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多年以前,不管是在新聞里還是在文學作品中,一旦出現“大涼山”“西昌”或者“安寧河”這些字眼,心頭澎湃的情緒就如同初戀時節在路上遇上暗戀的女孩。那時候,我的文字總走不出由這三個字眼組成的故鄉,散文,詩歌,小說故事發生的背景,都在那里。連做夢,都奔走在回家路上。我曾仔細分析過故鄉為什么讓我如此癡迷而不能自拔,是因為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弟,有熟悉的鄉音,有熟諳的粗茶淡飯,有熟稔的山山水水。故鄉給了我一份親情,一份懷念。除此之外,似乎一無所有。但我還像那個初戀時節的男孩,不管心儀的女孩是不是懂得我,仍舊一廂情愿地暗戀著。
因為要養家糊口,因為長江之尾黃海之濱有我一份事業,在退休之前,故鄉扮演的是我探親對象的角色、一個小小的歇腳地。在退休之前,不可能在那里長住,退休以后大概也不可能住回去,一個村子,大半人不認識,沒有我的社會。那里將成為我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回不去是世界,是故鄉;總想哪一天回去的情緒,就是鄉愁。
這些年,逮上個機會我就會回故鄉住上幾天。故鄉的情調變了,跟爺爺同時代的老人,走得一個不剩;跟父親同時代的,已步入老年;我的同齡人已人到中年,各人忙著各人的生計,比我年輕的,我們彼此不認識。當認得我的人向年輕人介紹我是某某的時候,他們像中了魔法似的說出相同的話:“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作家!”幾個弟弟相繼成家,幾個侄兒侄女跟我的女兒那樣一年一年長大。小村無法挽留年輕人的腳步,翅膀稍硬,便一拍翅膀飛向城市。小村的道路在改變,房屋在不斷翻修,每一次回去都會發現,我認識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又走掉了幾個,跟風吹走了似的,無影無蹤。
維系我鄉愁的人和物都在改變,故鄉能被我感知的熟悉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鄉愁變得越來越不可琢磨。
在鄉愁之上雪上加霜的是,火車提速、飛機票打折,讓曾經在火車上熬五十多個小時的漫長細節,一下子縮短為一二十個小時甚至三、四個小時??斓轿疫€沒有把頻道調過來,就到老家大門口了。還有電話和手機,從前四天才能寄達的情緒,如今動一下指頭就能搞定。還有微博、微信,故鄉每天發生的大小事情,從天氣到高原濕地開發、排污抗污,都在眼球跟手機屏幕那么短的距離上。還有,我在第二故鄉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出生讓我有一種在腳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的感覺,我將成為孩子的起點和圓心。孩子長大了,小學、初中、高中,眼看就要上大學了……我對老家的鄉愁跟春天開河的冰凌那樣,再堅強也無法阻止崩塌的命運。
我的父母在故鄉替我留了一小塊土地,希望我回去建房子。在故鄉,除了父母、親朋,我還有兩分自留地。有現在這份工資,再在老家的自留地上經營一個梭羅筆下的莊園,那種無憂無慮的田野牧歌生活,的確令人向往。只不過那該是退休后的事情。我估計,待到退休,我早已沒有這份心境,到那時候,我的孩子早已成家,我是做外祖父的人了,我成了我女兒的故鄉。
人生的維度就那么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卻又非常簡單。任何人心頭都有一份鄉愁,哪怕從來沒離開過自己的出生地。比如我的鄰居,買土豆要買本地土豆,買雞蛋要買家戶蛋,買魚蝦要買野生的,諸如此類。本地土豆、家戶蛋、野生魚蝦我們也喜歡,雖然我從前生活在四川,他們一直生活的江蘇,那是我們童年和少年時候共同的味道。良種蔬菜抑或轉基因蔬菜吃到嘴里,口味差得跟從前的豬食一樣。鄉愁從味蕾開始,跟離不離開故鄉沒有多大因果關系。
這種鄉愁已不屬于地理范疇,這是一份精神鄉愁。
2011年,從魯迅文學院畢業后,很長一段時間的夢境都在文學館路、中國現代文學館、魯院的教室和宿舍里。后來多次到北京出差,無論時間多么緊張,都要擠出時間回去看一看,而且一般都挑魯院老師不在院里的時候。鐵打的魯院,流水的學員。樹長高了,院子更美了,池中的紅鯉魚變大了,文學雕塑又添了幾尊,教學樓里添了許多學員留下的器物。但在我心底,“魯十五”的氣場還在。仿佛我們同屆的學員都還在宿舍里指尖飛舞,構筑煌煌大著,只要在樓下喊一聲“打球噦”“拔河噦”,就能把大家熱熱鬧鬧地招呼到樓下來。徐則臣從中關村跑來,樊健軍和丁小村各翹一支香煙在兩門邊斜靠成哼哈二將、呂翼歪戴著山地帽在研究稿子,朱子青和郭曉琦用大西北的沙漠嗓門唱著從沒聽過的情歌,鄒元輝摘了一臉盆桑葚招呼大家打牙祭,瘦弱的曹永像六耳獼猴蹲在屋檐下,身邊的鄭小驢鬼點子在眼睛里咕嚕嚕轉,恩克哈達和傲登端著馬奶子酒唱牧歌,楊樹和符力買了好多啤酒,還有皮皮蝦斯繼東、“軍中惡霸”王凱、臉上“零件錯位”的徐峙、河北才子張楚、歌星警察呂錚、皇城馬拉松冠軍姚摩、百鳥朝鳳的肖江虹……都是一班好兄弟,感覺非常美好。也只有在不碰上熟人的情況下,才有這種美好。在魯院,能碰上的熟人自然是我們親人一般的老師。徜徉半日,徘徊于小徑,在往事中流連忘返,臨到離開前半個小時,一定要去拜會老師,人就落到現實了,落到現實是很痛的,不過,要是不落到現實,更痛。
這個別致的學院,成了多少中國作家的精神故鄉。
鄉愁如果有生長期,其童年和少年期,是地理意義上的鄉愁。慢慢生長,就長成精神鄉愁了。
逐夢之途
清初,那場史稱“湖廣填四川”的詔告貼到我李氏根祖所在的“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犁鏵尖村”的時候,我那根祖也許正軛犁于野、捕魚于溪、砍樵于崗,或正值農閑,斜臥竹榻,輕搖蒲扇,看自家的幾個小崽子在籬笆下捉蟲喂螞蟻。陽光正好,樹影斑駁,枝上有黃鶯穿梭,風里隱約傳來情歌。這位男人聽出,其中一個調門兒出自兒子或閨女之口。他喜上眉梢:孩子大了,該成家立業啦!
“哐!”一聲,官衙的銅鑼敲碎了眼前的一切美好。好端端的生活被活生生切換成了另外一番景象:骨肉離散,歌哭于途。在收拾好家什、祭奠祖宗、告別親友、滿懷心酸踏上遷徙之途的時候,我的根祖心中應該是有夢想的,他的夢想來自于當時政府的承諾:入川之后,所墾之地盡歸其有,政府無償提供耕牛和種子,并免除數年賦稅。
在我幼年,從祖輩那里聽到的山西洪洞大槐樹、麻城李家壩、螺殼潭、孝感犁鏵尖,這些重疊的、無法考證先祖們在那里居住的起訖年月的原鄉名詞看得出,李氏先祖一直行走在遷徙之途上。是為避亂還是趨于沃土,已不得而知。endprint
可供追宗溯源的資料應該是家譜。李氏根祖在遷徙之初,一定是帶了一卷家譜的。可惜家譜畢竟寫在紙上。既然是寫在紙上的,就潛藏著致命的弱點,無論將之看得比金銀財寶甚至生命還貴重,越阡度陌中,一場雨水就能讓這一卷寶貝化為烏有。于是,祖宗的榮耀便成了語焉不詳的口頭歷史。在口口相傳過程中不斷走形,到后來,史實交錯,邏輯混亂,輩分重疊,根本理不出頭緒。
唯一的胎記是一代緊迫一代的字派。古麻城縣孝感鄉犁鏵尖村李氏的字派為:成仁應務祖,子恩添才永,時光安邦正,顯宗秀榮春。二十個字,輪一遍二十代人。遷至四川西昌之后,由于子孫繁衍,又添新字派“郁文仕清(新)華蔚成國粹,作明廷輔佐篤守宗銘”。本人即在“清(新)”字輩上。
我的根祖拖兒攜女,一路向西。其間曾經多少榮辱坎坷,已無可考。僅從我曾祖父李郁青公于晚清重修的家譜看得出來,我的根祖先遷四川簡陽下馬灘,再遷四川名山縣青衣江畔,最終落腳四川西昌安寧河畔一個叫河嘴的地方。
從老一輩人的口中得知,之所以一遷再遷,是因為政府規定,凡新遷來的移民,免除五年或十年的賦稅。既然這樣,先民便不斷遷徙,在長達數十年沒有賦稅的日子中,逐漸積累起家底。
那時候,河嘴的移民都是地主,“李家田”從東山一直綿延到西山,土地寬到這塊地尚在收割,別的土地等不及得播種了;這一姓人的土地跟另一姓人的土地之間,擠不出時間去修一條田埂來隔開,把蒿草馬馬虎虎挽成一個連一個的疙瘩,就成了邊界。在西昌,至今還有“挽草為界”的典故。在那段充滿想象和希望的歲月,一茬接一茬的豐收,將遷徙的悲傷和疲累,稀釋成風中的一口旱煙,轉眼就找不到了。那時候的人,睡下之后只干一件事情:繁衍后代;醒來后也只干一件事情:勞動。從麻城孝感出來的先民都有勤儉持家的傳統,舍得花氣力,肯動腦筋。建立在豐收之上,這片新土人口不斷繁衍,屋舍不斷拓寬,家業不斷殷實。后來,家族之中逐漸有了讀書人,通過科考,在或遠或近的地方為官。
“河嘴”這小地名,如今在地圖上叫大中壩,位于四川西昌市區南三十公里。這個村莊于1971年立秋,迎來我第一聲敞亮而無所顧忌的啼哭。到我出生的時候,這里的人均耕地還足夠遼闊:耕地三畝、林地十五畝。成昆鐵路和成昆公路(108國道)打東山腳下經過?;疖嚴懫?,山谷間便有綿長舒緩的鳴叫回蕩。被當地人稱為“老南風”的河谷風,跟安寧河谷像一對形影不離的夫妻,終年不息,為河谷壩子帶來春的雨水、夏的芒種、秋的霜降、冬的大寒。河谷壩子是二十四節氣的調色板。初秋,是波斯地毯般鋪張華貴的金色稻田;夏天,是碧綠如洗、不染纖塵的水稻、玉米、花生、大豆、甘蔗;更不必說春天,大膽潑辣、鋪天蓋地的油菜花,盡情展示土地的大氣、雄渾和豐滿;還有那冬天,一束溫暖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山梁上,旺盛的苦蕎花恍若情人的蜜語,顏色緋紅,清新淡雅,為河谷擦上一抹淡淡的清香。
因跟香格里拉大致在同一緯度上,僅隔幾座大山,這里不僅僅是一片沃土。還是一片美麗的田園。
也許是移民后裔的緣故,從小我就有出去走走、到世界去闖蕩的念頭。1995年大學畢業,我那不安分的基因再次被點燃,通過面試,我來到了位于長江之尾黃海之濱的江蘇啟東。離開父母和三個尚在求學的弟弟,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但我一直忍著,因為在我心中懷揣著一個美好的夢。臨行,父親把土灶上的大鍋揭開,從灶孔中心摳下指頭大一坨溫熱的泥土用紙包好交給我說,到了啟東,若水土不服,把這一坨泥土化在當地的水中喝下去,就見效了。父親的這一舉動若在古代,相當于分封諸侯。我爹不是帝王,他是我們弟兄四人的父親——數百年前,當西遷入川的李氏根祖離開那個叫犁鏵尖的村莊時,根祖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舉動啊——那一刻,所有離別的不舍,都如決堤的大海。也就在那一刻,我質疑自己:為了自己的理想主動選擇離鄉背祖,是不是太輕率了?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這個場景,我還會眼眶濕潤。
到了江蘇啟東我才知道,這片位于江尾海頭的土地,成陸不過二百年時間,直到1928年才設立縣治,這片土地上,現有居民的先輩,都遷自附近的崇明、張家港、句容、射陽等地。也就說,這是一片由追逐夢想的拓荒者移民墾殖出來的土地,我也算得上其中一根纖維。
若把長江比作一條巨龍,把長江匯入大海的地方稱作龍頭的話,啟東恰似龍頭上的一顆明珠。五方雜處,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帶來了不同風俗和文化。伴隨著啟東這塊新土的成熟發展,從四面八方追江趕海匯聚這片新土的人們,其隨身帶來的民風民俗和文化傳統,在這塊土地上碰撞交融。天長日久,逐漸形成了中華版圖上非常獨特的、不可替代和復制的文化品質。作為中國長江三角洲洲頭的一個重要區域文化單元,啟東人身上具有辟我草萊、勵精圖治的拓荒精神,追求卓越、創新爭先的超越意識和海納百川、兼收并蓄的包容姿態。豐贍多元的文化品格,墊高了這片土地的精神高度,延伸了這片土地的歷史長度。
這就是我身邊鮮活的移民文化品質。
也許所有由移民匯聚墾殖的土地上——如我的故鄉四川西昌——都氤氳著這種文化品質。
當我從文化上認識這片土地之后,我才有充分的自信肯定當初的選擇。作為“新啟東”,這種文化品質為我的創作提供了另一份體驗、另一種視角。毫不夸張地說,我多了一個觀察和表達的維度。
在這片土地上,我先后從事過教師、機關文秘等職業,如今是一名作家,每年發表近20萬字文學作品,至今出版文學專著9部,有了自己的讀者群,也有一點小名聲。但我從來沒有忘本,離開西昌20年了,回到老家我還是一口地道的西昌方言。
2011年在北京,遇到一位湖北麻城作家。這之前,我不知道麻城人操什么口音。當她用“蠻扎實”來言厲害、“發毛”言生氣、“岔巴子”言多管閑事、“鬼款瞎款”言胡說亂講的時候,倘若她不是年輕美女,我指不定會立馬跳上去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親人?。 @些土話俚語,跟我故鄉西昌河嘴李氏的方言一模一樣。詳談之下,只要是酒席,無論擺多少碗盤,都統稱“九大碗”;還有關于四時八節的習俗、婚喪嫁娶的規矩等等,稍有改變,核心相同。這讓我倆大憾,從我的根祖西遷入川,這都幾百年了啊——說明從祖宗那里開始,無論走多遠,最根本的東西——文化的印痕、習俗和傳承——始終沒有丟掉。
她說麻城是一座新興的城市,發展速度快到半個月不去轉轉就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我說我所在的城市也是這樣的。不僅我所在的城市這樣,近年來,連在我那位于大西南的老家西昌,每次回去都要迷路。
因從文之故,我更多地關注文化上的東西。多年以前我就開始研究西昌安寧河李氏的根源,無數次產生到麻城孝感尋根問祖的念頭??墒?,自從認識這位來自我李氏根祖故鄉的作家后,這種認祖歸宗的念頭反倒不那么急切了。如今麻城和孝感分別設市,犁鏵尖村到底在哪里,已無可考。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為實現人生追求,在夢的驅使下,當今哪一片土地上沒有外來移民?哪一片土地上的人敢說自己就是開天辟地以來的原住民?
我們這個民族的歷史,本身就是遷徙者的歷史;放大到世界,整個人類的歷史,無一例外,也是遷徙者的歷史。
在西南山地有許多懸棺,這些懸棺無一例外都朝著一個方向。據說他們希望他們的后代能夠繼承祖宗遺志,回歸故里,將他們連同棺材帶回故鄉??蓽婧IL?、世易時移,當我們問及他們的后代其祖宗來自何方的時候,迎接我們的是茫然的目光。
人是為生者而生、不是為死者而生;人為追逐幸福之夢而生、不為死守一個誓言而生。
不要嘲笑“且認他鄉作故鄉”的人。在世界大融合背景下,多少人雖生活在故鄉,因靈魂漂浮,早已沒有故鄉的概念;而一些人雖離開故鄉,憑文化上的親近和融入,卻找到了故鄉。因而,他便擁有多個故鄉的幸福。
當然,千萬不要把“故鄉”與“老家”混為一談。人可以有N個故鄉,卻只有一個老家。老家之所以被稱為老家,是因為那里是我們的胞衣之地,也就是“血地”,是母親把我們生下來流過血的土地,這塊土地,因為母親和母親的血,而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圣地。
若有機會,我還是想去“麻城孝感鄉犁鏵尖村”看看。雖幾百年過去了,但不管城市如何發展,農業文明的遺存多么稀少,原鄉氣息多么微弱,我都要替我那西遷入川的根祖去看看他的老家,看看他心靈深處豐碑一樣矗立的“血地”。
這何嘗又不是一次逐夢之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