。
1930年12月,紅軍活捉了敵師長張輝瓚,毛主席填詞贊道:“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毛主席不想殺他,計劃讓他到紅軍學校當教員(中國工農紅軍學校,1931年9月在江西寧都成立)。一個月后,召開祝捷大會,群眾要求公審張輝瓚,增強氣氛。毛叮囑何長工,一定要保護好張輝瓚。結果公審過程中,局勢失控,群眾硬從紅軍手里,搶走張輝瓚,當場將他處死。
蘇區和延安,文娛生活匱乏,公審是一出萬人空巷的“大戲”。延安最戲劇性的事件,是公審黃克功。他因情感糾紛,槍殺了陜北公學的學生劉茜。審判臺搭在陜北公學的操場上,臺下千頭攢動。審判長是邊區高等法院院長雷經天。抗大和陜北公學推出4位陪審員——延安強調人民參審??勾笳尾亢?、高等法院檢察官徐世奎等擔任公訴人。人民司法早期,沒有或缺少職業公訴人,群眾和單位可以公訴。
黃克功最后陳情:“死刑如果是必須執行的話,我希望我能死在與敵人作戰的戰場上,不死在自己的法場上……”他的戰友們流下熱淚,請求留他一命。但雷經天判決:死刑,立即執行。黃克功愣了一下,馬上舉起胳膊,高呼:“中華民族解放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喊完口號,他被架向刑場。
這時,延河邊一匹快馬飛馳而來——毛主席來信了!消息像風一樣傳遍會場。但毛主席沒有命令刀下留人。信中說:中央與軍委,不得不根據他的罪惡行為,根據黨與紅軍的紀律,處他以極刑……
黃克功和雷經天事先都給毛澤東寫過信。他的死刑是中央和軍委定的,不是法庭定的。依據的是黨和紅軍的紀律,不是法律。庭審,是一出法官、檢察官合演的“秧歌劇”。
“文化大革命”期間,公眾和私人生活都有表演性。公審作為法律戲劇,在全國城鄉遍地開演,被夸張到極致。與延安不同的是,公審不再審理案情,公審大會變成公判大會。
南京的方子奮在回憶他1970年參加的公判大會時說:我被押到臺上,腳剛落地,身后的人一把揪住我頭發,讓我抬頭“亮相”……五臺山體育場少說有十萬之眾。大會結束后,十幾輛敞篷軍車押著被告,游街示眾。南京30萬人被組織起來,列于干道兩旁。前面六輛死刑刑車上站著五花大綁的死刑犯,頸背插著一米多高的亡命牌。11支白色亡命牌,像夫子廟的條形宮燈,在半空中微微搖曳。
亮相,風中搖曳的亡命牌,6輛刑車,30萬觀眾,公判大會進入癲狂狀態。但即令如此,人性的光輝仍不經意地閃爍。作者回憶,押我上臺的瞬間,一個軍人在耳邊低語:“我們一架你,你兩條膀子馬上要挺起來,下面隨著我們的力量往前就行,千萬不能松勁,不然膀子會吃不消。”
“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公判大會,以其宏大的場面、夸張的姿態、氣壯山河的訓詞,觸及著眾生的靈魂。資料中見到的規模最大的公判,是1968年3月天津軍管會辦的。除總會場、主會場外,還通過有線廣播,向各地分會場直播,總計160萬人。有的犯人被嚇癱,由醫生隔著褲子,注射一針嗎啡,使其興奮起來。據大會組織者說,從籌備、預演到會后總結,前后需要一個多月,每次都有千人以上公安干警參加。
最具戰斗氛圍的公判大會,發生在秦嶺深處的寧陜縣。1970年,該縣全縣人口不足4萬,縣城僅三五千人??h軍管會宣布破獲聯系臺灣的反革命敵特組織。公判大會前,縣中隊戰士早早在寧陜中學操場城墻四周制高點,架上了機關槍,兩人一組,趴在地上,機槍火力可以控制整個大會會場。
(摘自《南方都市報》 何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