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孫豐琛(1987-),男,山東淄博人,助理館員,從事區域社會史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18
詩歌是一種簡練的傳統文學體裁。它高度集中地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同時也包含著豐富的社會現象和歷史資料,具有很高的文學藝術與審美價值、史學價值等。重慶釣魚城詩歌自南宋伊始,經元、明、清、民國發展至今,共計100余首詩詞。就其宋代詩歌而言,其創作時間大都處于宋金戰爭和宋蒙戰爭期間。從內容來看,大致可分為詠物言志詩和戰事詩兩類,這些詩歌給我們提供了以詩觀史的不同視角。
一、描繪魚城風光、自述情志的詠物言志詩
這類作品是整個釣魚城宋代詩歌文學藝術與審美的體現,或頌魚山勝概,或嘆懷才不遇,內容多相錯雜。任逢作《釣魚臺》:“不慕渭水濱,豈借嚴陵境。巨人留神跡,持竿弄月影。”此詩為作者南宋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登進士第,任合州知州時所作。朱渙作《釣魚磯》詩云:“釣魚磯上著閑身,胸次應無一點塵。偶爾不逢周漢主,此心端弗愧前人。”兩首宋詩中“巨人”“神跡”“持竿”“釣魚磯”等詞匯,與《方輿勝覽》所載“釣魚山……山南大石砥平,有巨人跡,相傳異人坐其上投釣江中,山以是名” [1]相得益彰,說明早在南宋時期就已有“釣魚臺上巨人垂釣”的說法。
嘉定八年(1215年)家漁歸作《訪釣魚小供》,詩云:
暫脫塵羈入古藍,西風送我與禪參。
漲開二水虬朱鬣,嵐隱諸峰玉碧簪。
兩武深痕墮塵跡,一椎打就踏云庵。
自憐把釣人多老,消息遙遙自渭南。
全詩將感情和詩意融入山中名勝與往事之中。“古藍”與“禪參”為佛教用語,足見當時釣魚山已有寺廟存在。究其歷史,最為久遠者唯有護國古剎,“護國一寺,由來久矣,其創自唐宋”。其始建年代亦有兩種說法,一為護國寺為唐代合州名僧石頭和尚創建,“天海、廣凈僧者,名筆自有紀載,無庸贅述”(《重修護國寺碑記》,釣魚城古戰場遺址博物館藏)。一為南宋紹興二十五年(公元1155 年),思南宣慰田少卿捐資擴建護國寺,“建堂殿廊廡百有余間” [2]。“二水”是指流經釣魚山的涪江和嘉陵江,“釣魚山,在石照縣東十里,涪內水在其南,西溪上流經其北,郡人游者以舟下涪水,艤而上,已乃繞山北,沿西漢水而歸,此游觀之奇也。” [1]因此,方志中多稱之為大河、小河(或內江、外江),登山遠望,三江匯流,涪江、渠江、嘉陵江似玉帶縈繞,風光旖旎。“諸峰”則是對釣魚城周邊云門山、虎頭山、東山、石子山等諸山峰,綿延起伏,茂密翠綠的描繪。“兩武”,即一雙足跡,為釣魚臺上巨人垂釣救災民而留下足跡的典故。“一椎”乃合州名僧石頭和尚,鑿石出火建寺的故事。萬歷《合州志》載:石頭和尚,俗姓郝,合州人,自幼入景德寺為僧,號四祖師。有戒行。因鑿石出火,遂有悟,作偈曰:“是石頭和尚咬嚼不入,打破虛空露些子跡。”復回州于釣魚山建護國寺,自甃(壘砌)石二十四片為龕,全身入,門自掩,端坐而逝。 [3]
二、描繪戎馬生涯的戰事詩
這類詩歌作品史學價值較高。釣魚城憑借方寸之地,守城抗戰36年,涌現出眾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供仁人志士抒發愛國情懷。
庚子叨第贄合州甘守(一)
吳門捍蔽重夔渝,兩地藩籬屬釣魚。
自昔無城當蜀屏,從今有柱壯坤輿。
軍心鐵石高深里,敵膽灰塵筑鑿余。
看偃天戈閑日月,朗聲讀破摩崖書。
庚子叨第贄合州甘守(二)
欲陳禮樂字三千,起趁東風萬里船。
戎馬不禁文未喪,石魚間出瑞開先。
人知制挺摧堅甲,政比黃鐘緩急弦。
愿借風云乘快便,一聲雷爆九重天。
以上兩首宋詩為宋人陽枋所作,表現詩人對革新蜀政的急切心情。詩中追述庚子年(南宋嘉熙四年,公元1240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修筑重慶城時,派大尉甘閏于合州釣魚山筑寨,用以避蒙古兵鋒之事。南宋末年西壁江山以夔州、渝州為屏障,“夔渝”二地又以釣魚城為門戶,因此時人評價“蜀口形勝之地,莫若釣魚山,請徙諸此。若任得其人,積粟以守之,賢于十萬師遠矣,巴蜀不足守也” [4]。身為四川宣諭使余玠謀士的陽枋對此也有自己的見解,言:“今宜以重兵鎮渝,別選忠勇之將,一守合,一守瀘,一守梁山,堅城完壁,為渝藩蔽。” [5]控扼形勢則是“自昔無城當蜀屏”到“從今有柱壯坤輿”的首要條件,認為凡地險勢勝,盡起而筑城,聚小屯為大屯,以“瀘、合、梁山等處為屯固守,而又于潼、遂、綿、漢、資、昌、西路諸州無險可守之處分兵控扼。……一處不支,諸處便搖。……待諸處葺理城壁,金湯足恃,招集溢額,然后各自為守可也” [5]。形成“大獲、大梁、運山、梁山、釣魚,峙莫踰之勢于前;古渝、凌云、神臂、天生、白帝,隆不拔之基于后” [6]的守戰形勢。訓練精,號令明,威信立,明賞罰,清吏道,革糴弊,招賢士等措施亦必不可少,“忠勇氣伸,逋潰氣折,則軍聲振而士氣張,守則固而戰則克矣” [5]。從而達到“軍心鐵石”“敵膽灰塵”“摧堅甲”的目的,最終“乘間伺便,而三關可圖也”。
南宋杰出民族英雄,愛國詩人和政治家文天祥作《張制置玨》一詩,歌頌釣魚城守將的英勇事跡。“氣敵萬人將,獨在天一隅。向使國不亡,功業竟何如?”詩前有序:“蜀之健將,元與昝萬壽齊名。昝降,張玨不降。”“蜀雖糜碎,玨竟不降。為左右所賣,玨覺而逃遁,被囚鎖入北,不肯屈……” [7]《宋史》載:“張玨,字君玉,隴西鳳州人。年十八,從軍釣魚山,以戰功累官中軍都統制,人號為‘四川虓將’。” [8]13280曾與王堅協力戰守。在任期間,“魁雄有謀,善用兵,出奇設伏,算無遺策。其治合州,士卒必練,器械必精,御部曲有法,雖奴隸有功必優賞之,有過雖至親必罰不貸,故人人用命。”“外以兵護耕,內教民墾田積粟” [8]13281得以公私兼足。后收復大良平、虎相山;攻母德、彰城二城,火其資糧器械,越砦七十里,焚舡場;入重慶,復瀘州。
文天祥曾作《將軍王安節》一詩,贊頌釣魚城守將王堅之子王安節的英雄氣概。詩云:“激烈傷雄才,直氣橫乾坤。惆悵汗血駒,見此忠孝門。”宋史載:“王安節,節度使堅之子也。少從其父守合州有功,安節等兄弟五人皆受官。”其父王堅因賈似道所忌,出知和州,憂郁而終。后安節身為東南第七副將,德祐初年,賈似道潰師蕪湖,安節駐兵江陵,并上疏乞募兵抵御北兵,授閤門祗候、浙西添差兵馬副都監。“收兵入平江,合張世杰兵戰鳳皇港,有功,轉三官。”與張詹守常州,兩軍相拒兩月不下。其后伯顏麾兵強攻,破其南門,王安節率死士巷戰,臂傷被執。北兵:“有求其姓名者,安節呼曰:‘我王堅子安節也。’降之不得,乃殺之。” [9]13253
此外,《瀘州大將第四》則是文天祥獄中聞劉霖英勇事跡而作。詩云:“西南失大將,帶甲滿天地。高人憂禍胎,感嘆亦歔欷。”宋季蒙古攻蜀,劉霖與昆朋組織義軍御制。德祐二年(公元1276 年),“玨結瀘士劉霖、先坤朋為內應。六月,遣趙安破神臂門,執梅應春殺之,復瀘州。” [8]13282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增援瀘州,因粟盡而敗,復歸重慶。祥興元年(公元1278年),元軍圍攻重慶,隨張玨巷戰不支,以身殉國。
此外,最具史料價值的可謂劉克莊所作《蜀捷》一詩。詩云:
吠南初謂予堪侮,折北俄聞彼不支。
撻覽果殲強弩下,鬼章有入檻車時。
鐘鰩捷表前無古,班固銘詩繼者誰。
白發腐儒心膽薄,一春林下浪攢眉。
此詩乃宋末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劉克莊喜聞蒙哥汗于開慶元年(公元1259年)斃于釣魚城之戰而作,流露作者豪放痛快和壯志未酬之情。全詩善用典故和借代手法,描繪蒙哥汗大軍氣勢洶洶直抵釣魚城,而釣魚城守城將士的奮起反擊,終使蒙哥汗斃于強弩之下。接下來則抒發了作者報國與失意相左右的強烈愛國之情,“撻覽果殲強弩下,鬼章有入檻車時”句,便是隱喻蒙哥猶如遼將蕭撻覽命喪弩下。
關于蒙哥汗死因的記載有“染疾說”“中飛矢說”“中砲風說”等說法,其中,認為蒙哥汗中箭而死者,或云“為飛矢所中”,或云“為流矢所中”,或云“膝蓋骨中箭而死”,或云“死于強弩之下”,概而言之,均屬弓弩所為。強弩屬古代遠射兵器的一種,史料對釣魚城及四川山城遠射兵器的記載,多用“矢石”“飛矢”“弓矢”“矢”“強弩”“火箭”等詞匯記述,而對戰爭場景的描述則多為“矢石如雨”“弓矢齊發”“弓弩雨射”等詞匯,足以見得當時弓弩等遠程拋射兵器使用之頻繁,戰斗之激烈。
其實,“射”自周始就作為士的主要訓練內容之一,時至宋代更是如此,宋人認為:“軍器三十有六,而弓為稱首。武藝一十有八,而弓為第一。” [10]以至于“諸路禁軍近法,以十分為率,二分習弓,六分習弩,余二分習槍、牌” [11]4870。并且將弓弩視為考核士兵水平的標準,如宋仁宗天圣年間,曾下詔樞密院規定禁軍選補法:“凡入上四軍者,捧日、天武弓為九斗,龍衛、神衛弓以七斗,天武弩以二石七斗,神衛弩以二石三斗為中格……凡員僚直缺,則以選中上軍及龍衛等樣、弓射七斗合格者充,仍許如龍衛例選補班直。” [12]宋光宗時規定:“殿、步司諸軍弓箭手帶甲,六十步射一石二斗力,箭十二,六箭中垛為本等;弩手帶甲,百步射四石力,箭十二,五箭中垛為本等。” [11]4871南宋雖有變化,但大體沿襲北宋舊制。可見,宋軍使用弓弩方面的軍事素養是相當過硬的。較之于北宋,南宋弓、弩及箭鏃的制造技術和功能也有了新的發展,不僅承襲北宋著名的神臂弓,而且還新造克敵弓、神勁弓、短強弩、無羽箭、蒺藜箭等。在射程方面,要求弓箭至少在六十步以上,而弩箭少則百步,多則三里。因此出現了“蕃長于馬,漢長于弩” [13],“弩者,中國之勁兵,四夷所畏服也” [14]以及“虜人畏強弩” [15]“制其重甲則勁弓、強弩” [16]的說法。因此,南宋時期弓箭這類拋射兵器在射遠、精確、破甲等方面,均前代所不能及。《宋史》曾明確記載蒙古大將汪德臣單騎于釣魚城下喊降,“語未既,幾為飛石所中,遂感疾” [17]而卒,使之成為執行“斬首行動”的最有效兵器。因此,宋人記載蒙哥汗死于飛矢、強弩亦屬可能。
三、余論
“以詩證史”“詩史互證”的學術方法愈來愈受到學界的重視與推崇,重慶釣魚城詩歌時間跨度長,種類數量多,其山山水水和守城抗戰蘊涵引發出諸多文化現象:如,才識之士置身大好河山之中,繪寫錦繡山河,撫今懷古,或借景抒情,或寓蘊哲理,或借題發揮,留下自己的觀感和情思,孕育出具有隱逸、閑適、超凡脫俗等特點的釣魚城山水文化;又如,艱苦卓絕的守城抗戰,愛國志士描繪筑城、守戰之事跡,借古論今,敘事抒情,雄壯中見傷感,沉郁中見豪邁,使釣魚城軍事文化增添了幾分情懷。而作為自然與人文交融結晶的釣魚城詩歌,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融為一體,成為當時軍事、政治、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