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仕凱
(華東政法大學 政治學研究院,上海200433)
民主政治是人們創造的用以管理公共事務和增進公共福利的制度體系,民主認定大多數社會成員有能力管理好公共事務,并且通過此種管理可以增進社會成員的福利,于是民主成為了一股潮流,甚至成為了一種意識形態,幾乎所有的國家都以民主的信奉者自居,竭力展現自身為推進民主而做出的努力。與此同時,我們看到民主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建立的,歐美國家經過了上百年乃至數百年的斗爭才實行民主,很多亞非拉地區的國家雖然曾經一度建立了民主政治,但是很快又走向了崩潰,其中一些國家在經過了數次反復之后才擁有了鞏固的民主政治,而不少國家雖然歷經劫難卻沒有建立民主政治。為什么民主政治作為一種好東西卻難以在世界各國普遍地建立起來呢?主要的原因是民主天然的具有不確定的特性。
民主的不確定性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發生的不確定性和維持的不確定性。誠如查爾斯·蒂利所言,民主是指存在于公民及其代理人之間的受保護的協商關系,而民主發生的過程無非就是走向高水平的受保護協商的過程,[1](p13)它出現在公共政治、類屬不平等、信任網絡三個相互依賴的領域之間的互動之中。只有當信任網絡整合進公共政治之中,而類屬不平等絕緣于公共政治領域,并且公共政治領域內部向著更加平等的公民—代理人關系轉變等積極的變遷交織在一起的地方,民主政治才會發生。[2](p8)公共政治、類屬不平等、信任網絡三個領域之間的互動過程莫不發生在頻繁的重大政治斗爭中,從歐洲的歷史經驗來看,革命、征服、對抗、殖民化四個重復發生的重大政治斗爭對現存的社會安排進行了出其不意的沖擊,就是在此沖擊之下多種多樣的民主發生機制被激活。[2](p13)當然被激活的絕非都是民主發生的機制,也有遏制民主發生的機制,在多種不同機制的共同作用下,公共政治、類屬不平等、信任網絡的變遷及其互動往往構成了民主政治發生的障礙,因此民主政治的發生只是復雜條件下的政治斗爭的偶然結果。
民主發生出自偶然,民主的維持同樣充滿不確定性。當民主政體建立起來之后,社會成員依照集體組織的方式在制度框架之內展開競爭,競爭的結果“是由制度框架與不同的政治力量在競爭中運用的資源共同決定的”,[3](p3)盡管制度框架給相互競爭的政治力量提供了機會和預期,但是參與競爭的政治力量在事先只能知道競爭會有輸贏以及輸贏帶來的后果,至于最終哪個政治集團或者政治聯盟將贏得競爭則是未知的。民主將不同的政治力量拉進了制度框架中,然而并沒有保證在此制度框架之內相互競爭的政治力量能夠獲得最大利益,因此競爭失敗的政治力量能否接受眼前的不利局面,服從制度框架之內合法的政治沖突產生的暫時性結果,也是不確定的。如果失敗的政治力量選擇不服從,那么民主在有組織的政治沖突面前將是脆弱不堪的,因為對競爭結果的拒絕就是對民主制度本身的否定。[3](p20)
民主的不確定性誘使政治力量“無限制地追求策略性的機會主義”,從而將一種能夠導致民主崩潰的脆弱性注入到民主政治的肌體之中,[4](p290)因此如果民主沒有特定的條件來約束不確定性,那么就不可能有民主的存在和發展。本文試圖解釋為什么在民主不可避免地具有不確定性的情況下,民主依然可以在很多國家建立并鞏固下去?本文的基本結論是民主在天生具有不確定性的同時也天生具有均衡性,得到了階層利益的均衡、責任分布的均衡、縱向權力的均衡、政治參與的均衡等多重政治機制支持的民主政治,能夠克服不確定性給民主政治造成的脆弱性,從而為民主政治的存在和發展提供了關鍵性的保障。換言之,民主政治借助階層利益的均衡、責任分布的均衡、縱向權力的均衡、政治參與的均衡等政治機制,塑造了民主政治的均衡特質,而且正是由于此種特質的存在,民主政治雖然具有不確定性,但是仍然能夠持續地存在下去。
社會成員基于經濟地位的不平等而被區分為不同的社會階層,因此民主政治實際上是建立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博弈的基礎之上的,進而言之,民主政治只有在能夠實現社會階層之間的利益均衡的情況下才能發生并維持。作為一種體現利益均衡的制度安排,民主取決于階層的政治選擇,而階層的政治選擇則取決于經濟不平等基礎之上的政治博弈的后果,此種后果就是特定類型的政治制度所規定的再分配政策導致的收益狀況。誠如卡萊斯·鮑什所言,“政治制度的選擇是由該政權下公民收入分配結果決定的。我們知道每種政治制度都是某一社會通過整合個體偏好繼而實現經濟資產理想分配的特定機制,所有政治參與者都擁有相應的策略以保障對自己最有利的政治制度,即實現各自福利的最大化。獲益最少的個體會支持民主制,因為民主制給予其重新建立一個對自己有利的再分配機制的機會。與之相反,在民主之下收入會受損的富裕公民則青睞只有富人擁有投票權的憲政結構”。[5](p158)
不同的政治體制將形成不同的再分配政策,生活在同一政治體制下的公民不僅對于現行政治體制下的再分配政策及其后果有著切實的體驗,而且對替代性的政治體制下的再分配政策及其后果也有著清楚的認知。[6](p540)經濟地位相近的公民大多具有相似的利益得失的計算結果,于是經濟上不平等的社會階層將在再分配政策問題上形成激烈的沖突,其中的原因很簡單,再分配政策的核心內容在于以財產稅和收入所得稅的形式重新配置經濟收入,這就意味著富裕階層將成為再分配政策所需稅收的主要征稅對象。由此可見,貧窮階層將在激進的再分配政策影響下獲益甚豐故而支持民主政治,而富裕階層將在激進的再分配政策中失去大量的財富故而竭力扭曲民主政治,甚或顛覆民主政治轉而建立威權政治。民主的再分配政策取決于公民的政策偏好,而公民的政策偏好取決于經濟不平等的程度,經濟不平等的程度越高再分配的程度就越高,經濟不平等程度越低再分配的程度就越低,但是由于公民對于再分配政策的后果早已清楚,而且不同階層將根據預先知道的后果采取相應的政治行動,因此再分配政策必然受到政治上可行性的制約。[7](p289-295)
再分配政策在政治上的可行性與經濟不平等的類型、階層(階級)之間的關系密切相關。不平等的類型取決于資本類型,資本類型可以從資本的流動性和資本的專用性兩個角度分析,資本的流動是指資本在物理空間中實行轉移的能力,資本的專用性則是指用于特定領域后資本被鎖定的程度,或者說資本被改變用途之后自身價值降低的程度。其實,無論是資本的流動性,還是資本的專用性,都是用來衡量資本在何種程度上能夠抵抗國家對其進行征收的尺度,流動性越強、專用性程度越低的資本,越是能夠借助資本跨國流動的方式來逃避國家對其進行的高稅收政策,而流動性越弱、專用性程度越高的資本,由于難以進行資本跨國轉移,所以在面對國家的高稅收政策時就越是被動。流動性越強、專用性程度越低的資本對再分配政策保持著很高的敏感度,如果國家執行激烈的再分配政策,富裕階層就可以將資產轉移到國外以規避不利的再分配政策,鑒于此種可能國家將不會采取敵視富裕階層的再分配政策,稅率會保持在比較合理的水平。
經濟不平等的社會階層究竟會支持國家采取怎樣的再分配政策,同樣受到社會階層擁有的政治資源狀況的制約。富裕階層面對再分配的壓力傾向于反對民主政治,但是富裕階層是否采取反對民主政治的行動受到貧窮階層所能采取的政治行動的制約,如果貧窮階層擁有充足的政治資源(特別是大眾動員型政黨)形成了組織化的團結,那么富裕階層對民主政治的反對將遭遇到以貧窮階層為主力軍的革命的威脅,一旦組織化的貧窮階層取得了革命的成功,那么富裕階層的財富將會被貧窮階層以革命的名義剝奪殆盡。由此可見,即使存在嚴重的經濟不平等和激烈的再分配政策,富裕階層不一定會采取敵對民主政治的行動,懾于革命的威脅富裕階層往往傾向于容忍民主政治。[8](p938-963)
發生在經濟不平等基礎上的政治博弈基本上是富裕階層與貧窮階層之間的沖突,但是沖突的最終后果往往取決于中產階層的結盟策略——中產階層究竟同貧窮階層結盟還是同富裕階層結盟,特別是當掌握著國家權力的富裕階層與形成了組織化團結的貧窮階層勢均力敵之時,中產階層就成為決定民主政治體制能否在不平等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關鍵性因素。中產階層的結盟策略取決于不同政治體制下的再分配政策對自身利益的具體影響,如果中產階層與貧窮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大于中產階層與富裕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那么中產階層也將承擔再分配政策的成本,這就是說民主體制中的再分配政策將會損害中產階層的利益,因此中產階層將選擇與富裕階層結盟進而反對民主政治,如果中產階層與貧窮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小于中產階層與富裕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那么民主體制中的再分配政策將提升中產階層的利益,因此中產階層將與貧窮階層結成反對富裕階層的政治同盟進而建立民主政治。[5](p39-46)
其實中產階層并非局限于一種被動的結盟者的角色,規模龐大且比較富裕的中產階層是民主政治中的“中位選民”,其中間位置促使中產階層傾向于選擇有限的再分配政策,這不僅可以保證再分配政策不會過于背離富裕階層的利益,也可以保障貧窮階層改善自己收益的需求,因此龐大且富裕的中產階層充當了富裕階層與貧窮階層之間的緩沖器,既阻止了富裕階層鎮壓貧窮階層的企圖,又阻止了貧窮階層發動革命以剝奪富裕階層的沖動。[9](p90-93)由此可見,中產階層的存在是在貧窮階層和富裕階層圍繞政治體制選擇所進行的斗爭中,實現階層利益均衡進而建立和維護民主政體的關鍵因素。
民主意味著公民通過投票,選舉一定數量的政治官員組成國家機關,行使治理公共事務的權力,因此民主是一個雙向互動的政治過程,一方面是公民向政治官員授權,另一方面是政治官員對公民負責。政治官員對公民的責任既有個體形式也有集體形式,個體形式的責任表現為個別官員,尤其是總統,未能在其任期內令公民滿意地履行職責,因此在任期屆滿之際難以繼續獲得公民信任,輸掉大選之后不再繼續擔任公職,或者在任期尚未結束之前就遭受彈劾故而提前下臺,而集體形式的責任則表現為內閣由于未能盡責而集體辭職,國會因為未能盡責而被解散,或者在換屆之際發生國會議席分布的巨大變化,故而導致執政黨或者執政聯盟失去執政地位的局面。
無論是個體形式的責任還是集體形式的責任,都具有縱向和橫向兩個維度。縱向責任是指公民選舉產生的政治官員和國家機關必須向公民負責,也就是政治官員和國家機關只有關注和回應公民的要求,才能獲得公民的信任和贏得選民的選票。橫向責任是指政治官員、國家機關之間的相互監督和制約關系,選舉產生的政治官員和國家機關組成了一種具有自主性的權力網絡,因此必須通過法治手段對自主性的權力網絡進行控制,以避免出現違法僭權的行為。[10](p61)橫向責任是建立在縱向責任的基礎之上,只有當政治官員和國家機關是由公民選舉產生從而形成了縱向責任時,才能夠出現橫向責任的問題,而且只有當政治官員、國家機關之間能夠在法治的框架之內實現相互制約和監督時,縱向責任才能夠得到保障,沒有橫向責任支持的縱向責任往往成為一紙空文,因此在民主政治的責任體系中,縱向責任和橫向責任的分布必須實現均衡。
如果說在民主政治的責任體系中,縱向責任是基礎的話,那么橫向責任就是關鍵,橫向責任的存在和完善對于民主政治的維持和發展來說更為重要。長期以來學界的研究偏重于縱向責任,強調公民的政治參與(包括選舉中的投票、集體行動、媒體監督)對于民主政治的價值,但是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則把橫向責任的問題凸顯出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催生的民主政體大多面臨著經濟發展的難題,這不僅是因為經濟危機是導致民主政體取代威權政體的重要原因,所以克服經濟危機是民主政體的基本任務,而且是因為民主政體在建立之初治理能力都比較脆弱,一時難以有效地解決轉型之后的經濟改革問題。然而,至關重要的則是新生的民主政體能否解決經濟問題,是決定新生的民主政體能否維持下去的關鍵性因素。[11](p764)雖然公民普遍對于民主政治解決經濟問題和改善生活條件寄予厚望,但是即使是成熟的民主體制對經濟發展的影響也是不容樂觀的,因為選舉產生的政治官員無論是否回應公民的訴求采取影響經濟發展的公共政策,公共政策本身的影響往往在實踐中被經濟活動中的行動者有意識的規避,所以政治官員履行責任的機動空間是有限的。[12](p1212-1239)
為了有效地應對經濟難題以獲取公民的選票支持,民主體制下的政治官員,尤其是實行總統制的新興民主國家中的總統,將采取局部突破民主體制的政治策略,主要內容是游走在憲法的邊緣地帶、頻繁訴諸憲法規定的緊急狀態下的權力、集中國家權力于己身,從而替代正常的代議與決策渠道以擴展自己采取政治行動的自由空間,最終將民主政治調整為“授權式民主”。[13](p377-380)授權式民主的核心特征是當選總統來自占據了優勢地位的政黨,當選總統及其辦公人員成為了政治的主要部分,國會和司法機關成為了不必要的障礙,總統將自己從現有的政治制度和組織利益中分離出來,成為“他”的政策的唯一負責人。[10](p59-62)雖然總統及其辦公機構對憲法保留著最低程度上的尊重,但是總體與憲法的實際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被改變了,憲法不再是總統的保障,總統反而成為了憲法的監護者,由此不難發現,在授權式民主中總統及行政機關不僅力圖擺脫國會、司法機關對其設定的制約,而且力圖擺脫憲法對其進行的監督和約束,因此民主政治所不可或缺的橫向責任在授權式民主中是不存在的。
建立橫向責任是民主政治鞏固下去的關鍵性條件,在建立了民主體制之后,新興民主國家政治發展的重要工作就是形成橫向責任,而很多建立了民主體制的亞非拉國家之所以蛻變成為了個人獨裁,究其原因就是未能形成橫向責任。為了形成橫向責任,以下工作是不可或缺的:首先,確立一個分權制衡的權力結構,并且要增強憲法的剛性,提升修改憲法的難度,以便鞏固新生的權力結構。其次,對于實行總統制的國家來說,必須對總統的任期進行限制,鼓勵政治精英之間的競爭和更替。再次,保持司法機關的獨立性,充分發揮司法機關的監督作用,授予司法機關足夠的監督憲法和法律執行的權力。
民主政治的實質無非是公民與政治代理人之間的實質性的平等關系,此種實質性的平等關系是公民與政治代理人進行有約束力的協商的結果,[1](p13)換言之,民主政治的發生和維系取決于公民與政治代理人能夠進行有約束力的協商,而約束力的協商則建立在責任之上。民主政治需要一種分布均衡的責任體系,一方面政治官員和國家機關必須由公民選舉產生并對公民負責,而且政治官員、國家機關之間必須在法治的框架之內形成相互監督和制約的責任,唯有如此公民才能得到保護、權力才會履行責任。
民主政治以公民在政治上享有平等地位為基本特征,這意味著盡管民主政治實行的是多數決定的原則,但是政治上的平等地位可以保證公民成為多數聯盟一份子的機會,因此民主政治賴以存在的多數聯盟必須是開放的、變動的,否則公民就不可能實現輪流而治。
公民在政治生活中的結盟行動并不必然具有開放、變動的特征,因為理性的政治行動者如果具有通暢的信息,他們往往傾向于結成最小規模的獲勝聯盟,也就是說,“參與者將會尋求形成他們認為能夠確保勝算的聯盟規模,但是不會尋求比這種聯盟規模更大的聯盟”。[14](p32-33)由此可見,政治聯盟不可避免地帶有封閉的特性,組成多數者聯盟的公民傾向于維持多數者的地位,于是多數者聯盟之外的公民將會被限制在少數者的位置上,逐漸被剝奪輪流成為多數者聯盟的機會。如果被排除在多數者聯盟之外的是有著特定宗教信仰、文化傳統、語言、共同生活地域的族群,那么政治結盟的后果就是多數者聯盟對少數族群的壓迫,進而滋生同一國家之內的不同族群之間的激烈沖突。族群沖突的代價是巨大的,不是種族清洗,就是國家的解體,然而政治生活的實際情形是不可能每個族群都建立一個國家,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是由幾個乃至幾十個規模不等的族群共同組成的。
政治結盟所導致的多數者聯盟對少數者群體的壓迫,彰顯出在一個由多元族群組成的國家里建立和維系民主政治的困境,然而此種困境并不能夠完全排除民主政治在多元社會建立的可能性,事實上很多穩定的民主國家都是由多元族群構成的。公民在政治平等上出現的困境之所以能夠破除,原因在于民主政治具備一種妥當的制度設計,能夠在來自不同族群的公民之間實現政治平等。[15](p37)公民在政治上的平等創造了輪流成為多數者聯盟的機會,而多數者聯盟則是治理國家事務的公共權力的正當性基礎,因此政治平等的核心內容在于公民能夠分享公共權力,這就意味著要實現來自不同族群的公民的政治平等,就必須保障每個族群能夠分享公共權力,進而言之,在多元族群國家建立和維系民主政治必須從制度上建立縱向權力的均衡,也就是妥善地配置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的權力。
建立縱向權力的均衡絕非是指中央政府向地方政府分權的簡單過程,而是指在保障地方政府自主性的同時要維護中央政府的權威。地方政府的自主性實際上就是生活在特定地域之上的族群自我管理的權力,這種權力得到了中央政府的尊重和保障,但是與此同時地方政府的自主性必須服從中央政府的權威,地方政府不得以自主性為理由而破壞國家的完整性。中央政府的權力和地方政府的權力之間的均衡不是自動實現的,均衡的獲得是公民的個人權利和族群的集體權利有機結合的產物,地方政府的自主性就是族群的集體權利,但是集體權利必須建立在個人權利的基礎上,詳言之,族群的成員首先作為國家的公民而享有得到國家保障的個人權利,如果沒有國家也就不存在公民的個人權利,在此基礎上國家保障族群在憲法規定范圍內自我管理的集體權利,如果族群的成員不是國家的公民,特定族群就不可能享有集體權利。[15](p35)
公民的個人權利和族群的集體權利的有機結合要求民主政治形成特定的制度安排:首先,明確全體公民所享有的基本權利和特殊族群所享有的特別權利,同時明確國家對于保障這些基本權利和特殊權利所擔負的責任,并且這些規定要接受全體公民投票的檢驗。其次,在中央與地方之間進行實質性的分權,將屬于特定族群的公共事務劃歸地方政府自我管理,但是要將牽涉到全體公民共同利益的公共事務劃歸中央政府管理。再次在中央層面建立由各地的政治領袖組成的“大聯盟”,聯盟成員應該由全體公民直接選舉產生,聯盟內部的席位應該按照比例分配給地方,“大聯盟”在制定和推行全國性政策時要避免以犧牲特定族群的利益為代價。[16](p29-36)
分權本身就是民主政治的內在特性,民主意味著將管理公共事務的決策權分散給全體公民,然而公民往往由于宗教信仰、歷史傳統、語言、生活地域的原因,分屬不同的族群,因此公民個人的政治平等就同族群集體的政治平等密切聯系在一起,其中任何一方的落實都必須以另外一方的存在為條件,進而言之,民主所要求的向公民分權就是要向生活在特定地域上的族群分權。當然,分權有其底線,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分權在保障地方自主性的同時,不得破壞中央的權威和國家的完整,只有當國家權力在縱向維度上實現了均衡配置時,公民之間的政治平等才能得到切實的保障,民主政治才可能在現代國家得到建立和維系。
民主政治是以政治上平等的公民為基本要素的,公民在政治上的平等意味著平等地管理公共事務的權利和機會,公民行使權利和利用機會的過程就是政治參與,雖然政治參與的方式多種多樣、政治參與的后果也存在顯著的差別,然而無論是對于公民來說,還是對于民主政治而言,政治參與都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對于公民來說,政治參與不僅意味著公民對國家的責任和公民對國家權力的監督,而且意味著公民對國家的政治認同以及此種政治認同的再生產;對于民主政治而言,公民的政治參與是其生命之源,這不僅意味著政治官員只能通過公民在選舉中的投票獲得合法性,更為重要的是民主政治本身只能通過公民的政治參與來獲得正當性。
缺乏政治參與的民主政治往往備受合法性流失之苦,公民對選舉的冷漠引發了學界對民主前景的擔憂,并進一步促進學者尋找新路徑以重建民主政治正當性。政治參與不足固然不利于民主政治,但是政治參與過度同樣有害于民主政治,因為民主政治所提供的政治參與的制度渠道和政治官員回應公民訴求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只有當公民通過民主政治所提供的制度渠道進行政治參與時,公民的政治參與同民主政治之間才能形成共生關系,如果公民的政治參與超過了民主政治所提供的制度渠道的承受能力,那么過度的政治參與就會游離在民主制度之外蛻變為破壞政治秩序的力量,進而動搖民主政治的基礎、引發民主政治崩潰。[17](p65-66)政治官員自然應該對公民負責,但是過度的政治參與會限制政治官員的執政能力,或者刺激政治官員尋求超越民主制度來回應公民的訴求,無論何者都將損害民主政治的正當性。[18](p557-578)不難發現,政治秩序和制度渠道的承受能力為民主政治中的政治參與設定了界限,因此民主政治需要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就如同需要一定程度的政治參與一樣,為了維系民主政治即必須在公民的政治參與和政治冷漠之間建立均衡。
公民政治參與的程度受到政治議題的調節,一般而言,當民主政治穩固之后公民政治參與的熱情將會下降,除非出現了足以影響民主政治存續的重大議題,否則公民會選擇讓民主制度自我運行,因此為了建立政治參與和政治冷漠之間的均衡,就需要周期性地出現重大的政治議題來調動公民的參與熱情,民主政治中周期性的選舉就是典型的調動公民參與熱情的機制。除了得到制度有效規范的重大議題之外,現代社會孕育的一系列尚未得到制度有效規范的重大議題,也能發揮調動公民政治參與熱情的作用,例如突發性的公共事件,由于此類事件發生的突然性、內容的新穎性、影響面的廣泛性,所以相對于得到了制度有效規范的傳統議題來說能夠更加有效地動員公民進行政治參與,以公共事件為基礎的政治參與往往具有群體規模巨大、沖擊強等特點,因而對現有的制度渠道造成巨大的破壞,并對政府的應對能力形成了有力的挑戰。為了妥當地解決公共事件引發的政治參與,民主政治除了改善制度渠道、提高容納能力之外,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對政治議題進行管理,這就是在將公共事件進行分類的基礎上將某些敏感的、一時難以通過民主加以解決的議題從政治領域中排斥出去,或者對那些難以將其從政治領域中排斥出去的政治議題進行界定和重新解釋。[19](p26)
民主政治對尚未得到制度規范的議題的選擇和設定是由政治精英完成的,公民通過選舉賦予政治精英管理公共事務的權力,并要求政治精英對公民的委托行為負責,如果政治精英的履責不能令大多數公民滿意,那么在位的政治精英將在選舉中被新的政治精英取代,因此,為了守護自己的職位和權力,政治精英必須妥善應對公民的訴求和有效地履行責任。重要的問題在于民主政治中的政治精英不是公民訴求的被動承受者,政治精英履責的目的更多地是為了守護自己的職位和權力,這就意味著政治精英在面對公民的政治參與時將會根據自己的利益來選擇和設定政治議題,而不是根據議題本身的重要性或者議題與公民利益的密切程度來選擇和設定議題。政治精英對政治議題的選擇權和設定權的掌控,是現代政治不可避免的特性,此種特性生長的后果就是政治精英蛻變成為操縱公民的寡頭、民主政治退化成為寡頭政治,[20](p3)因此民主政治不僅需要政治精英對政治議題的選擇和設定來調節公民的政治參與,而且也需要公民的政治參與來制約政治精英的控制,一方面公民要積極參與選舉投票以提高政治精英的競爭性,另一方面公民要借助社會運動的方式將重要的議題推進政治領域,迫使政治精英回應公民訴求、履行政治責任。
由此可見,民主政治所需要的政治參與的均衡是一種復雜的狀態,它不僅意味著政治參與和政治冷漠的均衡,而且意味著政治精英的控制和公民的政治參與的均衡,還意味著公民制度內的參與和制度外的抗爭的均衡。當然,政治參與的均衡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民主政治為實現這種動態均衡所進行的努力,就是民主政治自我維持的集中體現。
民主政治是人類自身創造的現實中最好的統治形式,但是民主政治并不會因其是個好東西故而自動地出現和維系下去,恰恰相反,民主政治內在的不確定性決定了民主政治是相當脆弱的,這就意味著如果民主政治得不到特定條件的支持,將會很容易走向崩潰。通過對成熟和穩定的民主政治的分析發現,民主政治是建立在階層利益的均衡、責任分布的均衡、縱向權力的均衡、政治參與的均衡等一系列均衡機制支持的基礎之上的,正是這些均衡機制的存在克服了民主政治的脆弱性從而得以鞏固下去。當然,支持民主政治的均衡機制不是自動形成的,階層利益的均衡、責任分布的均衡、縱向權力的均衡、政治參與的均衡都是制度運轉的結果,因此民主政治對于制度設計和制度建設有著巨大的需求。對于新興民主國家來說,如何通過制度創新和制度建設來形成均衡機制是政治發展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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