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欣欣(1984-),女,黑龍江雞東人,講師,從事英美文學及翻譯研究。
基金項目:大慶師范學院科學研究基金項目“萊辛和沃克的女性主義對比研究”(12RW15)。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21
在漫長的文學發展歷程中,女性作家的作品不知凡幾,但以女性作家為主人公的作品卻鮮少有之。自傳因素出現在眾多小說作品中,一度激起了成長小說的浪潮,但在女性作家的小說作品中卻很少見。多麗絲·萊辛的作品《金色筆記》以女性作家為主人公,以作家自身的自傳經歷為依托,向讀者講述了一位女性作家在男性社會中個人成長的故事。
一、榮格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理論
分析心理學派創始人榮格指出,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其自我的性別認同里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主題文化不認可的特性:女性心靈內形成充滿男性氣概的形象,即“男性氣質”(阿尼姆斯Animus),以及男性心靈內形成充滿女性魅力的形象,即“女性氣質”(阿尼瑪Anima)。榮格對他病人的夢境和幻想進行分析后,發現這些形象或氣質非常重要,任何人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一旦與這些形象或氣質隔離開來,便會感受到原始文化中稱之為“失去靈魂”的感覺。榮格提出,“阿尼瑪或阿尼姆斯對人類心靈的功能,即它在個體內所扮演的角色和投射時的運作方式相似:能帶領個體走出一貫的運作方式,開拓個人視野,并對自己有更全面的認識。” [1]然而潛意識形態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很抽象,因此個體很難感受它們存在的實質感覺。當自我與阿尼瑪或阿尼姆斯能夠做到部分整合時,個體的創造力就會在更大程度上發揮出來。在《金色筆記》中,女主人公安娜·伍爾夫向讀者展示出女性作家由初見、適應到融合女性性格中的“男性氣質”(阿尼姆斯),感受到的彷徨、恐懼直至圓滿的過程。
二、初見“男性氣質”之時的彷徨
女性作家不愿意直接面對自己性格中存在的“男性氣質”,其原因在于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在幾千年的社會輿論中都固守著他們傳統意義上的由生理特征所決定的社會角色。女性作家作為作家的成功之處恰恰表現了她們性格之中存在的“男性氣質”。而任何女性,一旦在創造力方面表現優秀,就會在另一方面——其固有的傳統意義上的女性角色——的失職而受到指責。此時的女性所面臨是心理上的崩潰、心靈上的拷問以及對自己身份角色的彷徨。
女性作家不愿意在自己的小說作品中寫自己,是因為一旦女性作家公開在她們所寫的故事中進行自我揭露,那就意味著她們接受了批評家們的批判。社會的輿論不斷地告訴她們,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功必然建立在她們婚姻失敗的基礎上。也就是說,暴露自己的文學上的成功等于變相承認她們身上的“男性氣質”并否認其“女性氣質”。這樣會導致不可接受的后果,即輿論可能會譏諷甚至否定她們作為作家的成就,因為即便是在當前這個男女相對平等的社會,女性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身分都是第一位的。
在《金色筆記》開頭,小說主人公安娜·伍爾夫已經是一位成功女作家,眾多電影和電視制作人都爭相制作她的小說。這時的安娜根本不可能隱藏或者弱化她作為一名女性作家的創造力。女主人公不僅進入了男性世界,她還展現出征服這個世界的能力。勞倫斯J.哈特Lawrence J.Hatter在《社會中的藝術家》(“The Artists in the Society”)一書中這樣寫道:“她得想好在不失去女性身份的前提下她的天賦能走多遠,如果她爭得更兇狠一些,她創造的同時必須然會失去些什么,她可能就會被男人女人同時孤立起來。而如果她堅持一定要創造,別人都會以為她爭強好勝、不男不女、性格古怪。如果她未婚,那別人會以為她根本做不來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如果她已婚,別人會想盡辦法讓她因藝術家的身份而深感愧疚。輿論會告訴她,假使她想繼續做她的藝術家,那她有一天必會夫離子散。一個女人,要想保住她藝術家的身份,她只能堅定決心,兇狠爭奪。” [2]但是安娜彷徨無奈,她害怕丟棄自己的“女性氣質”,淪為社會輿論眼中不男不女的人。她更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女性身份,因此事業的成功并沒有給她帶來心靈上的圓滿和慰藉。
榮格心理治療師M.Esther Harding在《所有女人的方式》(“The Way of All Women”)一書中寫道:“從文明伊始至今,一直存在一種廣泛而深刻的觀念,即女性是沒有創造力的,甚至任何女性的創造之舉都是極其不恰當的。這一傳統觀念意味著創造力是男性特權,而任何女性只要提出什么她們自己理解和所創造的東西,則是對女性沉默寡言和謙恭退讓的本能的違背。” [3]在這一傳統觀念的驅使下,數千年來人們根深蒂固地認為,男性是世界的創造者,因此,只能生孩子的女性是不能創造出什么文學作品的。
如此看來,像女作家、女藝術家這種沒把人生重點放在結婚生子的女性都是充滿“男性氣質”(阿尼姆斯)的人。這些成功的女作家展現出來的是過去只有男性才能擁有的特質:理性的思考能力、蓬勃的野心、堅韌不拔的韌性以及希望自己塑造自己的生活,擺脫生理枷鎖的愿望。榮格心理分析法告訴我們,所有追求自我實現自我的人,特別是那些想要創造的人,必要意識到并利用那些異性的特質:男性性格中的“女性氣質”(Anima)和女性性格中的“男性氣質”(Animus)。女性作家若想真正完全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必須真正意義上承認并認同她們自身存在的阿尼姆斯。正如弗吉尼亞·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所說,藝術家必須是雌雄同體的。但問題在于,女性作家越感覺自己不女人,她們就越需要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女性化。正是這一需求使得她們不愿意在大庭廣眾下講自己的故事。這也是《金色筆記》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在作家事業成功之時不得不突然面對的問題——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正是這一問題使得安娜左右彷徨,心里不安。
三、適應“男性氣質”之時的恐懼
榮格的阿尼瑪和阿尼姆斯理論指出,在個體的發展過程中,“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密不可分、缺一不可、相輔相成。M.Esther Harding認為:“如果一個女人想在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做一個創造者,那么她不僅需要把她身體里的“男性氣質”激活,還必須深刻體會她的女性天性帶給她的氣質。” [4]艾瑪·榮格在《阿尼瑪和阿尼姆斯》一書中也強調了將阿尼姆斯融入女性天性氣質中的重要意義。
但是女性在試圖結合“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時候,她們通常陷入眾所周知的惡性循環之中。女性越是因為藝術家或者創造者的身份而感到內疚和恐懼,就越需要努力勸說自己承認自己的女性氣質。而她越努力地想在自己和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女性的一面,她就越沒有機會和勇氣去承認自己身上的“男性氣質”(阿尼姆斯)。然而,缺乏任何一種氣質都不會讓女性真正面對自己,了解自己,完整地生活。
在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男性氣質”之后,經過最初的彷徨,《金色筆記》中的主人公安娜經歷了一個掙扎痛苦的過程。此時的她又開始陷入了對自己失去女性氣質的恐懼之中。安娜渴望能夠獲得男性的情感,但是一遍又一遍地對身邊的男性感到失望,絕望。因此她一再懷疑自己身上的女性氣質是否因自己“男性氣質”的過度發展而逐漸喪失。
安娜的成功給自己帶來的只有失落、自我批評以及深深的負罪感。安娜生活中對自己進行雙重懲罰:無力再續的創造力和無力再續的愛。隨著時間的推移,安娜越發覺得自己的作品寫得差,而且盡管她已經有了兩個故事的雛形和想法(其一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自殺的故事,我們這里可以把它看做是她想殺死自己身上的阿尼姆斯的投射),她根本無法下筆去寫。與此同時,她也陷入了一段與一個已婚男人的漫長情感糾葛中。這段感情與所有婚外情一樣,充滿了情感限制和羞辱。這段感情的結束給安娜帶來了可怕的情感殘留。除了索爾·格林,她與隨后遇到的男人都只保持性關系。而這時候的她覺得不論性關系還都不是她想要的感情,讓她倒盡胃口。
安娜適應她自身存在的阿尼姆斯的過程是一個漫長、痛苦又讓她驚恐萬分的過程。她不斷發現,不斷害怕,心理上的不平衡日益明顯。這表現在她的一個反復出現的噩夢中,書中這樣寫道:“我又做了那個夢,每次我感覺極度疲憊,壓力極大或矛盾重重的時候我就會做這個夢,我感覺在我周圍保護我的那堵墻似乎越來越薄,岌岌可危。夢中的人有時候是老人,有時候是老婦。但不論是帶著假肢的人,還是拄著拐杖的人,抑或是駝背的人或殘疾人,這些人在我夢中都是活蹦亂跳的。夢中總有一個力量極其強大的存在,我心里明白得很,他之所以那么強大就是因為他是毫無目的,毫無方向又無緣無故的怨念。” [5]
四、融合“男性氣質”之時的圓滿
在現代社會,由于對男性和女性評判原則的傳統不同,愛冒險的男人頗受女性青睞,但愛冒險的女人卻只能讓人退避三舍。所謂的自由只不過是個字眼而已。大眾眼中總會不知不覺給女性掛上“好女人”和“壞女人”的標簽。而評判的標準無非就是這個女人有沒有圓滿地做好她的女性生理特征帶給她的社會角色。男性和女性對自由的理解頗為不同,對女性而言,自由意味著對婚姻的蔑視和以失去多種類型的安全感為代價來換取的經濟獨立和自由選擇男人。然而對于男性而言,自由即是松散。因此當男性遇到自我標榜為自由的女性,他們在對待彼此的感情中總會缺乏足夠的尊重,足夠的溫柔,足夠的體貼,更有甚者,還會缺乏足夠的誠實。更糟糕的是,那些已經獲得創造者身份的自由女性在無形之中被貼上家庭失敗者的標簽。在《金色筆記》中,萊辛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即獨立女性的自由比婚姻給她帶來的枷鎖更重,因為這種自由給她帶來的是情感上的荒蕪和性行為的濫用。當意識到這一點后,原本依靠寫書掙錢的女主人公安娜選擇了找一份工作。這樣看來,她的未來之路是寬廣的,盡管因為她本人曾經歷經過某種精神危機,但未來她對她自己身上的“男性氣質”的認識和融合的艱難道路已經展開。
在女主人公安娜融合阿尼姆斯的過程中,萊辛給她安排了一個親密的男性伙伴。這個人就是索爾·格林,一個每天記日記的美國小說家。我們可以說他是她的男性朋友,可以說他就是她的靈魂伴侶。兩人關系十分親密,女主人公主動邀請索爾·格林閱讀她的一部分日記內容,后來又邀請索爾·格林給她寫一部分日記。
小說快結束的時候,安娜成功地發現她噩夢中的這些奇形怪狀的形象實際上是她自身創造力的象征。這都源于那個租她房子的男人,這個讓她痛苦地愛著的男人——索爾·格林,一個跟安娜一樣經歷著精神失常和作為一名作家的心理障礙。他的瘋癲一方面深深地吸引安娜,另一方面又讓安娜無法接受。然而,安娜終于逐步接受了他給她帶來的這種分裂。這種分裂反而啟發安娜走上了一條統一的新道路。終于,她把自己的四本分散的日記結集成一本。恰巧在一家文具店,她看到了索爾·格林想要本又忘記了買的一本金色的筆記本時,她買下了這本筆記本,而后經過很多令她痛苦的幻覺之后,她邀請索爾·格林在這本筆記本上寫些什么。當然,這就是本小說的名字來源。她與索爾的這種關系使她重新邁出了一步,她又開始寫新小說了。而索爾·格林寫在這本金色的筆記本里的那句話就是這部小說《金色筆記》的開篇之語。巧合的是,安娜寫的一句關于一個阿爾及利亞士兵的話變成索爾·格林后來發表的一部小說的開篇之語。兩人痛苦的情感關系卻成為兩人創造力的契機。安娜和索爾·格林在互相交換日記后就分開了。兩人之間的性別吸引已經逐步轉化為親情和感激之情。她想:“我現在看他就像看待我自己的親哥哥一樣,不論我們離對方多遠,我們的血肉都融在一起,思想也緊緊聯系在一起。” [6]
從某種象征意義來看,這兩人變成了雙胞胎一樣的存在,他們是靈魂伴侶,一個代表男性成分,另一個代表女性成分,兩個人合起來成為一個統一、活躍、充滿創造力的整體。安娜噩夢中那些混亂的形象變得溫馴服帖,原來那些令她恐懼萬分的生氣勃勃的氣象終于幻化為她掌中的正能量,只屬于創造者的正能量。
結 論 絕大多數女性作家不愿意向大眾展示這一“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融合的過程,但是女性作家只有真正意識到這一過程的重要性,才能在成為自信的創造者的同時不舍棄她們身上的女性氣質。通過閱讀《金色筆記》中安娜·伍爾夫的個人發展,讀者看到的是一位女性作家從彷徨、恐懼到接受她身上的“男性氣質”的過程。透過安娜·伍爾夫的形象塑造,萊辛告訴讀者,女性永遠不可能像男性一般同時自由地保留多重性關系和感情關系,更不可能不找男人陪伴而一個人快樂地生活,想做創造者的女性根本不需要放棄男歡女愛。
《金色筆記》中的心理過程其實是每一位女性創造者必須經歷的過程。然而,大部分女性作家都把她們自己的“男性氣質”隱藏在其作品背后,不愿讓讀者去真正讀懂她們。她們在出版的書中展現的只是女性微不足道的自我,而不是像萊辛一樣,展現一個真實的自我。這也是萊辛的《金色筆記》在今天仍能給我們帶來人文關照的至關重要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