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的完美收官

妞妞

【丁是丁卯是卯】

電話里，我跟李家富老先生約法三章：第一不得中途返回，第二不得抱怨外面吃住花錢過多，第三不得阻止同行人員自由購物。

這次，絲毫不給他留有余地，若應允，則按照他的提議全家熱烈出行，否則，免談。

李家富，乃家父，之所以非如此和他丁是丁卯是卯不可，實在是有前因的。兩年前，就在李老先生剛剛退休的時候，作為女兒，為了報答這么多年他的養育和嬌寵之恩，我也曾自作主張地張羅幾次全家的出行，形式分別為跟團或自駕游，但最后，所有出行的快樂都被這個老先生的斤斤計較消磨得一干二凈，跟我之前設想過的全家外出享受天倫南轅北轍。一路上，只落得聽他抱怨花錢多，聽他計算到底花了多少冤枉錢。于是，在熱鬧的團隊中，常常是一車人豎著耳朵聽這位老先生計算在景區怎樣玩、如何吃才省錢。還有，他堅決不讓我們在景區購買任何物品，最好是不進任何店鋪……導游聽得直皺眉頭，搞得我恨不能裝作不認識他。

最過分的是，那年夏天，我剛買了新車不久，一家三口青島、煙臺海邊一線自駕游，他老人家竟然在我的品牌旅行箱里塞了數包方便面、榨菜外加兩瓶辣椒醬。于是乎，在那些看上去誘人的農家飯店門外，一邊聞著海鮮的味道，我們一家三口一邊鋪著一個簡易的防潮墊，吃著泡面加榨菜。幾根火腿腸還是我實在受不了在路邊小店買的。

那次回來之后，我徹底服了這個守財奴，難怪叫李家富，就他這個過法，我們李家就沒有不富的道理嘛。我也徹底失去了全家出行的興趣，從此不再提這檔子事兒。他也樂得不出去花那份冤枉錢。后來有一次，我忍不住偷偷問我媽：“這么多年，您到底怎么忍受的？”

老媽卻不以為然，反問我：“那又怎樣？他對你還不夠大方？”

想了想，倒是，在我花錢的事上，他倒是從來沒有皺過眉頭，包括兩年前買車，他陪我去看過后，果斷決定多花兩萬元，買輛配置高的。后來他說，主要是怕我開車技術不過關，所以那兩萬，是為了購買安全性能。

李先生對我的好我自然知道，比全天下的爹有過之無不及，可是，他老人家某些時候的算計，我還是受不了，尤其是出行在外，鐵打的原則是絕不浪費一分錢。我真讓他弄怕了，沒承想現今他竟然主動提出來要去旅游，并且目標很明確：自駕，甘肅、青海、西藏一線。他對我說：“把你的公休全休了?！?/p>

這倒是，這一趟，來回至少要半個月，公休全休了也未見得會夠。這倒不是關鍵問題，我的工作性質略有彈性，可以提前加加班，騰出些時間來。關鍵是，就算我數學不好，粗略一算，三人此行沒有三萬兩萬是不夠的。對李家富先生來說，這可是天大的浪費——大凡不是生活必需，而是為享受消費的銀子，在他看來，都是浪費。

所以，在確定了他不是開玩笑之后，想了兩分鐘，我提出以上三條要求。

沒想到，李老先生一口應允，我幾乎可以看得到他在電話那頭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惫麛唷⒑罋獾猛耆幌袼?/p>

倒是我糊涂了，放下電話暗忖，這老頭，怎么忽然想開了？

【早就該想開】

那天掛了電話后我又跟我媽聯系了一下，問她：“我老爹中獎了？”

我媽在電話里笑：“他說就是想彌補一下前幾次出去對你的虧欠。他說不能老了老了，讓他閨女說他是個守財奴?！崩蠇屟a充，“再說，我跟你爸結婚快30周年了?！?/p>

難怪，是愛情的力量大啊。再說，老爸老媽的退休金雖不豐厚，但也著實充足，每年總有三兩萬剩余，也該享受一下生活。

在得到了老媽的肯定后，我開始著手準備休假的事。

加了幾個班又連續趕了一個周末，空過去五一小長假，我通知李先生和李太太“可以出發了”，然后回去接他們。

開門，著實被我爸嚇了一跳。這老先生，穿一套質地不錯的藍色運動裝，知名品牌的運動鞋，戴一頂棒球帽，精神百倍，半點兒不像60歲的人。而且，我發現他把頭發染了，帽子底下露出的鬢角，烏黑整齊。之前我和老媽勸說過他很多次染染頭發，看上去精神些，他都不屑?？梢?，一個人一旦想開，凡事就都想開了。我沖他伸大拇指：“老頭，不錯嘛！”

他得意洋洋：“廉頗未老，尚能飯也！”

我笑噴，一輩子跟著書香門第家的女子耳濡目染，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男人，說話越來越有水準了，偶爾詩詞也能轉上幾句。確實不錯。

坦白說，李老先生年輕時非常英俊，有當年照片為證，相貌絲毫不輸那個年代的當紅小生郭凱敏，否則，當年書香門第、家境中等的我媽，如何會看中這個一貧如洗的工廠小學徒。

除了英俊，家父還勤勞刻苦，感情專一，敬業又顧家，除了下午時喝點小酒，并無其他不良嗜好。唯一的不足，他極會過日子，簡直過到了小氣：攢易拉罐和礦泉水瓶子、紙箱和報紙、舊衣服、各種用舊的鍋碗瓢盆;我小時候，常常看他騎著自行車回來的時候，把車筐里半路撿回的各種瓶子放進儲藏室;家里一片紙都沒扔過;各種舊物積攢到一定數量，去廢品收購站賣掉，并且還跟人討價還價;蔬菜一定趕早市買，倒是省錢，但每天都要早起一個多小時;我剩下的飯菜，最后都進了他的肚子，難得他沒有吃成一個胖子……倒也舍得我跟我媽花錢，但是，并不妨礙他無時無刻不節儉。

種種行為，歷歷在目，以至于當車子駛出城市很遠，我心里還是忍不住忐忑。雖說老爸信誓旦旦，我還是擔心他那個碩大的行李箱里，塞著各種簡易食品。

【那么美好的天倫】

但，這次李老先生是鐵了心要讓我意外到底了。兩個小時后，服務區休息，他自后備廂里打開行李，我愕然：巧克力、提拉米蘇、速溶咖啡、罐裝蘇打水，竟然還有薯片和紅酒……完全是一個腐敗小青年的做派。

面對我的震驚，他卻極其淡定，那么隨意地扒拉著東西問我：“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吧？”

何止，還有夏威夷果和青橄欖，某個牌子的話梅，也是我的最愛。只是他往外取一樣我搖一下頭：“真是不過日子了。”

老爸哈哈大笑，我和他對待花錢的態度，終于調了個過兒。

接下來的行程意外多多愉快更是多多，除了途中小憩打尖時吃些餅干點心，每到一處，老爸都會找當地人詢問到出名的特色美食，然后跟著我的導航左右穿梭地一路找過去，全家人吃得不亦樂乎，全然不管錢的事兒。而我在網上團購的酒店，條件略差的他直接PASS，轉頭去找掛星的酒店來住，并且非套房不可，因為“一家人可以住在一個房間里”。而且，我還意外地發現我爸竟然會刷卡，并且他用的是某銀行的金卡。這張金卡讓我確定，他在這家銀行至少有20萬元的定期存款。

這個發現讓我不勝唏噓，那些年，他那些廢品還真不是白攢的，也難為他如今花得如此蕩氣回腸，換了我這樣攢的錢，花起來，未必有他這份氣魄。

最過分的是購物，在蘭州的一家商廈，老爸非常固執地給我和老媽每人買了一條看上去有些暴發戶氣質的金手鏈，我拉都拉不住他。他還振振有詞，當日金價是近期最低，比在家里那邊買，每克省了3塊錢。

這賬倒像他算的，但這花錢的氣勢完全顛覆了他在我心里多年的形象，連營業員都捂著嘴竊笑，一副看暴發戶的表情。

后來的幾天，我徹底放棄了阻攔李家富先生的大手大腳，從西寧水井巷中的各種特產，到拉薩價格昂貴的唐卡、掛毯，我的后備廂已經不勝負荷。最后，我只能警告他：“等到回去后，李家可就窮了?！?/p>

老爸哈哈笑。他完全返老還童了，在每一個景點哪怕只是人造的建筑前面，他也要停下來全家合個影。一路上，全家合了幾百張影，每一張看上去都其樂融融又極其相似——我已經做不出新的表情了。笑麻木了。在回來的路上，視金錢如糞土的李老先生一邊看照片一邊說：“挑幾張找人設計一下，做明年的臺歷?！?/p>

我在后視鏡里看他一眼：“放心，這么多照片，可以做幾十年的?！?/p>

他眼睛一亮：“是嗎？真的可以吧？”

然后，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就怔住了，目光長久地定格在某一張照片上。

那張照片中，我們一家三口穿著艷麗的藏族服裝，他站在中間，一左一右將我和媽媽親密地擁在臂彎里。在我們身后，潔白的云絮低垂在山脈間，陽光逼仄、天空湛藍。

是那么那么美好的天倫，和同樣美好的人世間。

【你們都猜對了】

是，李家富老先生成功逆襲，制造了一場全家人的完美旅行，也成功地將我蒙在了鼓里。但是，所有局外人，你們都猜對了，這個“守財奴”制造的完美旅行，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想開了，更不是為慶祝和老媽結婚30周年，而是，在出行之前的一次體檢中，他查出了肺癌，晚期。醫生不建議做手術了。于是，他決定用這種方式，把他留在我和母親的記憶里，讓我們這一世的親情，完美收官。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