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與翻譯策略的生態雜合——兼評許淵沖對昆明《大觀樓長聯》的翻譯

程福干

(安徽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鳳陽 233100)

語言和文化的水乳交融決定了翻譯與文化的息息相關。翻譯研究在“語言轉向”之后相繼發生了“文化轉向”和“生態轉向”［1］19，后兩次轉向特別強調文化在翻譯中的地位和影響力。以Bassnett和Lefevere為代表的翻譯研究學派認為翻譯不僅僅是語言活動，從本質上講它更是一種以源語和譯語間文化內涵轉換為旨歸的跨文化交際活動。胡庚申提出“生態轉向”命題并非置文化于不顧，而是對文化元素的加強和延伸。一方面，其描繪的“關聯序鏈”(翻譯→語言→文化→人類活動→自然界)體現了對“翻譯→語言→文化”的認知閾限拓展;另一方面，其對譯者實踐操作上3個維度(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的劃分反映了文化在翻譯中的重要地位。故此，譯文忠實程度往往受制于譯者對源語和譯語攜帶的文化內涵的了解和掌握程度。本文認為，譯者主觀上的文化態度對翻譯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導致翻譯策略不只是單純的歸化或異化，而呈現出雜合交織的面貌。

一、譯者文化態度及其多歧性

譯者文化態度這一概念肇始于王東風《翻譯文學的文化地位與譯者的文化態度》一文，該文認為，“就翻譯策略的選擇而言，目標文化在譯者心理上的主觀地位，或稱譯者的文化態度，從某種意義上講比這一文化的客觀地位更為重要。”［2］此后，不少學者以“譯者文化態度”為突破口來探討譯者主體性或翻譯策略。王岫廬認為，譯者的文化態度涵蓋3方面內容:譯者對源語文化的態度、譯者對目的語文化的態度、譯者對目的語文化和源語文化之間關系的態度［3］。翻譯首先是一個理解的工作。譯者對待譯文本的理解，決定了翻譯的取向和結果，而這個理解絕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層面的問題。源語文本產生于特定的文化語境，多少體現了源語文化觀念和價值體系。這些因素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在譯文中得以忠實再現，首先取決于譯者對這些觀念和體系的認識、理解與態度。

王岫廬借用民族文化認同研究中“多歧性”這一術語來描述譯者文化態度這一多維復雜的特征，并指出:“源語文化和目的語文化之間存在交疊和共鳴的空間，也存在差異和碰撞。在它們之間出現矛盾甚至沖突的時候，譯者的態度往往并非是簡單的肯定或否定，排斥或認同。”［3］

二、翻譯策略的“生態雜合”取向:譯者文化態度多歧性與譯者中心論的融通

由于譯者的文化態度具有多歧性，譯者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不是刻板地固守一種翻譯策略，而總會做出多維能動的適應性選擇。研究發現，倘若譯者更傾向源語文化價值，則翻譯策略上趨于異化;如果譯者更側重目標語文化傳統，則翻譯策略上多以歸化為主。譯者個體間文化態度的差異，解釋了在同一個文學多元系統內，異化和歸化兩種策略并存的緣由。比如，龐德雖是創造性翻譯的代表，但也有將“荒城空大漠”直譯為“Desolate castle，the sky，the wide desert.”的譯例。體現了譯者關注語言材料及其所處的生態環境，在譯文中傳達多樣性的文本生態形式。又如，“班門弄斧”歸化譯為“to teach fish to swim”或“to teach one’s grandmother to suck eggs”;異化譯為“showing off one’s proficiency with the axe before Lu Ban the master carpenter”。“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歸化譯為“You can’t make bricks without straw”;異化譯為“Even the cleverest housewife can’t cook a meal without rice”。選用歸化還是異化取決于譯者文化態度的差異，這與生態翻譯學的譯者中心論形成契合。胡庚申認為，在翻譯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只能是有生命、有意識、有適應能力、有選擇能力主體。唯有譯者才有能力擔此重任，因此譯者必然處于翻譯活動的中心地位。譯者與翻譯的優劣、譯品的生存與譯者的素質密切相關。作為翻譯的主體，譯者的個人氣質、藝術功力、行文習慣自覺或不自覺，或多或少地會在翻譯過程中反映出來，直接影響到譯文的形成。［4］因此在生態翻譯學中，翻譯被定義為:“以譯者為主導、以文本為依托、以跨文化信息轉換為宗旨，翻譯是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而對文本進行移植的選擇活動。”［5］359正如列維指出的那樣，翻譯活動其實也是一個譯者“作決定的過程”［6］。在這一過程中，譯者本身的審美情趣、翻譯觀念及傾向，以及翻譯目標都會對譯文產生很大的影響，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對于那些來自原文的異質性成分，譯者既可以在譯文中保留，也可以用具有譯入語語言、文化、文學特點的成分加以替代，或是全部刪除。譯者的每一種選擇都對譯文的雜合性具有決定性的影響［7］103。

筆者將譯者的翻譯策略稱為“生態雜合”，出于兩點考慮:一是強調生態雜合不是隨機或雜亂無章的混合;二是旨在以生態翻譯學為背景，強調生態雜合是譯者對翻譯生態環境適應和選擇的結果，使得譯本順應“適者生存”“汰弱留強”的翻譯原則。

三、許淵沖《大觀樓長聯》譯本分析

下文例析許淵沖《大觀樓長聯》的譯本，不是簡單地做出孰優孰劣的評價，而重在考察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對翻譯策略的影響。之所以選取許淵沖譯本作為分析案例，是因為許淵沖先生在翻譯理論和實踐方面的杰出成就。他在理論方面的建樹——“優化論”概括為“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10個字，包含“三美論”(意美、音美、形美);“三化論”(深化、等化、淺化);“三之論”(知之、好之、樂之)，涵蓋了方法論、認識論、目的論。他著作等身，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獲得“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是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許淵沖2014年8月獲國際譯聯“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這個每3年評選1次的國際獎項，第1次把目光投向中國。可見若討論譯者文化態度與翻譯策略，許淵沖具有代表性。

昆明《大觀樓長聯》為乾隆年間孫髯翁撰寫，以其恢弘的氣勢和深遠的意境被譽為“天下第一長聯”。對聯原文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許淵沖譯文如下:

The Kunming Lake extending a hundred miles around rolls before my eyes.Wearing my hood high and throwing my chest out，how happy I am to see the vast expanse of water!Behold the Golden Steed galloping in the east，the Green Phoenix flying in the west，the Long Snake serpentine in the north and the White Crane planing in the south.Brilliant talents may come to the height and enjoy the sight，visit the crab－like or shell－like islets which look like beauties with hair flowing in the air or veiled in the mist，where duckweed and reed outspread as far as the sky dotted with green－feathered birds and rainbow－colored clouds.How can you not enjoy your fill of the fragrant paddyfields all around，sparkling fine sand far and near，slender lotus blooms in late summer and swaying willow trees in early spring!

The historical events passed thousands of years ago pour into my mind.Holding a cup of wine and facing immensity，I sigh，for how many heroes have passed away with rolling waves.Remember the warships manoeuvred in ancient times，the iron pillar erected in the golden age，the frontier pacified with jade ax in the silver epoch and the leather rafts crossing the turbulent river in modern era.Valiant exploits have exhausted mountain－ moving strength mental and physical，but pearly screens and painted beams last not longer than morning clouds and evening rain，and broken stone tablets and ruined monuments lie buried in the grizzling smoke and the sun’s departing rays.What remains is only sparse bells ringing in cold hills，fishermen’s lantern lights by riverside，two rows of wild geese flying in autumn sky and a dreary dream of hoary winter frost.［8］118－119

可以看出，上下聯譯文字數均衡，在句式運用上較為對稱，符合對聯形式上的要求。下文擬從字句、典故、音形3方面的處理上考察許淵沖譯本，并適時與金惠康譯本［9］、馬同春譯本［10］做橫向比較。

(一)對字句的處理

“五百里”譯成a hundred miles而非five hundred li，既是因為考慮到外國人不熟悉li，也考慮到英里比里長。實際上滇池面積只有330平方公里，許譯a hundred miles接近客觀事實。正所謂“字面準確有時反倒不確，不如字面上不求確，結果反而正確”。［11］前文提到，譯者的文化態度包括譯者對源語文化的態度、譯者對目的語文化的態度、譯者對目的語文化和源語文化之間關系的態度。從這個角度講，許淵沖不拘泥于源語文化的苑囿，充分尊重目的語文化，同時很好地協調了兩者之間的關系。

“披襟岸幘”意指“敞開衣襟，推高帽子”，許淵沖沒有正確譯出該意義。金惠康用unbutton一詞既淺顯且精到，馬同春揚棄后采取 unbuttoning my gown and pushing up my headdress。

“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描繪滇池周邊環境，對仗工整，富于動態感。許譯加了“金”“碧”“長”“白”4個形容詞并非畫蛇添足，原文雖然形式上沒有這些詞，但內容上包含了它們。相比之下，金譯由于刻意展現原文中的比喻，致使譯文冗長而缺乏動感。

“蟹嶼螺洲”金譯為isles made up of crab and snail shells，馬譯為 the islets of crabs and shells，顯然都犯了常識性錯誤，而許譯the crab－like or shelllike islets恰到好處，說明譯者在文化態度上尊重源語，善待譯語并妥當處理好源語與譯語的對應。

“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摹狀連天浮萍蘆葦，加之翠鳥紅霞點綴其間，真是美輪美奐。許譯duckweed and reed outspread as far as the sky dotted with green－feathered birds and rainbow－colored clouds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貼近原文。而金譯endless marshes covered with weeds and reeds and with a few green－feathered birds perching，all underneath the sky’s rosy clouds是散文體，不但形式上與原文有較大偏離，且在內容上也有出入。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中的“注”可謂一字千鈞，氣勢磅礴，在許譯中為 pour，傳遞了原文的神韻，而該句金譯為The thousand－year－long history is repeating itself in my mind，馬譯為 Thousand years’past events come up to my mind，均未表現原句中語言的力度美。

“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在許譯中是意譯，許淵沖認為這些歷史上的豐功偉績不容易直譯。句中的4個朝代在許譯中分別為ancient times，the golden age，the silver epoch，modern era。這種意譯會使外國人讀起來很輕松，殊不知必然造成源語文化蘊涵的遺失。該句金譯為Think about:terraced warships teemed with Han soldiers，iron monuments built in memory of the Tang’s victory，territories settled by the first Song emperor with a jade ax and the whole land conquered by the Yuan tribesmen coming on an expedition on sheepskin rafts.其直譯程度較高。而馬譯為 Think:Han drilled the battle ships;Tang set up the triumphant iron column;Song wielded his jade axe over the map and Yuan crossed the river on animal skin raft.采取直譯加注的做法，正文的直譯程度相當高，在正文后附有注釋。從該句的翻譯上，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就可見一斑了。筆者認同馬譯的直譯加注法，或稱厚重翻譯，但過多的注釋可能加重讀者的閱讀負擔，這也是不易解決的難題。

(二)對音形的處理

“高人韻士”合二為一譯為brilliant talents;“選勝登臨”一分為二譯為come to the height and enjoy the sight，而且 height和 sight同韻;“蟹嶼螺洲”合二為一，“風鬟霧鬢”是一分為二。許譯靈活而精妙的處理充分體現了文化態度多歧性與雜合化的翻譯策略。

“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許譯為Valiant exploits have exhausted mountain － moving strength，與原句在形式上極為對應，“費盡”對have exhausted，“移山”對 mountain －moving，“偉烈”譯成 valiant，甚至收到諧音之效。

“珠簾畫棟”許譯為pearly screens and painted beams，用了“p”的雙聲和“ee”的疊韻，做到了音美。

(三)對典故的處理

“嘆滾滾英雄誰在”與《三國演義》開篇詞中“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形成互文性關聯，譯文當體現英雄隨時間流水而逝的意味，許譯為passed away with rolling waves顯得形象而富有動感，與原聯暗含意義一致。相比之下，金譯為where are they和馬譯為where are those world－shaking heroes gone都因沒有處理好典故而失真。

“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一句化用《滕王閣詩》中“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許淵沖對此典故采取直譯法，譯為the pearly screens and painted beams last not longer than morning clouds and evening rain.金譯為all grand palaces are gone forever with morning clouds and evening rains，屬意譯。馬直譯為the pearled curtains and painted palaces couldn’t stand out the evening rains and morning clouds.

“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一句包含幾個典故。有《楓橋夜泊》中的“江楓漁火”和“夜半鐘聲”，有《漁家傲》中的“塞下秋來，衡陽雁去”和“霜滿地”，又有《枕中記》的“一枕黃粱”。許譯將“幾杵疏鐘”和“兩行秋雁”直譯為“sparse temple bells ringing in the mountains”和“two rows of wild geese flying in autumn sky”，將“半江漁火”半直譯半意譯為“fishermen’s lantern light flickering by riverside”，而將“一枕清霜”意譯為“a dreary dream of hoary winter frost”，因“一枕清霜”若直譯為a pillow of clear frost，容易使人誤解為枕頭里裝白霜。這充分體現出譯者合理分析源語文本，在譯語環境中再現原文信息和功能，也反映了譯者對待源語、譯語以及源語和譯語之間關系的文化態度的多歧性。正是這種多歧性使得譯者不是一味地固守一種翻譯策略。如許淵沖所說，在內容和形式統一的時候，可直譯，譯得形似;在內容和形式出現矛盾時，應意譯，譯得神似。

四、結語

以上對許淵沖譯《大觀樓長聯》作的簡評，未必面面俱到，但足以證明許譯本是一成功的譯例。從中看出:第一，許淵沖不是一味地奉行歸化或異化策略，而是歸化和異化的生態雜合。譯者對源語、譯語以及源語譯語之間關系持尊重、理解、善待的文化態度，其文化態度的多歧性使其對翻譯生態環境做出能動的適應與選擇，產出高質量譯文;第二，譯者的中心主導地位得以充分體現，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與生態翻譯學中的譯者中心論實現有機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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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岫廬.譯者文化態度的多歧性及其對翻譯過程的影響［J］.中國翻譯，2014(4):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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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金惠康.昆明《大觀樓長聯》的英譯［J］.上海科技翻譯，2002(2):60.

［10］馬同春.導游工作中的楹聯翻譯及體會［EB/OL］.2008.http://www.km － guide.com/View.asp?id=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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