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鈞
早晨六點鐘,教室里已是一片桔黃色的海洋,住在學校外面的走讀生走進教室,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桌面還是熱的,上面還有睡在課桌上的同學的體溫。
講臺上的講桌下面塞著幾卷鋪蓋,教室最后面后墻的墻角,一卷一卷的鋪蓋從地上一直摞著頂到了天花板。教室里桌子從門口一直排到后墻根,前后桌子之間只有一張凳子的距離,進出時,后面的同學要拿起前面同學的凳子放在桌子下面。前面第一排的座位和前門門框,和講臺平齊,靠窗兩排座位,中間五排,里面靠墻兩排,共九排。中間兩條進出要側著身子的過道。冬天生火,靠里邊講臺前第一排的位置放火爐,被火爐占了位置的同學就升到靠墻的第一排,原來那地方有一個同學,如果不是考慮到冬天的火爐,那地方應該是兩個人,現在這兩個同學的座位已超過講臺,和講臺上的講桌平齊,再前面的墻角是一星期學校分一次的一堆煤炭,星期一到星期五,這兩個同學就踩著煤炭上課。黑板反光,前面靠窗的兩排只看到靠窗的一邊的半邊黑板,里面靠墻的三排只看到里面靠墻的半邊黑板,上課的時候,這五排十個同學的身子就盡量往后仰,老師要擦黑板時,先走下講臺走到靠墻的過道里對著靠窗的同學說:快看,看完了擦黑板!說完老師走到靠窗的過道里對著靠墻的前面的同學說:快看,看完了擦黑板!靠墻坐的一個同學直接跑到講臺對面的門邊,把黑板上的內容抄在了本子上。
后墻上高高的兩個窗戶的窗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鼓鼓囊囊的包,那里面裝的全是饃,是住班生們一周的口糧。
同學們一個個點燃蠟燭,教室里成了一片桔黃色燭光的海洋。同學們手里的課本《中國歷史》四冊訂成一本,《世界歷史》兩冊訂成一本,《中國地理》《世界地理》四冊訂成一本,高中《地理》兩冊訂成一本,初中《英語》第三冊至第六冊訂成一本,高中《英語》第一二冊訂成一本,每本都像厚厚的詞典。書里面有黑色鉛筆畫的實線,有藍色圓珠筆畫的虛線,有純藍墨水畫的波浪線,有碳素墨水畫的“○”,有藍黑墨水畫的“△”,有紅色圓珠筆畫的“古”等各種只有同學們自己看得懂的符號。書本的頁眉頁角頁邊,有紅、藍、黑各種筆寫的“一只籃子兩只鵝,外加一條繩索”、“大陰賀巴岡”、“昆祁橫”等只有自己看的懂的詞語。一張桌子前面有一只蠟燭,一只燭光后面有一張同學的臉龐,一張張同學們埋進書本里的莊重肅穆的臉龐,被一只只桔黃色的燭光,雕塑成了一張張黃色的銅像。
七點鐘,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咝!咝!”地亮了,同學們“噗!噗!”地吹滅蠟燭,教室里充滿了蠟燭熄滅的油煙的味道。青白色的燈光照亮了教室。桌凳叮叮咣咣地碰撞著,同學們從座位上站起身,一個個側著身子從過道走到教室外面,借著教室里的燈光排好隊伍,轉過身走向前面的黑暗之中,天上還有星光,有時西面山頂上還掛著一彎清涼的月亮。一個班跟著一個班,一個隊伍跟著一個隊伍,同學們口吐白氣,沿著跑道跑上五圈后自行解散。打掃衛生的同學在教室里灑了水,教室里充滿了泥水的土腥味。同學們回到座位上,從桌倉里拿出一只空罐頭瓶,從開水房打來一瓶開水,從窗框上掛著的包里取出饅頭,打開一本書放在桌上,一口開水一口饃,一口饃饃三行書地看起了書。
上課時老師提了一個問題,老師叫起一個同學,這個同學沒有回答出來,老師又叫起一個同學,這個同學還是沒回答出來,老師驚呼:啊!高四高五的不行,我叫一個高六的。又一個同學沒有回答出來。老師說:高六的也不行,我找一個高七的。又一個同學站起來向老師搖了搖頭。這時從教室靠墻的第七排主動站起一個同學回答了老師的問題。老師在講臺上驚呼:啊!這姜還是老的辣啊!
開學第一天第一節課,老師推門進來,同學們看著講臺上熟悉的老師,老師看著講臺下面熟悉的學生。老師笑笑說:又來了,來了就好好學啊!去年可能我沒有把你們教好,也可能你們沒有好好努力,你們說,你們不來上學,我不來教書,我們干啥去哩?家里就那兩畝地,父母一年到頭掙死把活地剛剛夠吃飯,有的地方連肚子都吃不飽啊!呆在家里,不是從父母碗里搶飯嗎。今年我們再好好努把力,我努力教,你們努力學,爭取今年考上啊!
第四節下課,住在學校周圍的走讀生們回家了,住班生們從桌倉里拿出罐頭瓶,從開水房打來開水,從窗框上掛著的包里取出饅頭,打開一本書放在桌上,一口開水一口饃,一口饃饃三行書地看起了書。
一百多人的教室,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抵御著外面冬天的寒冷。一百多人呼吸,還有一個火爐的煤煙,組成了一個沉悶的腥甜空氣團。老師在講臺上一個人講,講臺下面的同學們低著頭,眼睛看著桌上的書本,一個個昏昏沉沉,像田地里霜打過的茄子。老師說:都抬起頭,直起腰,把背挺直,看黑板。一會兒,講臺下面霜打過的茄子們又彎下了身子。下課時老師說:把窗戶打開,都出去,都出去到外面去轉轉。老師想讓外面冬天寒冷的空氣刺激一下同學們近乎麻木的神經,以便下節課精神抖擻地上課。外面的陽光薄薄地照著,沒有一絲的力量,對著太陽,能看到太陽周邊銀色的光圈。
直到放學的鈴聲響起,走讀生們叮叮咣咣地往教室外面走,打掃衛生的同學在過道里灑了水,教室里充滿泥水的土腥味。住班生們從桌倉里拿出罐頭瓶走到教室外面,這時候西面山頭上一輪紅色的太陽把天地間照得一片通紅,近處光禿的樹枝,遠處低矮的房舍都沐浴在紅色的霞光之中。從開水房打出開水,天邊紅色的霞光淡了一些,近處的樹木房舍重回到黑色。住班生們從窗框上掛著的包里取出饅頭,點燃一支蠟燭,打開一本書放在桌上,一口開水一口饃,一口饃饃三行書地看起了書。
你喝的還有沒有?我的喝完了!
前面的高八轉過頭,問了一下后面的高七。
有哩!
高七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個藥瓶倒出幾粒藥片給高八,自己也往手心里倒了幾粒,就著罐頭瓶里的水喝了下去。
高八高七喝下去的是“腦靈素”,同學們口袋里都裝著一瓶“腦靈素”,每天一日三餐后喝下去,然后又把頭埋進詞典一樣厚的書本里面。
外面的走讀生們陸陸續續回到教室,一只只燭光已把住班生們的臉塑成了銅像。
那一年蘭州市教委一位領導吃過飯沒走,他看到校園里輝煌的燭光的海洋后感慨萬分,幾天后教育局給學校每個教室加了一條燈管。容納一百多人的教室,以前只有四條45瓦的四塊木板下掛著的燈管,領導走后成了五條。
晚上七點,教室里五條燈管“咝!咝!”地依次亮起,同學們“噗!噗!”地吹滅蠟燭,教室里充滿了蠟燭熄滅時的油煙的味道,青白色的燈光照亮了教室。同學們趴在桌上看書,直到十點,天花板下面的燈熄滅。教室里又恢復成桔黃色的燭光的海洋。快到十一點,走讀生們吹滅蠟燭,陸陸續續地出門走了,學校十一點要關大門。十一點半,女生們吹滅蠟燭回宿舍,教室里依然燭光閃耀。
三個高八把爐子邊的桌子拉齊,打開鋪蓋。鋪蓋很簡單,一張褥子一床被子,人鉆進被窩,頭前方的蠟燭還亮著,直到困的睜不開眼睛,頭一歪,抱著書本睡了過去。三個高八邊上是五六個高七,五六個高七的邊上是八九個高六,看書看到什么時候都行,有時碰到問題可以問一下高輩分的同學,如果問的是高八,不但能說出答案,而且連答案在哪一頁哪一行都說得清清楚楚。
至于高五高四的,就到沒地方放蠟燭、沒有火爐、四面透風的十幾個人的大通鋪的宿舍里擠去吧。
呔!毛撈的,開門來!
窗外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照了進來。聽到窗外這一聲吼叫,被子里的住班生們全身都在發抖。
門肯定是要開的,不開更糟,窗戶外面的人一拳打破玻璃,從窗戶里進來,對睡在桌上的人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猛踩。
光陰!爺們這幾天沒光陰了,你們自己拿還是我們搜。不老實交,讓我們搜出來的話,沒有一個好下場。
來的一幫五六個人,有的拿著棍子,有的拿著一把刀。他們是校外村里的王品文、張喜俊、擦勾子、楊文明、賴民長等一幫混子。他們讓同學們一排靠墻站在講臺上,從上到下,從外到里,搜遍同學們所有的口袋后,一個挨著一個扇耳光,有的邊扇耳光邊把唾沫吐在同學們的臉上罵:你們這些窮鬼,一分錢都沒有,讓爺爺們半夜三更地白跑了一趟。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唾沫也吐了,身上搜了幾遍還是沒搜到錢。手電筒的燈光在教室里晃來晃去,教室里除了桌子就凳子,就是攤開在桌子上一堆堆的被子,還有講臺,講臺邊上的爐子。擦勾子一腳踢開爐子上面的蓋子,掏出毬往爐子里面尿起了尿,“唿!”一聲,一股白灰竄起,濃濃的尿騷味充滿了教室。手電筒的光晃到后墻上,照到了掛在后窗上的饃饃包。
那是什么?
一個聲音問高七。
是饃饃。
是什么?聲音大了幾倍。
是饃饃。
一個黑影跳上桌子,取下一個包拉開,手電筒的光芒里露出了饃饃白色的光亮。
教室門洞開著,外面寒冷的空氣吹了進來,掛在后窗上的饃饃包全部不見了蹤影。
被王品文、張喜俊、擦勾子、楊文明、賴民長那幫混子點到名就麻煩了。他們每個人都過生日,都會在生日的前一個月通知住班生們。給十塊的,放下錢就滾,給二十的給你一支煙,三十以上的吃飯時還有酒喝。沒去的,中午放學時,他們進到教室,拍著點過名的同學問,這兩天好著哩撒?下午放學后他們又到教室里來問,你好著哩撒?星期六下午放學,住班生們回家拿饃。星期一下午放學,如果被點到名的同學還沒表示,就會被拉到教室后面,打下保證后鼻青臉腫地回來。一個表示過了,又接到下一個的生日點名。
幾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薩大昭寺的神殿里,看到一排排搖曳著桔黃色火苗的酥油燈,那一排排桔黃色的油燈照亮了前面黃銅的佛像。甘肅永新二中九二屆文科補習班里的一排排桔黃色的燭光,把我們青春的面容塑成了銅像,永遠刻進了我的腦海之中。我那些住在教室里的同學們呢!
想到他們,我雙手合十,面向慈面的佛像頂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