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薛剛(1982-),男,黑龍江哈爾濱人,博士研究生,從事西方哲學史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01
希臘文中的“時間”一詞是kpovos(chronos)。在古希臘流行的奧菲斯教中,時間是產生一切的第一位的東西。赫西俄德的《神譜》中描述,蓋婭與天神生了克洛諾斯等六個子女,最小的一個就是被稱為時間之神的Chronus,他是宙斯的父親。古希臘的時間觀就從這里開始了,時間感總是與生命攜手同來。在荷馬史詩和赫西俄德的作品中,alov (aion)指生命的綿延,既指生命,又指綿延。在希臘人看來,生命即是生長,而生長必指向一個目的,唯有理解了目的,才是真正理解了生命,因此,目的論是希臘思想的一大特質。但對于時間概念,希臘人卻只在宇宙創造論方面,也就是自然哲學方面有所論述。
一、早期自然哲學中的時間觀
阿那克西曼德關于描述世界和時間的殘篇是古希臘哲學家中的第一條現存殘篇。“存在的事物毀滅歸于它們所從中產生的那些事物,根據必然性,它們為它們的不正義按照時間的安排彼此接受處罰和相互補償。” [1]187這段話出自辛普里丘的《<物理學>注釋》,但據說可能是辛普里丘從塞奧弗拉斯特的《論自然哲學家的意見》中摘錄的。這一段的原意是描述阿那克西曼德的核心概念“阿派朗”的,所以從中可以看出,阿派朗是在時間中產生、毀滅事物的,時間使這一切有了秩序,時間在這里是以非人格化的法官的角色出現的,這個法官保證每一位競爭者擺動在正確的限度和適當的時期之內。這是在哲學發展之初,在早期的自然哲學家,對于幾乎所有的概念都帶有物質性的特點,這里的時間也不例外,它決不是我們現代人所理解的時間,而是指自然的運轉,四季的變化。
另一派哲學,即畢泰戈拉學派,認為時間就是天體本身,亞里士多德和艾修斯有同樣的記載。畢泰戈拉認為,時間是天球本身,或時間是封閉的天體,這是由他們的數的和諧理念所產生的結果。萬物都在時間中發生,同時萬物又都存在于整個天體之中,因此,時間等于天體。在奧菲斯教的神話中,世界就是由時間產生的,根據第爾斯輯錄的殘篇,奧菲斯神話認為,最初只有水和土,后來產生了第三者,叫作“沒有年齡變化的時間”,它的形象是有三個頭的有翼巨獸,并相應地有三個名稱——時間、不變的赫拉克勒和命運,它具有時間神克洛諾斯的力量,并由它產生一種新的三合一體——以太、無限的混沌和黑暗的下界。世界就是時間神在三合一體中心產生的。由此可見,畢泰戈拉派的時間觀與奧菲斯神話對于時間的理解是一脈相承的,這也與此派信仰奧菲斯教有著深刻的關系。
在古希臘早期自然哲學中,對于時間最有名的論斷應屬赫拉克利特。在他的殘篇中有這樣的語句:“時間是一個玩骰子的兒童,兒童掌握著王權。” [2]51單憑這一句話是不能對赫拉克利特的時間有多少了解的,應從他“萬物皆流”的思想高度來看待其對時間的看法。這里的“兒童”是一種比喻,用兒童的特點來比喻時間的流變,同樣這則殘篇也說明了赫拉克利特的戰爭辯證法,因為在戰爭中,一個人或生或死,或勝或敗,事先是無法預料到的,所以赫氏才把它比作兒童玩骰子。普盧塔克在《柏拉圖問題》中也記載了一段話:“……時間……是有秩序的運動,是尺度、限度和周期的。太陽是這些周期的監視和保衛者,它建立、管理、規定和揭示出變動和帶來一切的季節,象赫拉克利特所說的。” [1]516這是一則關于赫拉克利特天文學方面的殘篇,在這里時間被看作是有秩序的、有尺度的、有限度的,也就是說時間是源于邏各斯的。
愛利亞學派對時間概念可以說是在西方哲學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因為從這里開始,哲學研究的對象轉向了不變不動的“存在”上,對于“時間”的流變被定義為“非存在”。不過從愛利亞學派的角度出發,他們是不承認時間存在的,因為“存在”是不生、不滅、不動的。但從相反的方向,也可以看出愛利亞學派對時間所持的態度。芝諾為了捍衛他老師對于存在是不動的觀點,提出了著名的反對運動的四個悖論。在古希臘,時空是和運動分不開的,運動必然在時間和空間中,更深一層看,時間也是由空間表示出來的。正因為如此,芝諾是通過分別否定時間和空間的連續性與間斷性來反對運動的。
相反,在阿那克薩戈拉那里,把時間看成是事物生滅的標準:“在無限長的時間內,萬物混合在一起,靜止著,然后奴斯引入運動,將它們分離開來。” [3]211同樣,早期自然哲學家,對于時間的探討也只限于“世界生成說”中,從上一句的殘篇中,可以看出阿那克薩戈拉認為時間是先于奴斯的,奴斯是在時間中,才讓萬物運動起來。那時間是什么?在種子論哲學家的下一段殘篇中有進一步的回答:“一切事物在一個確定的時間內必然聚合在一起,又必然在一個確定的時間開始運動。” [3]66時間在這里是萬物開始和運動的標準,只有在確定的時間,事物才可有所作為。
可以看出,古希臘早期自然哲學中對于時間的探討總是帶有樸素直觀的一面,時間總是與變化聯系在一起,生命作為運動的一種形態更是離不開時間。可以說,這個時期的哲學家把時間看成是變化的根據,或者把時間看成是變化的代名詞。與此相反,對于時間進行系統思考是伴隨著哲學概念化的進程開始的。
二、柏拉圖:時間是依照數的永恒的影像
根據理念論,現象世界是對理念世界的摹仿,時間是在創造宇宙的同時被創造出來的,創生者為了使時間同永恒一樣,所以摹仿永恒。時間是永恒的影像,這也是因為對于那個“一”而言,一切事物都只能是對它的摹仿。影像對于原本來說是不真的,但又來自于原本。在《蒂邁歐篇》中,柏拉圖借蒂邁歐之口,談到了他的創世說,宇宙是在數和比例下創造出來的,借用火土和其兩者的中項氣、水,并且把這四種元素無一遺漏地全部用在宇宙創造上,這樣就保證了只能創造一個宇宙,因為所有的元素都用光了。而靈魂是和宇宙同時創生的,所以,宇宙同時也具有了理性。“為了使得這個有理性的宇宙更像原型,創造者制造了一個運動著的永恒的影像,在他整飭天宇的時候,為那留止于一的永恒造了依數運行的永恒影像,這個影像我們稱為時間。” [4]288柏拉圖提出時間這個范疇,認為它是創造者創造的宇宙的永恒運動的尺度。創造之父創造的宇宙是運動著的,這個宇宙就更可能地像它的原型。原型是永恒存在的宇宙本身,但正是在永恒這一點上宇宙不能和它的原型完全一樣,因為它是生成的。所以創造之父決心造一個永恒運動的摹本,他安排天體的秩序,使它永遠統一地存在,按照數不斷地運動。時間是創造者創造出來的,所以屬于理性這部分。創造者創造時間是因為他要使宇宙成為永恒的原型摹本,原型是永恒的,宇宙卻是創造生成的,不可能永恒,而時間本身是一種永遠不斷的運動,從這點來看是具有永恒性的,宇宙在時間中運動也就帶有永恒性,成為永恒的摹本。同時時間又是按照數進行的運動,這種數的運動成為宇宙的秩序。所以,時間和宇宙都是理性與和諧,柏拉圖說它們都是創造者摹仿原型造出來的摹本。但時間是以年、月日來計算的,所以時間是通過天體的運轉來表現出來的,盡管時間不是原型,但時間以“過去—現在—將來”的形式運動,這三者是循環往復,呈圓形的運動。圓形被希臘人認為是完全的運動,是無始無終的,所以也是永恒的。然而這種永恒和原型的永恒不同,原型的永恒是超時間的,而這種永恒是在時間中的,所以它只是原型的摹本,只是類似永恒罷了。
柏拉圖談到時間是如何被創造之后,說明了時間和“原型”以及宇宙的關系,他說:“時間和天在同一瞬間生成,一起被創造,神這樣做為的是,如果它們也有解體的時候,那么它們也會一起分解。天是按照永恒的模型建構的,意在使之盡可能與永恒相似,這個模型是永恒的,所以被創造的天在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時間中都存在。這就是神在創造時間時的念頭和想法。” [4]289時間和宇宙同時被創造這一點說明了宇宙具有的時間性,相反,原型則不具有時間性,因此它也就不具有過去、現在和將來。由此可以看出時間與原型的關系是模仿物與理念的關系,時間與宇宙則處于等同地位,也就是說,時間說明了宇宙運動的關系。國內一些學者認為時間就是宇宙,這個說法有失偏頗,在我們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時間是宇宙運行的尺度,它是更內在的規定,所以,時間與宇宙的關系應該看成是事物與事物規則的關系。
柏拉圖的時間觀帶有濃重的創世說色彩,但是,當我們剝開這種外在的表達后看到是,時間是介于理念和宇宙之間的中間狀態,被創造的宇宙以及宇宙中的一切都要服從時間的規律,天體的運動同樣需要時間來表明。柏拉圖給時間下的定義“時間是依據數的永恒的影像”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關系。時間成為感性世界的先決條件,但是時間作為“理念的影像”這一思想卻并未被后人所重視。在這篇創世對話中,時間作為連接理念世界與感性世界的中介所具有的意義并未展開論述,我們也只能從一些話語中推測柏拉圖在多大程度上表達出這種中介的意義。上文提到時間是與宇宙同時創造的,然而這個宇宙有過去、現在和將來,這一表達說明了宇宙的時間性,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時間的部分,宇宙也只能存在于時間之中。隨之柏拉圖的注意力轉向了時間量度上面,時間對于感性世界的規定性也由此被掩蓋了。但我們可以從柏拉圖的論述中看到他對時間的本質分析仍是理性的,時間是理性世界的成員這一基本規定一直延續下來。
三、亞里士多德:時間是前后運動的計數
亞里士多德對于時間的考察并不只局限于自然領域,而是帶有人生價值和倫理的意義。在什么是時間或時間的本性是什么的問題上,亞氏認為前人沒留下什么有價值的見解。他首先駁斥柏拉圖的觀點,指出將時間看作天體的旋轉運動是不對的:“因為旋轉的物體是沿著同一軌道周而復始,永不停止的。如果時間就是天體的運動,那么旋轉的部分也就是時間的部分;周而復始的旋轉就是無數的‘同時’了,每年的春天也就是同一個春天了。而且天體運動是多重的,許多天球在不同軌道上旋轉,照柏拉圖的理論就應有好多時間了。” [3]115在《物理學》第四卷后四章中亞里士多德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說,時間既不是運動,也不能脫離運動,那時間和運動是什么關系呢?亞氏的分析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我們總是同時感覺到時間與運動,如果發生了某種運動,我們立刻就想到某一段時間過去了;反之亦然。第二,運動與試題相關,而且是連續的,時間也是連續的,它總是通過運動來體現。運動完成了多少,就被認為時間也過去了多少。時間的前后與運動的前后的基礎都是運動,當我們感覺到在先的運動已過去,在后的已開始時,我們同時就覺察到一段時間已過去了。第三,判斷一段時間已過去了,是以當下為界線的。我們就是以“當下”來計算已過去的運動和將至的運動。如果不動,無先后,也就沒有過去了的時間。只要對象一動,就有過去與將至,于是就有時間,所以可以說時間就是前后運動的計數,因為時間不是運動,但是依靠時間運動才成為可以計數的東西,或者換一種說法,時間是運動的尺度。這就是亞里士多德的結論。
在《物理學》第四卷后面的章節中,亞里士多德補充說明了時間與運動的關系,以便自己的結論更加完善、準確而不被誤讀。首先時間是用來計數的數,而不是數本身。其次,時間是連續的,一維的,所以表現為不間斷的、連續的“即刻”。每一個“即刻”連續地、不斷地變為“過去”,同時未至的不斷地、連續地變為“即刻”。“現在”的本性是同一的,都是“當下”“即刻”,但是作為不間斷的連續的現在又不是同一的。時間因現在得以連續,也因現在得以劃分。這樣,亞里士多德又給時間下了一個更完善的注釋性定義:“時間是關于先后運動的計數,而且是連續的,因為運動是連續的。” [3]120
至此,我們對于從哲學的開端到古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時間觀的考察告一段落,無論是哲學家正面談到時間,還是對于時間避而不談,都可以從中看出時間概念在希臘哲學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首先,時間在宇宙生成論中扮演著統籌規劃的角度,它是宇宙運行的準則,宇宙中的各天體,只有在時間中才能有秩序的運行。其次,時間是本體世界與現象世界的分界線,在本體世界中的事物是不變、不動、不生不滅、唯一的,而現象世界的事物是始終處于流變中的,時間就是這流變的本質,所以,時間也是現象世界的標志,在時間中也就是在現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