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詩十一首

◎邱華棟 Qiu Huadong

邱華棟詩十一首

◎邱華棟 Qiu Huadong

京東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

朝露凝結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經過

這樣的偶遇并不多見

在飛機的航道下，轟鳴是巨大的雨

甲蟲都紛紛發瘋

烏鴉逃竄，并且被飛機的陰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螞蟻在紛亂地逃竄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現

頓時使我的眼睛發亮

我看見它快速地撓頭，雙眼機警

跳躍，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顯現了一種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處都是人

這使我擔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瀝青已經代替了泥土，我們也代替了它們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還沒有確定的樹陰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運

誰更好些？誰更該憐憫誰？

一只瀕臨死亡蜜蜂

在天津薊縣，清晨我散步在荒野

躲開了一匹受驚的馬，卻發現了

草叢中一只垂死的蜜蜂

我看見它無力地攀爬與掙扎

甚至沒有力氣抓住草葉

不斷地翻滾著跌落

我用一根草棍逗弄它，它驚慌失措

那么無力，繼續跌落

從肥大的草葉上，滾入了苔草叢中

我知道它垂死了，已經無法起飛

在遠處，槐花和酸棗花盛開

世界一片潔白的花海

我想起了養蜂人昨天告訴我的：

蜜蜂知道自己要死了

總是要離開它供養的蜂王，離開它的家，它的花

種 植

我想在你的鞋子里種上玫瑰

而紫羅蘭從你的耳朵上長出

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奔跑

降臨在我身上的雪，白如白晝

我在殘片中拼讀你溫柔的話語

我很費力，時而有陌生的筆跡

我的只言片語闖進了你的字里行間

我的黑夜混進了你的頭發

我在你的鞋子里種上紫羅蘭

而玫瑰從你的嘴唇上長出

阿里木

阿里木，一個維吾爾族人

我在貴州黔西縣百里杜鵑風景區見到了你

我來自你的故鄉新疆，阿里木

我熟悉你的語言、你的胡子和你的裝扮

阿里木，你在這里做你最拿手的事：烤羊肉串

在煙熏火燎中你快活地張羅和吆喝

周圍都是漢族食客，他們笑著模仿你說話的腔調

而我卻能感受到你的孤獨

因為你是一個人在異鄉，以手藝生存在杜鵑樹之下

生存在杜鵑花的開放和凋謝中

“我這里朋友很多”，你說

我告訴你我來自你的故鄉，阿里木

你來自庫爾勒，那里出產香梨，

我來自昌吉，出產回族人的粉湯

阿里木，我聽說你用賣羊肉串的錢資助過很多孩子上學

是因為你覺得你沒有怎么讀書

因此，你希望想讀書的孩子都能有書讀

你一個人在貴州十幾年了

一直是一個人過，盡管你掙了不少錢

但是生活卻一直簡樸而困頓

沒有自己的“洋缸子”，也沒有自己的“克孜”和“巴郎子”

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你在這里

你為什么會背井離鄉，來到高原上

把那些孩子讀書的希望當作是自己的希望？

掙了錢，又把錢花在了和你無關的孩子們身上？

這是我詫異的，是我做不到的

我想我們很多人都做不到

阿里木，你做到了，又是為什么？

是你心中有朝向真主的力量嗎？

是你的內心里有對安拉至大的虔敬所帶來的力量嗎？

有信仰的人，可能從禁忌和信仰中獲取力量

那么，這就是你力量的源泉嗎？

阿里木，告訴我，是不是這樣的？

你戴著白帽子，打趣，說笑和吆喝

雙目炯炯，目光清亮

電視臺為你專門做了節目，你的事跡在雜志上和報紙上被報道

你很為此驕傲，我相信你

阿里木，你很會交朋友，也很會做生意

但我不能把你資助孩子們上學的事情

當成你在這里生存的一種策略

阿里木，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們的到來使你激動了片刻，你體內的詩人和藝術家的細胞復活了

阿里木，現在，你活躍起來了

因為大家都在圍著火把跳舞，你也唱歌了

跳舞了，因為你來自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

在告別的時候，你在彝族姑娘們的隊列里

向我們揮手，很有些依依不舍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當汽車沉浸入黑暗

阿里木，如豆的燈光強韌地咬破了黑暗

滿山的杜鵑都進入睡眠

你以一個人的存在證明了人性的多個側面

阿里木，我在遠去的汽車里和你越離越遠

但是在高原上，在百里杜鵑林中

有一種力量，在將我們的距離迅速拉近

阿瓦提的刀郎木卡姆

在阿瓦提縣的刀郎人村落里

我第一次看到了刀郎人的木卡姆

幾十位老人在演唱，年輕人間或伴舞

那么熱烈、激揚而豐富

以全部生命的瞬間呈現，演唱著對人生的感喟

老人們忘我了，他們的臉和聲音

都是被歲月所浸泡過的巖石

滄桑而悠遠，深情而動人

我沒有聽懂一句，但幾乎要淚流滿面，

因為我似乎懂得了全部的祈求

和生命內部的能量

我一邊喝著穆薩萊斯，這原汁釀造的有一千種味道的葡萄酒

一邊觀看老人們的十二木卡姆的演出

據說這葡萄酒里，融化了一些乳鴿

因此有著鮮血的味道

我神思飄搖而恍惚，游離而出神

在時間的大海里浮游

那一刻，我體會到了音樂、酒和歷史的混合力量

從大地的深處上升

后來，我走到了院子里，仰臉觀看星空

感到星星都在旋轉，大地在搖動

而一種闊大和雄渾的美

在我的體內生成

上海的早晨

我從上海錦滄文華酒店12層的窗戶望出去

波特曼酒店、恒隆時代廣場和上海展覽館把時間扭曲在一起

這個早晨悶熱而華麗，我以外來者的眼光

對她漫不經心的一瞥，看見了上海的心臟地帶

在潮濕的8月里謹慎地涌動，并成為這個金錢時代的腳注

為了她變得更高，更富麗堂皇，更輝煌，也更糜爛

空 白

看不見你，在我的身邊有空白

空白感過去沒有，過去是踏實的存在

空白有時候是好的，有時候則并不好

空白 就是不存在

就是你已經離開了

我呼喚你，你也不再回來

空白，是虛空，是空虛

是空，是白，是無色

同時還是痛楚的滿

空就是滿，是痛苦的滿

我 喊

我喊著你的名字：

燕子燕子，燕子

我喊著你的名字

燕子。

在我微醺的時候

在我被黑夜浸透的時候

燕子，燕子

我喊著你的名字

我聽到的只是我自己嘴里的回聲

燕子，燕子

你飛在黑暗中

帶走了所有的翅膀

把我放在了空曠房間的中央

我喊著你的名字

我漸漸被睡眠的泥沼吸食

一種聲音

你是一種聲音

在暗影中呼喚我

又像一只鳥

用風拍打我的肩膀

實際上你像一只蚱蜢

落入了微風乍起的湖面

浪花興起如同晶瑩潔白的鹽

在你的目光中深藏著一個秘密

你透明，華美，敏銳，真摯

在你的周圍，是美的河山

河山上盛產麥子、牛奶和大米

你仿佛是突然地出現在一條隧道的出口

這是我朝思暮想的時刻

你，正是我丟失了的聲音

而我正是你期待已久的那個人

雪的暴力

去年的一場大雪

造成了暴力的形狀

在被壓垮和撕裂的樹枝間。如此觸目驚心

這么多的殘肢斷體，向大地垂死和衰朽

但是壓垮它們的雪已經不見了

雪消失了 如同暴徒的逃竄

一場暴力過后，雪的牙齒、拳頭和刀劍

都消失于無形

只有受害者，楊樹們，尤其是柳樹

以被蹂躪的形狀

成為我們眼中驚恐的圖像

而春天的消息被花喜鵲帶來了嗎

我看見它們在樹枝間低叫或沉默

是不是在哀悼一場浩劫？

花喜鵲從來都是歡快的，可是它們卻在靜默

要么飛快地掠過天空，拖著無聲的翅膀

在樹枝上，空巢中經常沒有鳥

只有空虛，被懸置于春色之上

圍 巾

編織藍色冰凍大海為歡快河流的，

是你的手指。把一種熱情，織成長長的思念

編織藍色星球為一條平坦道路的，

是你

我呼喚你的名字，猶如渴望帶著熱氣的雪花

全部掉落到我的懷中

編織藍色音符的，是你

你這個織夢者，帶著童年的瞳孔走來

被我看見，被我擁抱

把一個溫暖的星云圍在我的脖子上

編織藍色誘惑的塞壬，是你

以歌聲將水手留住，并在夢中引導他

重新出發

拉著他的手，讓他感受相遇的喜悅

和著陸的希望，是那么可觀

編織一條藍色航線的，是你！

你以前所未有的耐心

將時間縫合，將少女的夢打開

把一個個詞，置放在每一道針線中：

生成藍色星球

邱華棟，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著有詩集《花朵與巖石》、《從火到水》，另有長篇小說8部，中短篇小說100多篇，作品被譯成英、德、日、韓等多種文字。曾獲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提名獎、《上海文學》小說獎、《山花》小說獎等十幾項獎。現為《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