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學明
(湖北省孝文化研究會,湖北 孝感 432000)
20世紀中葉中國農村社會形態的聚焦
——論余行玉長篇小說《惡姑塘》的歷史影像
余學明
(湖北省孝文化研究會,湖北 孝感 432000)
余行玉的三卷本長篇小說《惡姑塘》,可以說是一部足以解讀20世紀中葉中國農村社會記憶的力作。作者通過對社會變革時期各色人物心靈的掙扎以及他們與命運抗爭的真實描摹,充分展示了那一特定時期一些帶有特殊印記的深刻歷史影像:社會行進的山道彎彎、愚昧落后的生存狀態、非常時期的人際關系、傳統道德的怡然堅守、好大喜功的慘痛代價。它所回溯的那段過往,它所鞭笞的那些荒謬與丑惡,對于我們求證人心的向度,有著以史為鑒的巨大能量和深刻教益,啟示人們鑒戒和反思。
余行玉;《惡姑塘》;社會進程;歷史影像
英國詩人雪萊說過,歷史是時間寫在人類記憶中的一首詩篇。余行玉的三卷本長篇小說《惡姑塘》(第一部《村仇》、第二部《村殤》、第三部《村劫》,團結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可以說是一部足以解讀20世紀中葉中國農村社會記憶的力作。作者用那些帶著時間印記的素材和游刃有余的筆法,見證了時代和生活的基本面相,讓讀者從農村的天地里,從農民的社會生活經歷中,去捕捉那個時段的歷史影像。
小說《惡姑塘》所涵蓋的時間跨度,從20世紀4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作者把一個巨大的然而又幾乎是被遺忘的世界打撈出來,讓人撫今追昔,感慨萬千。社會行進的步履,人的生存狀態,各色人等的命運,傳統道德的堅守,在小說中得以充分展示。以我個人淺見,小說《惡姑塘》所捕捉的歷史影像,主要有如下五個方面:
不同于熊召政《張居正》之類以真實歷史人物為主線的歷史小說,也不同于李六如《六十年的變遷》之類以真實歷史事件為線索的歷史小說,余行玉《惡姑塘》的人物、地點、場景等是全然虛擬的,作者通過人物塑造、情節設置、環境描寫來表現社會生活矛盾?!稅汗锰痢冯m然不是歷史小說,卻可以把它當作歷史小說來讀。因為它所鉤沉的是那段真實的歷史,達到了“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語)的藝術效果。
在時間順序上,小說通過故事發展的脈絡,漸行漸近地記錄了三個重要的歷史時期。小說第一部《村仇》結尾處,方姚兩個宗族的訴訟班底在前往縣城打官司的路上,“分別聽說了共產黨的軍隊就要打過來的事情”,在縣城看到“縣政府各機構人員已卷逃一空”,“他們與逃難的人群一起逃出子虛縣城時,聽到遠處傳來的隆隆槍炮聲”……鐫刻了中國歷史上一次新的政治變革——政權更迭。第二部《村殤》的開場白:“光陰荏苒,子虛縣城的槍炮聲響過了近十個年頭”,“公社、生產大隊,這樣一些新的名詞,最初闖入方家崗和姚家集人生活時,人們不僅對它的概念模糊不清,而且叫著也極不順口”,并一語中的點出“這一切,都是從土改工作隊進村開始的”……鐫刻的是從個體經營到大集體生產方式的轉變——歲月變遷。第三部《村劫》第一章里記述堂堂的公社社長“居然跟地主老財似的,讓人五花大綁,戴上高帽子,架到臺上去批斗”,循此而展開“世事的光怪陸離,像腦筋急拐彎題,令人難以琢磨”……鐫刻的是十年動亂的荒誕——神州浩劫。歷史的風雨滄桑,時代的風云變幻,思想體系的破與立,緊跟著開創新生活艱難而曲折的路徑,像彎彎的山道一樣,小說生動地再現了那一時期中國農村的社會變革和人們的精神狀態。《惡姑塘》歷史題材的價值在于:歷史的變遷,社會的巨變,個人人生與時代主旋律的映襯互見,讓人瞥見的是那個時代最本質、最喧囂,又最無奈的心路歷程。小說對那個時代的回溯,讓我們穿越時空,在歷史的路途上,與那個時代,甚至與自己相遇。
方姚兩姓的宗族矛盾,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兩個世仇的村莊,綿延不斷的爭斗,可以上溯到200多年前。在舊社會,為爭奪自然資源——惡姑塘的水,方姚兩大宗族發生過無數次血腥械斗。這本不足為奇。耐人尋味的是,在新社會,方姚兩大宗族仍在爭斗,只是爭斗的內容和形式發生了一些變化罷了。眾所周知,從20世紀50年代起,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雷霆萬鈞,所向披靡,但農村中的鄉土世俗,卻沒有受到根本的觸動。宗族之間的爭斗或隱或現,或大或小,一直都存在著?!稅汗锰痢方o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幅現實圖景:在人民公社大集體基層政權威嚴下,方姚兩族圍繞權力和生計,明爭暗斗,其激烈程度絕不亞于舊社會的刀光劍影;而“文革”時期,人們創造性地將政治運動巧妙地運用于宗族對壘,把宗族之間的矛盾與意識形態上的斗爭“拉郎配”地扭到一起,看似精明,實則有著強烈的愚昧色彩。
宗族矛盾沖突,是《惡姑塘》矛盾架構的基石,也是它最為突出的特色。不過,作者并沒有把自己的筆觸局限于宗族世仇,而是深入到人性的骨髓,深度地挖掘出潛藏于人性深處的劣根性,寫出了特定環境下人們的愚昧與落后。這一點,從作者對方家崗和姚家集兩個族群矛盾爭斗的勾勒,可見一斑。
三卷本長篇小說《惡姑塘》,統領于宗族矛盾下的人際矛盾,而貫穿始終的兩個族群內部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和相互傾軋,其精彩程度,較之于宗族矛盾主線,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方家崗,以犟二爺為首的老屋和以方道初為首的新屋,兩個房分根深蒂固的矛盾,被作者寫得活靈活現。他們對于姚姓的恩怨情仇,有著一脈相承的共識,一致對外。而自身內部的矛盾爭斗,也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或起或伏,從未消除過,“這就像是一個弱小的民族,當外敵入寇時,為了民族的生存,各種勢力可以暫時捐棄前嫌,團結一心,組成統一戰線;外患平息,內戰再起,同樣爭個你死我活”。姚家集也同樣如此,老牌風云人物姚仁禮與后起之秀姚啟富貌合神離的明爭暗斗,說到底,也還是權力和利益之爭。這樣的一些爭斗,正應驗了農村所流傳的那句話:“異姓分宗族,同姓講房頭,灣子分兩頭,抖狠靠拳頭”。爭斗中,有些人敗下陣來,甚至付出了生命;有些人成為了勝利者,卻備受道義和良心的譴責。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說過:“鄉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的生活是終老是鄉。”[1]照我們的理解,這里面既有中國農村傳統的故土難離的生產方式,還包含著比較落后的親族聚居社會生存形態。《惡姑塘》所展示的那些剪不斷、理還亂、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給這樣一個形態作了絕好的詮釋。
貫穿于小說《惡姑塘》的宗族矛盾主線,從根本上說,就是演繹其中的人際關系。一般說來,在正常狀態下,人與人之間都能理性相處。但是,到了“文革”這樣的非常時期,方姚兩個宗族都被扯入你死我活的激烈對抗,本應理性的人際關系變得怒目金剛。從清理階級隊伍到追查莫須有的反革命集團,一直都呈現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對峙。
這種緊張對峙,除了宗族因素之外,還有階級因素。漂亮的新媳婦徐元芳,因為出生在地主家庭,從小倍受欺凌。她放棄湖區平原比較優越的條件,遠嫁到窮鄉僻壤的山里,與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過活,其目的是想爭得與他人平等的地位。就連這么一點兒企盼,竟然也成為了泡影。她隱瞞家庭成分的小小心計,讓她內心里贏得了短暫的自慰與平衡,與另外兩個新媳婦同出同入,被人稱為“漂亮媳婦同盟”。她真的以為自己與別人平等了??珊镁安婚L,一場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將她地主家庭成分抖了出來。她重新陷入了那個備受煎熬的深淵,再無出頭之日。她內心里,除了悲傷、恐懼,更多的是自暴自棄——那是無法主宰自身命運的無奈!令人羨慕甚至忌妒的“漂亮媳婦同盟”轟然崩塌,不復存在,往昔的親密無間與和諧節奏化為烏有。其實,這不是人們所說的“人情薄如紙”,也不是“墻倒眾人推”,而是高壓政治氛圍下人際關系的扭曲。
歷史對于旁觀者是一段故事,對于親歷者,卻是切身的喜悅與傷感。小說《惡姑塘》所展示的“文革”時期的人際關系,鉤沉出那段被塵封的歷史,也讓讀者(特別是“文革”后出生的人)從中窺視了那個時代的政治風云對各色人等的左右,及其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傾軋。三十多年過去了,“文革”依然是我們這個民族難以承受之痛。那個“瘋狂”年代的社會個體,無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都無法左右自己。歷史的影像,確實能叫人讀史明智。借用王羲之《蘭亭集序》中話來說,就是“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小說《惡姑塘》著重描寫兩個宗族的矛盾爭斗,但淳樸的民風民俗貫穿全書,尤其是在堅守傳統道德的過程中所蘊含的人性之真、人性之美,令人振奮,我以為這是值得肯定的。
熱情擁抱生活的民風元素。除開兩姓宗族爭斗、政治風云,小說不少地方為我們描寫了其樂融融的生活場景。婦女們一起勞作時無所顧忌的打情罵俏,新屋房頭幾個同輩分媳婦拿老屋房頭為人憨厚的方正清開涮取樂,姚仁禮與他堂客半真半假的笑罵等等,通過反映底層人物的真摯情感,折射出鄉村農家樸實樂觀的生活態度。人活著,就應該快樂著;縱有一時不愉快或憂傷,也應提得起放得下。生活里充滿陽光,他們幾乎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全然是一群“樂天派”,在艱難困苦中依然渴望和尋求著生活中的美。
傷感之中的閃亮因子。小說第二部《村殤》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因為斷炊,一群方家崗婦女商量結伴去外地“討飯”,并且打算實在沒法子了,便就地找一個男人過日子,等挨過了饑荒再回來。這時,大隊長方天江的弟媳熊叢仙來借錢,因為她男人方天河打傷了姚二懷,書記姚啟富威逼她家賠償醫藥費。心地善良的吳雙華、周惠萍,還有另外幾個準備出去“討飯”的婦女,掏出了她們身上的盤纏錢——幾塊、幾角甚至幾分錢,以解熊叢仙的燃眉之急。第三部《村劫》大結局情節,水庫潰壩,方姚兩姓拋卻恩怨,相互救助。方家崗兩兄弟大猴和二猴看到一個人在洪水里掙扎,奮不顧身地跳下水去救援,結果三人都被沖走了。而他們救助的那個人,卻是與自己家結怨很深的姚二賴,而就在前一天,姚二賴的兄弟剛剛殺死了他們的兄弟三猴。生死關頭相互救助的行為,綻放著至善至真的人性精神之花。
敢于擔當的人性之美。小說中,方正賢和方少賢是作者著力刻畫的正面人物形象。為了滿足方姚兩姓用水,方正賢摒棄宗族偏見,決定改造惡姑塘,增加蓄水量。由于兩姓人的狹隘,改造計劃泡湯。血腥械斗即將發生的當口,他試圖前去阻止,被人殺害。方少賢繼承了父親寬厚的天性,流落異鄉多年后還鄉,想要彌合兩姓裂痕。水庫垮壩時,他舍己救人,獻出了年輕的生命。父子兩人身上,體現的是一種敢于得當的人性之善,人性之美。另一個人物姚啟富,是作者褒貶參半的人物形象。歷史的誤會使方姚兩姓合并成為同心大隊,他成為了大隊的一把手。由于形勢的逼迫,也由于個性的使然,他給人的深刻印象是暴虐無道,壞事做絕。在那場與其說是天災倒不如說是人禍的大饑荒中,他斗膽分吃了谷種,讓社員于饑饉中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細節中流露的人性之善,也可以說是傳統道德中人性之真的一種擔當。
以上這些,作者筆墨不是太多,他只是撇開了政治風云,將人性之本加以展現。作者希望讀者通過思考而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無論什么樣的時代,人們內心那些原本的東西,有可能被壓抑,而絕不會被湮滅。真善美始終都會存在于人們的心靈之中。
王先霈先生說過:“對于某些小說家來說,敘述內容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就在于把作者的政治、道德思想形象地地表達出來,易于為更多的人所接受和理解。”[2]《惡姑塘》小說背景里,大躍進浮夸風兼及天災造成的農村饑荒,水庫大壩崩潰導致的目不忍睹慘劇,以及靠造反起家的公社革委會主任胡賤貨之流追查反革命集團之舉所造成的劫難等等,作者繪聲繪色講述那些個故事,是要說明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好大喜功、頭腦發熱所帶來的慘痛禍害。有些事情,當初的出發點也許并不壞,但在某種思潮左右下,其結果卻可能適得其反。實踐證明,不順從民意,不按客觀規律辦事,其結果必然是災難性的。當然,有些人的作為,比如胡賤貨之流,其出發點就很惡劣,則另當別論。
浮夸風和大食堂運動,是小說第二部的主線故事之一。作者向人們再現了 “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那個看似熱血沸騰實則荒謬絕倫的時代。放高產衛星、顆粒歸倉的公糧任務、公共食堂的大浪費和禍不單行的自然災害,將人們推向了饑餓的災難深淵。所幸的是,生產大隊的最高領導人姚啟富在頭腦發熱之時,精明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及時采取分吃谷種等措施,才使得同心大隊的受災程度比起別的大隊要輕得多。
惡姑塘水庫工程上馬,是小說第二部的另一條主線故事。公社領導人一時頭腦發熱拍板上馬的水庫工程,本就加重了饑餓的程度,而縣委領導的好大喜功,將小型水庫改造成中型水庫,則完全是一場人禍。工地上每天都有人死去,見得多了,人們對于死亡“沒有了驚恐,沒有了悲哀,只有等待。不知道那樣的時刻什么時候輪到自己頭上,挨過一天的光陰算一天”。小說中有一個寫得很精彩的人物,他就是縣水利局工程師趙度新。作者通過這個人物的奇異遭遇,一方面猛烈抨擊了一些領導干部“好大喜功”的思想作風和獨斷專行的工作作風。小說中,縣委書記之于水利工程,本就是門外漢,他提議將小型水庫改造成中型水庫??瓢喑錾淼内w度新,堅決反對。這著實激怒了縣委書記。書記大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最后拍板“不行也要改”。另一方面,小說也頌揚了尚存于心的人類良知。作為工程技術人員,趙度新不能不按科學規律辦事,據理力爭的結果,是近乎殘酷的身心摧殘。出于對事業的執著和良心的拷問,即使是在半醒半昏的瘋癲狀態下,他也在念念不忘水庫大壩的安危。趙度新這個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之處,不光是讓人有悲憫之情,更讓人有敬仰之感。他的悲劇,是正人君子得不到好報,是那個時代的狂風惡浪使然。好大喜功的惡姑塘水庫,所帶來的劫難,還不僅僅是那些倒斃在工地的冤魂。10年后,一個暴雨肆虐的夜晚,大壩果然如趙度新所預料的,轟然倒塌,萬頃波濤,頃刻間將方姚兩姓的家園變成水鄉澤國,吞噬著無辜的生命,這才是真正的慘烈之痛!
說完上述的歷史影像,我們有必要開掘一下隱藏在小說《惡姑塘》歷史畫面及人物背后的思想意義和文化價值。小說所回溯的那段過往,已隨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遠去,這個不錯。而時間的流逝,不應該成為回避反思的借口。社會行進的彎彎山道,所傳遞的傷與痛,讓我們不得不格外珍惜經過撥亂反正、改革開放而來之不易的偉大成果。它所鞭笞的荒謬與丑惡,雖然只是那個“非常時期”的非常產物,但對于我們求證人心的向度,有著以史為鑒的巨大能量和深刻教益,啟示人們鑒戒和反思。隨著國家現代化的進一步推進,越來越需要法制與改革同頻共振,砥礪前行,增強法治思維,依法治國,這就是歷史的結論。小說所頌揚的人性真善美,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泯滅,對美好生活的熱切向往和腳踏實地為之奮斗,作為人類精神,深深地植根于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心靈,并將傳承久遠。美好情操在讀者心中激起的共鳴,于時下當今,對于弘揚中華民族傳統,提倡和建設與時俱進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大有裨益的。以上這些,也就是小說作者所企盼的“幾粒扔進惡姑塘的小小石子兒”激起的“漣漪與回聲”。
[1]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9.
[2] 王先霈,張方.徘徊在詩與歷史之間——論小說的文體特征[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87:21.
(責任編輯:李天喜)
2015-07-25
余學明(1950- ),男,湖北應城人,湖北省孝文化研究會理事。
I206.7
A
2095-4824(2015)05-005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