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讀通鑒論》是王船山的重要著作之一,但該書在正式為學術界矚目和研究之前曾經歷了相當曲折和漫長的問世及流播的過程。是書在寫成后的一百七十余年,即19世紀60年代中期,才得以正式出版問世;其后便脫穎而出,迎來一段曇花一現般的絢爛光華,在半個世紀里為世樂道和追捧;20世紀30年代起才以尋常的姿態正式走進學人的世界。通過對《讀通鑒論》一書的考論,不僅有助于我們從歷史的角度看待和理解這本著作近百年來被研究的歷程,亦差可見出船山著作整體上被發現與賞識的曲折過程。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2-0033-04
收稿日期:2015-01-20
作者簡介:劉榮(1985-),女,山東臨沂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與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主要為明清哲學與思想。
生當明、清鼎革之際的大學者王夫之,字而農,學者稱為船山先生。其畢生著作數量夥矣,煌煌16冊的《船山全書》 ①應是迄今為止對王船山學說和著作作全面廣泛而又深入的整理、出版之大成。不惟如此,其學堂廡廣闊、議論深切,為后世所推崇。“船山學”研究至今如火如荼。《讀通鑒論》乃船山眾多著作之一種,80多年來學術界對該書的探討和研究一直沒有中斷過,且成果豐贍 ②。但鮮為人知的是,在《讀通鑒論》一書自20世紀30年代起正式被學術界矚目和研究之前,它的問世、出版和流播卻經歷了一個漫長、復雜而又曲折的歷程 ③。考論并回顧一下該書問世以及流播的情況,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讀通鑒論》一書的歷史,而且有助于我們從歷史的角度看待和理解這本著作近百年來被研究的歷程,從中亦差可見出船山著作整體上被發現與賞識的曲折過程,并推動船山學研究的進展。
根據王船山的年譜,是書始撰于1687年,寫成于1691年 ④,值船山離世的前一年,據年譜記載,其時船山“久病咳喘”,但仍“吟誦不輟”。越明年正月,船山卒于湘西草堂,享壽七十四。從時間上看,該書乃船山生前僅次于其最后一本著作《宋論》而完成的作品 ⑤。然而,《讀通鑒論》一書寫成后,其在初始既有著如同船山其余作品一樣長時間湮沒不彰的不堪命運;其后卻又脫穎而出,迎來一段曇花一現般的絢爛光華,為世矚目和樂道;繼之則又陷入尋常,為學界以不同的方式和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專業化的和學術化的研究。
《讀通鑒論》實正式面世于1865年,此亦船山絕大多數著作被大規模地搜集、刊刻與聞世的開始:“同治四年(筆者按:即1865年),曾文正公國藩與弟忠襄公國荃,重刻前十七種于金陵,刻增…… 《讀通鑒論》 ……,共五十九種” [1] (P131)。在《讀通鑒論》 得以問世前的一百七十余年的時間里,雖然船山其他部分著作也曾有過幾次被刊刻的機會,但要么只有寥寥數種,如康熙四十一年,潘宗洛曾刻船山子王敔家藏之船山著作《思問錄》《張子正蒙注》《莊子解》《楚辭通釋》諸書;其后,船山之門生姻親之有力者又刻增至十余種。要么毀于兵燹,道光年間,鄧顯鶴曾主持刊刻船山著作十八種(多為經部作品),惜乎于咸豐四年毀于兵 [1](P132)。即便稗疏類作品“因緣得入四庫,上史館,立傳儒林。而其書仍不傳” [2](P13107)。《讀通鑒論》則終始無人問津。至船山鄉賢曾氏兄弟所刻《船山遺書》出,“海內學者始得見其全書焉” [2] (P13108),且據嵇文甫記載,《遺書》刊行后,流行最廣的乃是《讀通鑒論》 [3](P85)。究其在長達一個半多世紀里無與聞焉的原因,《國朝先正事略》對此曾有過允當的解釋:“惟先生竄身瑤洞,席棘飴茶,聲影不出林莽,門人故舊又無一有氣力者為之表章” [4](P82)。此外,還因船山雖然著述繁多,卻散落在門人故舊家,致使書難以搜集而不傳。船山子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中曾道出過這一點:“貧無書籍紙筆,多假之故人門生,書成因以授之,其藏于家與子孫言者無幾焉” [5](P74)。以上解釋其實適用于1865年之前船山大部分著作的歷史遭遇。若具體到《讀通鑒論》一書,則另有一隱晦的原因。鑒于滿清入主中原并建立政權的異族身份,加之清朝初期和中期盛行的文字獄,使得書中呈現的華夷之辨等頗具民族和政治思想色彩的內容無法在晚清以前的年代被接受和流播。即便曾氏兄弟于晚清將《讀通鑒論》等船山著作比較全面地公諸于世,但日本學者認為,他們已把船山遺書中有關“夷狄”的字樣刪去 [6](P54)。
接下來,歷史的吊詭的一幕出現了。恰恰是船山這些在晚清以前郁而不發甚至被壓制的政治、民族思想,隨著《船山遺書》的問世、特別是在清末民初時期大放異彩,用梁啟超的話來說:“他們許多話,在過去二百多年間,大家熟視無睹,到這時忽然像電氣一般把許多青年的心弦震得直跳” [7](P123)。而作為一本集中了船山上述思想和理念的專著,《讀通鑒論》尤其令世人矚目和追捧。“自將《船山遺書》刻成之后,一般社會所最歡迎的是他的《讀通鑒論》和《宋論》” [7](P184),“特別是在清末民初,這部書大家非常看重……在清末民初那時,凡是開新風氣的人,幾乎沒有人不讀《讀通鑒論》。” [8](P282)梁啟超和錢穆兩先生都是當時歷史的親歷者,他們對其時《讀通鑒論》受歡迎盛況的描述當是可信的。綜合學者們的時間界定,將此期《讀通鑒論》被爭誦的時間上限推溯至《遺書》出版的1865年、并把下限終于20世紀20年代、其中尤以19世紀末20世紀初為盛期,應當是合理和準確的。接下來對《讀通鑒論》所以如此流行的表現和原因的概要分析,將更能證明這一時間劃分的合理性。前賢認為,該書的流行盛況主要體現于兩點。第一,將《讀通鑒論》視為科考模板,借其學做策論以應對科舉考試:“然而流行最廣的《讀通鑒論》,不過被竊取作場屋中簡練揣摩之用” [3](P85),“……雖爭誦夫之的史論,但有的是為了學作策論,以求膺識時務之選” [9](P38)。第二,即上面提到過的,通過追述和考論書中的民族、政治思想內容,作為反清的現實政治斗爭的思想資源:“其注意民族革命者,則專論船山華夷思想,以為反清的號召” [9](P38),“然此時(筆者案:指辛亥以前)所盛談者,特船山政治思想之一面” [4](自序),“‘攘夷排滿’是里頭主義之一種,所以給晚清青年的刺激極大” [7](P184)。第一點流行的原因必然是與《讀通鑒論》自身的寫作風格和內容密不可分的。清末科舉考試以策論代替八股文,要求學子就當前時政問題發表論說并提出對策。船山在《讀通鑒論》中縱橫古今,議論磅礴,且獨抒己見,梁啟超在評價該書時就提到:“他有他的特別眼光,立論往往迥異流俗。” [7](P184);錢穆贊許到:“其書泛論史事,而時標獨見,雜論政治、社會、人生種種問題,而運以一貫之精思” [10](P141)。在寫作風格上,船山“以綿邈曠遠之詞,寫沉蘊隱幽之志,激而不盡其所欲言,婉而不失其所宜語” [5](P547)。所有這些,都為學子們學寫策論提供了極其有益的借鑒和樣板。船山著作竟有功于應對科考,這大概是當時的清朝上層萬萬沒有想到的吧。眾所周知,肇端于19世紀40年代的民族危機在步入19世紀末期后不斷加深,列強的瓜分狂潮使得中華民族危在旦夕。清廷的無能與日薄西山迫使民眾揭竿而起,加上其時各種歷史因素的推動,推翻滿清王朝的異族統治成為當時先進人士的共識。隨著《讀通鑒論》等船山著作的日漸流播,一批有識之士輕易地就能從《讀通鑒論》等著作中尋找到排滿反清革命的思想資源,他們紛紛援引該書,“夷夏之辨”等內容被他們旗幟鮮明地用來批判滿清、鼓吹保國保種的革命 ①。因此,是沉重的歷史遭遇逼使投身于時代洪流中的優秀分子發現并找到了能夠對抗和改變嚴酷現實的理論武器——《讀通鑒論》,深重的民族苦難和為了改變這種苦難的政治斗爭讓該書在清末民初的歷史舞臺上熠熠生輝、異常奪目。當年,年青的王船山在經歷了舉兵抗清失敗及報國無門等一連串事件后,不得不避居湘西;同時拿起筆來,以思想學說作為繼續斗爭的武器。他也許不曾想到,在他離世的近二百年后,又一批如同他當年一樣為不使本民族淪于異族和外敵之手的人士起來了,而他們所借鑒和使用的思想武器便是出自自己手下的作品!總之,這一時期《讀通鑒論》的盛行不僅僅是出于政治斗爭的需要 [20],學寫策論以應科舉考試也是一個重要的特色,這點是以往的學者沒有注意到的。
不難看出也必須承認,《讀通鑒論》在問世后的半個世紀里頭受到的追捧和重視基本是緣于現實的需求和實用的目的。學者為此多有批評和不屑 ①。這種對待《讀通鑒論》的功利態度所導致的后果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旦時代不再需要它,人們便再不會對其青眼有加,其實用價值隨之終止:1905年,科舉考試制度被廢除;7年后,滿清政府被推翻,帝制終結,民國時代來臨。錢穆就曾對該書前后兩種相反的際遇有過描述:“特別是在清末民初,這部書大家非常看重……在清末民初那時,凡是開新風氣的人,幾乎沒有人不讀《讀通鑒論》。從民國以來到現在……《讀通鑒論》便少人理會” [21]。其實,仔細推敲一下錢穆先生對《讀通鑒論》“從民國以來到現在”“便少人理會”情況的判斷,再結合上述對該書在第二個階段光大、流行過程的分析,一個明顯且可靠的論斷是:《讀通鑒論》在民初——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以后不再被人們出于各種實際和功利的意圖而追捧和利用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冷遇表面上看來令人感到遺憾甚至不快,但也恰恰標志著,不再受制于工具理性的《讀通鑒論》開始步入尋常,確切地說,自20世紀30年代起,以《讀通鑒論》為代表的船山著作開始為學術界所矚意甚至仰望,包括針對《讀通鑒論》在內的學術化和專業化的船山學研究正式展開。從這個意義上講,錢穆先生上述所反映的事實未嘗是件壞事。有一點也應該予以認可,雖然在第二個階段里《讀通鑒論》的脫穎而出是因了種種現實際遇,但卻也因此在客觀上令該書得以遠播,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為《讀通鑒論》在第三個階段中的專業化和學術化的研究打下了基礎。
從20世紀30年代至今天的80多年是對或者圍繞著《讀通鑒論》一書開展專業化的學術研究的時期,成就碩果累累,成績斐然。筆者在另一篇文章《近百年來王船山〈讀通鑒論〉研究述評》(待刊)中對此有詳細、全面的敘述和評價,此不贅述。
總之,如同王船山多舛又波瀾壯闊的一生,其《讀通鑒論》一書在正式進入學人視野之前經歷了相當曲折和漫長的問世及流播歷程。該書在寫成后的一百七十余年才得以正式出版問世;也許是為了彌補那段默默無聞的光景所留下的缺憾,面世后的半個世紀里,是書便如明星般一直備受人們的青睞和追捧,雖然這種流行乃是出于人們不同的目的和用心。在享受了短暫的奪目光華后,《讀通鑒論》終于以尋常的姿態正式走進學人的世界,成為學界80多年來以迄今后一直關注和研究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