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金穎男(1984-),女,黑龍江青岡人,編輯,從事編輯學及文學研究;張榮生(1934-),男,江西新余人,教授(已退休),從事美學和文學藝術理論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17
一
意象是中國詩學一個關鍵性的范疇,它有一個發生發展過程。
意象說的提出和先秦對“道”的認識有關,《老子》第二十一章指出:“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是抽象的,通過“象”可以進入“道”的境界。《易傳》則首先把“意”和“象”聯系在一起:“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是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上》)一方面,言不盡意,語言不能完全把“意”表現出來,另一方面,“象”則能把“意”表達出來。到了魏晉,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篇》對《周易》卦辭、卦意、卦象三者從哲學上予以論析,他說: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王弼認為,言和象都是意的載體,言和象的終極目的是為了表達意,言是意和象的物質外殼,言生于象,象則生于意,象是有限的,超越有限的象,意可以從“象”外來把握。王弼的得意忘象說是對“立象以盡意”的深入分析。
把“意象”完整地用到文藝理論的是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指出: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
在文學創作中,意中之象有兩種不同形式,一是客觀事物在心靈中的映象,它還沒有與思想感情相結合;一是這一映象和思想感情結合在一起成為意象。這一點劉勰說得很清楚:“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意象既要“隨物以婉轉”,又要“與心而徘徊”,心物交融就產生了詩學意義的“意象”。
司空圖《詩品·縝密》描述詩人創作過程時寫道: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
意象欲出,造化已奇。
元好問在《遺山文集·新軒樂府序》中贊揚蘇軾詞時寫道:自東坡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學,真有“一洗萬馬空”意象。
明代胡應麟《詩藪·內篇》在談到古體詩寫道:“古詩之妙,專求意象。”就這樣,“意象”成為中國詩學中表達情景交融的基本范疇。
《神思》中的“意象”一詞,標志著中國古典詩學的“意象”概念的生成。它不是一般的事物表象,而是在飽含著情感的想象中孕育成形的,含蘊著主題情意的象。這種象,是以客觀物象為素材、原料的,但同原物相比,它又多出一種成分,即滲融于其中的主體情意。它傳達主體的意,但這里的意已如鹽在水,如糖在乳,滲融在象中了,你可以感知,但無法直接把捉。 [1]19
明代何景明寫道:“夫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是故乾坤之卦,體天地之撰,意象盡矣。”(《與李空同論詩書》)與他同時代的王世貞說:詩“要外足于象,而內足于意”,要求“意象衡當”,其對意與象關系的論述體現了他對詩歌的審美要求,也體現了對意象的重視。
王世貞的話雖然簡短,但卻為意象理論貢獻了新內容。他的話實際上已經指明:意象是個雙層互融體:
其外層(表層)是“象”,讀者可以感知的層面,應當鮮明、豐滿、生動,這就是“外足于象”;其內層(底層)是“意”,應當深厚、豐富,這就是“內足于意”。意與象要相互諧和。主題情意明確,但客體景象蒼白、貧乏,或客體景象繁富、具體,但情意含糊、膚淺,都無法實現“意象衡當”,都是創作的失敗。 [1]22
意和象作為雙層互融體,不是孤立的,而是和諧的,客體的“象”具體,繁富,其深層的意也應是深厚的豐富的。
二
作為中國詩學的一個基本范疇,意象是詩的構件,是組成詩的元素。
嚴云受在《詩詞意象的魅力》中寫道:“如果我們把一首詩看成是一座大廈,或一座亭榭,那么詩中的種種意象就是構成這座建筑的磚石、木質構件。” [1]230一首詩就是由若干個意象組合而成的。著名詩人鄭敏同樣認為:“詩如果是用預制板建成的建筑物,意象就是一塊塊的預制板。” [2]52
杜甫《絕句》四首之一: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全詩四句,每句自成一個獨立的意象群。黃鸝、翠柳、白鷺、青天、窗、西嶺、千秋雪、門、東吳、萬里船皆系意象。“窗”“門”為單純意象,由名詞構成。“黃鸝”“翠柳”“白鷺”“青天”“西嶺”“千秋雪”“東吳”“萬里船”為復合意象,由兩個或兩個單純意象構成。
第一組意象群是寫黃鸝于翠柳中的歌聲之美;第二組意象群是寫白鷺上青天的動態之美;第三組意象群是寫自己室內之窗包含了西嶺千秋萬載不化的冰雪,極寫詩人胸懷中永恒的時間;第四組意象群是寫大門正對著東吳開來的萬里之外的船只,極寫詩人視野中廣闊的空間。“鳴”“上”“含”“對”四個動詞是詩人借助客觀物象用以體現自己心靈的手段,借助于這些動詞形成主觀的意和客觀之象的復合體。四個意象群的組合成絕句,寫出了詩人對春天的禮贊和對遙遠故鄉思念之情,船從東吳而來,船也會將詩人送回自己的故鄉。
白居易寫了一首《長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汴水、泗水寫水,汴水、泗水一直流到瓜州古渡頭。汴水、泗水、古渡頭三個意象是根據“愁”這個感情的需要連接在一起,水長是為了寫“愁”這一感情的長,從水意象這個基點出發,展開了吳山這個意象,吳山是高的象征,人物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愁,有如吳山那么高,這吳山的意象不僅是汴水、泗水、古渡頭三個意象的延續,而且是水意象的加深和加高,從而將自然景象轉化成體現愁的意象,具體而微寫出了山高水長的愁。上闋以意象寫景,下闋抒情,從愁發展成思和恨,我想你,想得那么悠長,我恨你,恨得那么悠長,恨的終點是你歸來了我才不恨你了,恨是愛的強化。“月明人倚樓”生動地勾畫出女主人公的優美形象,點出具體的時間和環境,點出愁、思、恨的具體發生,感情通過自然的物象轉化成生動具體的意象。意象的組合形成了意象的建筑群。袁可嘉將意象組合的規律歸結為:“從一個單純的基點出發,逐漸向深處,廣處,遠處推去,相關的意象——即是合乎想象邏輯的發展的意象——展開像清晨迎風醒來的瓣瓣荷花,每一個后來的意象——不僅是前行意象的連續,而且是他們的加深和推遠,是詩人向預期效果進一步的接近,讀者的想象距離通過詩人筆下的暗示,聯想,以及本身的記憶感覺逐漸作有關的伸展,而終于不自覺地浸透于一個具有特殊顏色,氣味與節奏的氛圍里。” [3]
三
如果說意象是詩的構件,是一塊塊的預制板,那么意境就是整首詩、整個意象系統的建筑物。意境是抒情作品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所形成的氛圍和情境,要求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梅堯臣論意境時說:“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如在目前”是實境,“見于言外”是虛境,實境指逼真描寫的風景、形狀及環境;虛境指由實境引發出的審美想象空間,它可以是原有畫面在聯想中擴大和引申,也可以是由實境引發出的體味和感悟,即所謂“不盡之意”,虛境是實境的升華,它來自實境,高于實境。
李白的《玉階怨》很好地體現了意境的特點: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詩人用玉階、白露、夜、羅襪、水晶簾、秋月六個意象組成了一幅具體感性的圖畫。時間是深夜,季節是秋天。玉階、羅襪、水晶簾點明了女主人公的高貴身份,通過“下”“望”兩個動作顯現了她深層的感情世界。夜深了,涼氣逼人,她為什么仍然坐在玉階上,羅襪被白露打濕了,她才回到屋里,并不入睡,空靈地透過水晶簾凝望著秋月,這不盡之意需要讀者去破解。
月的意象是中國古典詩歌最常見的原型意象,它意味著團圓,意味著月下懷人思遠,《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卻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衣裳。”團圓的明月,引起了女主人公的愁思。敦煌曲子詞:“滿樓明月夜三更。無人語言,淚如雨。便是思君斷腸處。”“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江總《閨怨篇》“屏風有意障明月,燈火無情照無眠”,朱敦儒“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都以明月寫閨怨。
李白在月意象的傳統模式中,創造性地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繼而用“卻”轉折,進一步深化了主人公的感情,“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情景交融的氛圍,言簡意賅,沒有一個字寫怨,而怨溢于言表,從而形成了意在言外的意境。
柳永《雨霖鈴》的意境是鮮明的,全詞為: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上片“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寫的是異樣的時間地點。“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分別情景之一,“留戀處”寫難舍難分,進一層寫出“無緒”和無奈。“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分別情景之二,從執手到流淚,從“無語”到“凝噎”,通過一系列富有特征的動作意象,傳達出了情深、情濃、情真情切的離別之情。“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念”是料想之辭,從送行人角度寫。“去去”是離去又離去,用“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三種景象來渲染“去去”之情。
下片“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傷離別”正式點明感情,用“冷落清秋節”來渲染。“多情”是人之常情,具有普遍性,“自古”二字包含了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楊柳岸,曉風,殘月三個意象進一步渲染“傷離別”,漫漫長夜,面對異樣凄清的情景,其傷感不言而喻。點染本為繪畫常用技法,此處柳永用點染法寫詩人的感情。“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此”作為時間的起點;“經年”,一年又一年,時間過于漫長;“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古人稱之為“四美”,即使有良辰美景,由于無人相伴,所以說“虛設”;“風情”即風流的情感,特指男女之情;“千種”極言其多;“縱有”是設想之詞,連一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那怎么傾訴,意味深長。
這首詞是柳永離開汴京“留別所歡”之作,詞以秋天凄涼景物作襯托,抒寫詩人離別時的痛苦,上片著重實寫離別場景,景中處處滲透著離情別緒,下片偏重寫離別后的情景,情景交融,意境的創造體現了詩人的詩性智慧。
意境說的形成最早是唐代劉禹錫提出的“境生于象外”,晚唐司空圖《與極浦書》寫道:“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
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寫道:“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
因此,意象要求情景交融,意境則要求在時間和空間上對“象”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