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査拉圖斯特拉的智者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山洞中有人看見的是墻壁上的影子,有人聽見了晦暗不明的聲音,但是智者無疑看見了水中的倒影,乃至于事物本身。在常人之中,若有人能在民眾所能理解的范圍內進行解釋,便被民眾奉為“智者”并深信不疑。所見之事物決定了思考的深度,如果說民眾所看見的僅僅是空蕩的四壁,那么智者卻站在凳子上看見了窗外的風景。對于民眾而言,無法看見的事物即無法解釋,智者所看見的事物不被民眾所見,思考自然也不被民眾所理解。智者致力于摘下蒙眼的黑布,但是被摘下黑布的人卻閉著眼睛。
智慧帶來了正義和洞見,但是這種洞見打破了一直被人們所堅信的真相,智者的“正義”是忒彌斯注視人間的眼睛,是懲罰而非獎勵,是秩序而非利益,與“多數即正義”相違背。群眾感到了害怕,懼怕不同且不能被了解的事物、趨利避害對大多數人而言,是一種本能。智者的“正義”無法收買且無法同化,如同在滿懷惡意的觀眾的注視下行走于鋼絲之上,智者洞悉世間,所以智者感到孤獨。正如《査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所寫:“拉圖斯特拉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沒人遇見他。”“如今他們望著他笑,他們笑的同時也在恨著他。他們笑里藏冰。”
二、査拉圖斯特拉的隱者
智者在世間如同在泥沼中艱難前行,只能選擇從過去的環境和自己的生命中離開,或者逆時間而上尋找答案。對于智者而言,智慧才是指引真相的唯一提燈。此時的民眾于他而言全無益處。只有孤獨才能伴隨他找到真理。這時,智者決定離開,到原先的山洞中去。人只應對自己的靈魂負責。孤獨是最好的鏡子,正直的、有智慧的人最不應該恐懼的就是自己。彼時智者“攜帶著灰燼去了山上”,而此時隱者“走進森林和荒原”。智者“看見民眾所看不見”,隱者“看不見民眾”。正如拉美特里所說:“一個人從天上往地下看,別人就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像最宏偉的宮殿都變成了草棚,千軍萬馬就顯得像一群為了一粒谷而拼命打架的螞蟻。對于隱者而言,真理如同煤堆中熠熠生輝的寶石,他迫不及待地想將這發光的真理與人共享,卻發現自己獨在洞穴之中,于是隱者從山洞走出,從懸崖沒落,直到智者沿著小路,穿越森林和海洋回到人群之中,卻發現民眾并不能夠辨認出寶石和煤炭:“他不想成為牧人,也不想成為掘墓人,他再也不會向民眾論道,這是他最后一次向死者說話。”于是從山上而來的隱者決定去尋找活的,會說話的同伴,或者說同類。
三、査拉圖斯特拉的愚者
智者生于民眾也死于民眾,隱者長于民眾亦毀于民眾。智者無法在民眾之中存活,而死去的智者卻多將得到稱頌。民眾畏懼于他,卻也羨慕于他,死去的智者再也無法干涉民眾的利益,因而被擺上神壇。
如果說智者執著于真理,隱者執著于尋找,那么愚者所執著的只有“我”。無論是民眾亦或真理,他們的價值以“我”為標桿。如果說智者所行走的道路是懸掛在兩塔之間的鋼絲,愚者就在向著懸崖前行;智者看見的是山洞外的事物,隱者看見的是山洞,但愚者看見的是太陽。愚者的眼中,所有事物褪去了它的外披,呈現出最原始而真實的力量。
所有固定的形式都只是流動的感情的表現。狄俄尼索斯通過阿波羅的雙手構筑了虛妄而又真實的舞臺,通過阿波羅的口念出了一個又一個仿佛真實的劇本,而阿波羅通過狄俄尼索斯的眼睛,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帷幕和紛紛攘攘的演員,看見了戴著面具,躲藏于葡萄架之后的墨爾波墨涅和塔利亞。狄俄尼索斯如同金發白臂的春之女神珀爾塞福涅,在黎明枚紅色的手指拂過天際之時,終于乘載著燃燒過茴香枝的金色戰車,從黑暗的冥府來到光明的世間。
査拉圖斯特拉改變了,査拉圖斯特拉變成了一個孩子。人自身中仍然有混沌。
“我們發現了幸福”——最后的人說,并眨著眼睛。
四、《周易》中的隱者
《周易》中“隱者”的定義卻與尼采《査拉圖斯特拉如是》中截然不同。如果說尼采筆下的査拉圖斯特拉一步一步從嘈雜的民間走向無人的山巔,那么《周易》中的隱者卻恰好從云端的神壇步入塵世。
古人常以《乾》卦喻君子。九三“潛龍勿用”中第一次出現了“潛”的概念,《象》曰:“潛而之為言也,隱而未現,行而未成。”此時的“未現”及“未成”不僅指君子自身的“未成”,亦指社會環境及時機的“未成”。此時君子的行動謹慎而謙遜,方能“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何謂也?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即進退無常位,卻并不脫離群眾。《乾》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君子隱于民間,亦隱于大道。 《象》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世,不成名,遁師無悶,不見世而無悶。”避世隱居而沒有苦悶,即使不為人所知,也能遵從自己內心的道德標準行事。此時君子隱以養德并待時而動,順天命而行。
《坤》曰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大畜》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以上提出了君子“隱以養德”的方法,即仿效先賢,用“敬”使內心正直,處事合于道義使對外方正。正如《大學》中提出“修身齊家”方可“治國平天下”。君子隱居并非離棄民眾,而是必先修身正己,而后才能教化民眾,推行王道于天下,合天道而行,使天下治平。亦符合儒家“內圣外王”的標準。
五、《周易》中的智者
君子隱而不現的另一原因是為避免自身被“小人”所影響。《遁》卦天上山下,君子不在廟堂之中,“柔浸而長也”,陰漸長盛,小人在朝而君子隱退。此處隱退還需抓緊時機,君子需審時度勢,及早退出,若“遁尾”則有危險。正如《大過》中“棟橈,利有攸往,亨”,正梁已經彎曲,需及早從危房中離開,否則將有滅頂之災。“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靜待時機到來,待時機成熟,將出現并有所作為。正如《艮》卦中“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與查拉圖斯特拉的單純回避不同,《周易》中隱者的“隱退”一則是為正心誠意,二是伺時而行,是一種目光長遠的,積極的隱退。
在教化民眾方面,大道“隱”,君子亦“隱”。隱于民間,隱于萬物之中。《小畜》“風行天下,君子以懿文德”雖說君子美德在上,卻未能到達民間。反之《篹》卦“剛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天下有風,后以施命誥四方”,君主的號令得以傳播四方。《周易》中的隱者此時成為智者,將撲朔混沌并高居神壇的“天道”化為實際的,建議可行的政令頒布于天下,如“飛鳥遺之音,宜下,大吉”,而智者本身即是人格化的天道。《臨》卦中也曾提出,治理民眾必先融于民眾之中。此時,天道將為民眾所知曉和了解并進一步學習和實踐。
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尋找同類的智者到離開人群的隱者的不同,《周易》中的“智者”和“隱者”的角色同時存在,并自由轉換。《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隱者離開了人群,獨自一人走上了山頂,回到了洞穴之中。而《周易》中的隱者從迷霧的大道中走出,走進了人群,教會了民眾如何追隨智慧提燈的指引,而后消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