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驗”：杜威美學中一個容易被誤讀的概念

摘要：“一個經驗”是杜威美學中的核心概念，由于杜威的寫作方式及中西方語言差異等原因，容易使人誤解為一個“經驗”，從而與杜威的“經驗”概念相混淆。其實，杜威“一個經驗”中的“一個”并不具有數量詞的意義，而是有著豐富的內涵。“一個經驗”與“經驗”是兩個既聯系又不同的概念。“一個經驗”的情感性使得它具有了審美意義，它是由經驗走向審美的橋梁,是恢復生活與藝術連續性的關鍵，是理解杜威美學的鑰匙。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5）08-0106-03

作者簡介：魏華（1977—），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大學知行學院講師。

在《藝術即經驗》一書中，杜威提出了一個重要概念——“一個經驗”（an experience）。“一個經驗”在杜威美學理論中居于核心地位，同時也是通往審美經驗的橋梁，可以說，“一個經驗”是理解杜威美學的關鍵。但是，這個關鍵性的概念卻非常容易被人們所誤讀，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英語與漢語的語言差異。在英語中，“experience”作為名詞使用時有可數和不可數之分。而在漢語中，則沒有這種區分。此外，英語中的a/an和one雖然都有“一”的含義，但它們在用法上有很大差異：one有明確的“一個”的含義，而a/an則沒有明確的數量詞意思。“an experience”在翻譯成中文時，一般會被直譯為“一個經驗”，容易被誤解為是一個“經驗”。此外，這種誤讀還與杜威的寫作方式有關。托馬斯說杜威常以“閑庭信步式的平淡語氣，用日常的街頭巷語試著展現他那些非比尋常的觀念，而這給讀者的印象是，抓住日常的含義時反倒以為掌握了真正的思想。” [1](p15)因此，為了保持“一個經驗”與人們通常理解的“經驗”之間的連續性，杜威在寫作《藝術即經驗》時避免使用一個專有名詞來代替“一個經驗”的說法，但是這樣做的一個后果是，人們非常容易誤讀杜威的思想。

一、杜威的“經驗”理論

“經驗”是杜威哲學中的核心概念，在其主要著作中，關于經驗的論述都占了相當的篇幅。在杜威之前，也有不少哲學家曾關注過人類的經驗，比如十八世紀英國的經驗論哲學。但是，杜威的經驗理論與傳統哲學家們對經驗的理解完全不同。杜威反對傳統哲學中將經驗理解為對外部刺激被動接受的反映論的觀點，他認為該觀點的最大問題在于他們都是在主客兩分的二元論基礎上談經驗的，這種主客兩分的觀念完全是人類反省、思維的產物，其實并不存在獨立于客體之外的主體和獨立于主體之外的客體。杜威說：“把人與經驗同自然界截然分開，這個思想是這樣地深入人心，有許多人認為把這兩個詞結合在一塊兒用就似乎是在講一個‘圓形的正方形’一樣。” [2](p1)因此這種哲學并不是真正從經驗到事實出發的，因而也是不可靠的。真實的情況是人與動物一樣，與環境總是處于互動之中，經驗與自然是一體的。經驗過程是一個積極的過程，當人與事物相遇時，不是主體遇到了客體，而是有機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這其中既包括環境作用于有機體所產生的“受”（undergoing）的過程，又包括有機體作用于環境所產生的“做”（doing）的過程。

杜威在實用主義立場上重新詮釋了“經驗”一詞的內涵。首先，經驗從性質上講應該是“直接的”。這種直接性體現在經驗遠在它為探索中的知識而存在之前，它本身不是認知的。第二，經驗是動態的，而非靜態的。經驗是連續的過程，是可以累積的。第三，經驗是主動參與的，而不是被動反映的。經驗的過程包括“受”與“做”兩方面，是人與環境的相互作用。第四，經驗從內容上說不僅指經驗的事物，還包括經驗的過程。杜威將其總結為經驗是具有“兩套意義的字眼”，即“它不僅包括人們作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他們追求些什么，愛些什么，相信和堅持些什么，而且也包括人們是怎樣活動和怎樣受到反響的，他們怎樣操作和遭遇，他們怎樣渴望和享受，以及他們觀看、信仰和想象的方式——簡言之，能經驗的過程。” [3](p9)最后，經驗是有很多類型和層次的。比如：從經驗的方法上，經驗又可分為初級原始的經驗和次級反思的經驗兩種。初級經驗是指那些粗糙的、宏觀的、未加提煉的經驗，這些原初經驗經過反思提煉形成更高級的經驗。

二、“一個經驗”中“一個”的內涵

由于經驗是有機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所以經驗會不斷地出現。但是這種經驗往往是初步的、不完整的，還不是一個經驗。用杜威的話說是“事物被經驗到，但卻沒有構成一個經驗。” [3](p37)只有這些經驗內部實現整合以后，即“我們在所經驗到的物質走完其歷程而達到完滿時”， [3](p37)才會形成一個經驗。可見，杜威的“一個經驗”與“經驗”在內涵上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的兩個概念。為了區分，杜威在討論“一個經驗”時，將“一個”（an）使用了斜體標示， [1](p36),以突出“一個經驗”的特殊性。

在“一個經驗”中，“一個”顯然是一個需要引起我們特別關注的單詞。這里的“一個”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數量詞，因為“一個經驗”并不一定是（絕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是）由一個普通經驗組成。“一個經驗”的形成是需要經驗之間不斷地融合，“每個相繼的部分都自由地流動到后續的部分，其間沒有縫隙，沒有未填的空白。與此同時，又不以犧牲各部分的自我確證為代價。” [3](p38)因此，“一個”表明該經驗應是一個時間性的連續性的事件。它有自己的開端和結尾，并且結尾應是圓滿完成而不是中斷。

“一個”還表明“一個經驗”是一個整體，它帶有整體的個性化特征。當我們在回憶這些情形時，會發現一種特征充分占據著統治地位，以至于可以用它來表示作為一個整體的該經驗，它使我們能夠感覺到一個經驗的存在。形成整體經驗的每一個部分，自身的特征或性質并沒有消除或失去，但是作為整體的“一個經驗”又具有整體的性質。雖然在一個經驗的內部，也會存在著停頓、靜止之處，但是這種停頓并不是中斷，更不是行為的中止。杜威所說的停頓（punctuate）有些類似于一篇文章中的標點符號，停頓能夠更好地總結已經經歷過的事情，防止其消散和失去，從而使其中的部分獲得獨特性。

在杜威看來，我們生活中的絕大多數經驗都沒有能走完其歷程以達到最后的圓滿，與普通的經驗相比，“一個經驗”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其主要原因在于外在的干擾或內在的惰性。比如：我們開始了一件事，后來又停了下來。雖然經驗自身具有走向完滿的內部需要，但是，人的惰性又往往使我們在遇到困難時停滯不前。此外，還有兩種情況，即使活動本身已完成但仍不能算是“一個經驗”。其一，是活動過于自動化。這種機械性的活動雖然是高效率的行動，但由于缺少思考，雖然行為已經到達終點，但卻沒有到達意識中的圓滿與完美。其二，是無目的的活動。一個經驗實現的過程應是在自身沖動的驅動下完成的，要帶著欲求盼望最終的結果，而不是屈服于外在的壓力和慣例。現實的情形是我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不關注一個事件的前因后果，往往隨波逐流。這種經驗過于松弛散漫，因而也不是一個經驗。

由此可見，“一個經驗”與“經驗”在杜威的理論中是兩個內涵不同但又有一定聯系的概念。從經驗的本性上講，它們存在著共同的模式：都是有機體與其周圍環境的相互作用的結果。不過，對于“一個經驗”而言，兩者的相互作用組成了總體經驗，使之完滿結局的是一種感受到的和諧的建立。“一個經驗”與“經驗”雖然都同時包含了“做”與“受”兩個過程，但相比之下，“一個經驗”還要兼顧兩者的關系，要使“做”與“受”達到平衡。在實際生活中，有時我們過于關注所做之事，充滿了行動的熱情，但忽視了其中的感受；有時又過于關注經歷之事的感受性，缺乏進一步的行動，這樣都會使經驗變得片面和扭曲，都不會形成“一個經驗”。

三、“一個經驗”的審美性

“一個經驗”具有情感性，正是這種情感性使它與審美相聯系。需要注意的是，杜威理解的審美情感不是一個生理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是一個文化概念。在杜威看來，一個處于悲傷狀態中的人所流露出的傷感與一個演員（或一個畫家）所表現出來的悲傷的情感是不一樣的。前者是生理情感，不具有審美意義，而后者則是一種審美情感，因為后者的情感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一個演員（或一個畫家）在表現這種悲傷情緒時，他的內心并不一定要悲傷，他可以將自己悲傷的經驗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出來。

在“一個經驗”的形成過程中，情感具有一種黏合的力量，它能整合各種性質不同的經驗使之統一為“一個經驗”。正是由于情感的作用才使得各不相干的經驗對象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因此，情感對于“一個經驗”的形成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它使那些毫無目的的經驗達成完滿，是使經驗成為“一個經驗”的重要的調節手段。

這種與情感聯系在一起的感受是審美的。杜威說：“就對一個經驗的發展是通過參照這種直接感受到的秩序與完成的關系來控制而言，經驗在本性上主要是審美的。” [3](p54)正是這種知覺感受去驅使一個藝術家調整和控制他的作品，使之具有藝術的魅力。“一個經驗”與審美經驗沒有質的區別，只存在審美程度上的差別。杜威說：“審美既非通過無益的奢華，也非通過超驗的想像而從外部侵入到經驗之中，而是屬于每一個正常的完整經驗特征的清晰而強烈的發展。” [3](p49)也就是說，審美經驗只不過是一種集中與強化了的“一個經驗”。用一個比喻來說，兩者就像是河流的下游與上游。審美經驗是“一個經驗”的巔峰狀態，兩者有區分但卻沒有明確的界限。

用“一個經驗”的理論去理解藝術和審美欣賞，會得到一種全新的解釋。杜威認為，我們總是習慣于將藝術理解為一種生產行為，而將審美理解為知覺和欣賞行為，其實兩者并不是分離的兩種事物，因為“一個經驗”是“做”與“受”兩者的完美統一。一方面，對于一位優秀的藝術家而言，不僅應具備很強的藝術實踐能力，而且應具有敏銳的審美判斷力，他在畫畫時必須時刻感受到他畫出的每一筆效果，必須站在接受者的立場感受畫面，然后才能思考下一步該做怎樣的調整。另一方面，審美欣賞也不是被動地接受。審美感知與認識不同，它是有機體與對象之間持續的相互作用，是一種創造行為。杜威說：“為了進行知覺，觀看者必須創造他自己的經驗。并且，他的創造必須包括與那種原初的創造者所經受的經驗相類似的關系。” [3](p58)

杜威的哲學是以“經驗”為核心的，而杜威的美學則是圍繞著“一個經驗”來展開論述的。“一個經驗”是“經驗”與“審美經驗”的中間環節，是經驗通向審美的橋梁。由于“一個經驗”帶有審美性質，因此審美并不局限于傳統的藝術領域。任何實際的活動，只要它們是圓滿的、完整的，并且是在自身沖動的驅動下得到實現的，都將具有審美性質。一方面，人們可以像藝術家創作作品那樣去做好每件事情、每項工作，并在其中得到審美享受。另一方面，藝術也不應局限在繪畫、雕塑等傳統媒介形式上，藝術家可以大膽地突破傳統的藝術手段和材料，創作出具有“一個經驗”的藝術作品。這也是杜威美學的獨特之處，他看到了在我們這個時代，由于人的異化而出現的藝術與生活的分離和高雅藝術與通俗藝術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