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科
地方政府“軟硬兼施”強推化工項目,遭民眾抵制,官民互信系統受阻,終釀多起群體性事件。要解開死結,應有合適的第三方斡旋調停,采取溝通談判策略,尋找替代性方案
在撕扯成一團的人群中,76歲老人蔡金發忽然聽到槍響,緊挨著他的蔡嚇靜應聲倒地。一枚黃色的梭形塑料子彈,射穿了這個25歲女生的下頜,兩顆牙齒脫落。蔡金發俯身去扶她,一根外裹塑膠的鋼管揮了過來,他用左臂回擋,沒來得及喊,頭部就被擊中了。
血浸入雙眼,朦朧中蔡金發看到射向人群的催淚瓦斯彌漫開來,四處盡是辣椒水味兒,騷亂的人群漸趨安靜。
2015年1月15日,福建省莆田市東海鎮東沙村村民蔡好(化名)回溯發生在東海鎮一處高速公路下的這一幕時,仍心有余悸?,F場當時有數千人,防暴特警齊備頭盔、盾牌和警棍,村民則用購買的爆竹、土炮回擊。最終,造成多人受傷,至今仍有7名重傷員還在就醫。蔡金發頭上留下一道長約10厘米的傷口,經醫院CT診斷為頭部輕微腦震蕩。
這起惡性沖突事件發生在2014年12月30日,起因為一年半前莆田市仙游縣擬建的 “藍海精細化工項目”(下稱藍海項目)。當地政府發展石化項目的決心已定,推算項目每年可帶來占本地財政收入三分之一的稅收。然而,沿海村民并不貧窮,拒絕在身邊留下一個風險隱患。
幾輪糾葛無果,終使單一的環境“鄰避運動”,演變為復雜的社會群體事件。還原事件始末,審視這一極端案例,雙方均應反思,以不負彌足昂貴的“流血”教訓。
項目污點
2015年1月14日,與大海僅一路之隔的東海鎮東沙村內,幾個老人圍蹲著下棋,路邊商鋪的音樂時斷時續,商販們高聲招呼著來自外地的客戶。從村口伸至高速公路的那幾百米長公路上,血跡不再,唯有穿梭不息的廂式貨車,十多天前發生的激烈沖突被日常生活抹得沒有一絲痕跡。
然而,村民富裕而平靜的生活早在2013年5月就被打破。
藍海項目選址在仙游縣楓亭鎮和莆田市城廂區的東海鎮交界處。東沙村的海域被征,村民不知細節,“有毒有害的重污染化工項目”議論在周邊各村不脛而走。
仙游縣政府在2012年12月與四家公司簽約,引入藍海項目。按計劃,投資67億元,2013年完成海域審批手續,填海造地2500余畝建廠,填海工期18個月,擬2014年9月完工,化工項目建設總工期40個月。
項目生產三類精細化工產品——年產10萬噸的過氧化二異丙苯(DCP)、年產10萬噸丁苯橡膠(SBR)、年產20萬噸的三元乙丙橡膠(EPDM)。
DCP屬于危險化學品,易燃,具有強氧化性,容易在儲運及生產過程中發生火災、爆炸。其余兩種為橡膠產品,屬于高分子合成膠材料,在合成過程中會出現揮發物,可能污染大氣和水環境?!帮L險值取決于生產過程控制的優劣。為避免發生事故的可能,大規模生產項目最好避開人口密集區。”一位中國科學院化學所研究員說。
藍海項目的環評報告稱,本項目爆炸事故風險水平可以接受,但如真正發生爆炸或泄漏,引發的后果嚴重。這份環評報告2014年4月獲莆田市環保局批復。
2015年1月15日,在蔡好家中,他用手指著環評報告中所附的一張《周邊敏感目標分布圖》說:“我們現在站的位置,就是項目敏感區?!?/p>
敏感區以危險源周邊5公里為半徑劃圈,內含莆田、泉州等兩個地級市的3個縣區、25個村莊,近30萬人口。危險源與保護目標的環境安全間距,按這份環評報告所示,最短為300米,最長540米。
國內對安全防護距離沒有明文規定,國外明確為1000米以上。國內業界共識是,生產危險化學品的石化項目至少要在1000米以上。按通行的設計規范和手冊,安全系數越大越好。
測算大氣環境防護距離時,還要根據不同地方、時節的風力情況,風力越大,測得風險范圍越大。村民們擔心,莆田沿海一帶風力較大,尤其是夏季,東南季風盛行,這會導致廢氣擴散范圍更大。
“300米和540米的安全防護距離太短了,無論怎么測算,國內的化工企業不可能有這么小的下限?!敝袊突ひ巹澰焊痹洪L白頤說。
藍海項目計劃填海造地共計166.75公頃,但被切割成多個50公頃以下小項目。2014年3月13日由福建省政府批復了其中的兩個小項目,計67.2公頃海域。
據《海域使用管理法》,填海50公頃以上的單個項目用海,應報國務院審批;50公頃以下的,才由省級政府審批。國務院、國土部、國家海洋局皆曾發文規定,嚴禁將單個項目化整為零、拆分審批。
仙游縣政府成立的藍海項目推進工作組組長鄭洪慶解釋,該項目切割審批,是基于不同產品,在市場需求、投建資金到位等不同情況下的靈活手段,“根據生產產品的市場需要,逐步報批可行”,剩余的海域使用面積正在積極申請過程中。
藍海項目曾以“藍海新材料公司年產4億條編織袋”、“莆田鈺誠化學有限公司年產110噸醫藥中間體”等不同公司、多種名義申請海域使用,均未獲批。而以“仙游速達石化有限公司年產30萬噸聚醚”名義,申請下來了33.5公頃海域。
在全國律協環境與資源法委員會委員夏軍看來,以不同公司、不同工期用海需要的名義,切割項目,向較低層次的管理部門審批,已明顯違規,擾亂了正常的海域審批秩序,背離國家立法本意。
沖突升級
公眾參與是環評報告中的關鍵環節,專門被列為一個章節以凸顯重要,如果公眾參與不全面或造假,整個環評報告就失去了效力和意義。
仙游縣楓亭鎮海安村村民在查閱這份512頁的項目環評報告時,認為公眾參與并不全面,報告僅根據169份調查問卷就得出反對者占3.95%的結論,報告傾向選用了“點贊者”,“填寫贊成票的,還多是鄉鎮、村委會干部”,這無法代表客觀的民意。
部分村委會干部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態度曖昧,“私下里肯定反對,但迫于壓力很難明面表態?!?/p>
仙游縣經濟開發區管委會規劃建設辦主任莊少強反駁稱,全面的公眾參與很難界定,“群眾有反對,也有支持的,周邊的群眾樣本量太大,調查很難面面俱到”。
東沙村村民自發組織對全村18周歲以上的6255人問卷調查,反對項目占99.84%。其中,“如果項目動工,您和家人是否參與群體性活動”這個問題,參加率高達94.05%。
然而,在項目環評報告中,涉及社會穩定風險評估的結論卻恰好相反:風險程度較低,項目實施過程中出現群體性事件的可能性不大。
鄭洪慶認為,當時對這一形勢的研判過于樂觀。
2013年7月5日上午,聽聞項目施工隊伍強行填海施工,附近村民自發聚集到現場阻止渣土車作業。對峙之下,施工隊伍當天撤離。事件很快平息,未引起地方政府的足夠關注,沒有設計預警系統。
2014年3月22日,藍海項目施工隊再度施工填海,數千名村民在3月26日和27日連續兩天自發聚集阻止,溝通無效后縱火燒毀了填海防水布料,打砸現場項目部。28日上午,海安村村民朱建方在買菜途中,被警方帶走,眾多村民再次聚集“要求放人”,在與警方發生激烈沖突后,圍攻了鄉鎮邊防派出所。直到當日下午4點,朱建方被釋放,人方散去。
經此沖突,當地政府采取“軟硬兼施”應對方式:一方面,依法追查嚴懲聚眾滋事者,而這恰是半年后更大規模群體性事件的導火索。另一方面,加大宣傳力度,抽調各部門和鄉鎮基層干部下鄉入戶做村民工作。其中,莆田市政府負責維穩,仙游縣政府繼續負責項目整體推進和宣傳,城廂區政府協調配合兩者工作。
錯位的溝通
填滿鄭洪慶幾乎一年的回憶,是政府在宣傳上不遺余力??h委書記曾親自帶隊入村承諾,“政府和企業的環保安全承諾一定兌現”,全縣還發動30個科室的200多名干部以責任包干制,爭取村民的“贊同票”。
“敲定項目后,我們一直信心滿滿,原以為這樣得之不易的好項目,一定會得到村民的大力支持?!编嵑閼c說。
地方政府執著于藍海項目是考慮其可彌補當地“民營經濟好、工業經濟不足”的短板;年創稅7億元以上,占本地年財政收入三分之一;可提供2500人就業。
莆田以紅木家具、服裝鞋帽聞名,沿海村民多經商,生意通向全國,鄉村內價值數百萬元的四層民宅,鱗次櫛比。當地村民不需去廠內打工,也不在乎稅收。有村民建議,“引進高新技術產業或者商貿等更適合,也得民心,為何偏偏抓住聞之色變的化工不撒手?”
多位村民稱,政府做工作時,以嚴查村民計生、建房等存在的問題,作為脅迫;組織村民代表去考察外地工廠,卻不讓村民入場“零接觸”;邀請來的科普專家,多來自于同行企業的退休人士,只強調項目好,而緘默其中的風險危害。
分散在村子周邊的小型農藥、電鍍廠等非法排污的照片,還儲存在一部分村民的手機里,陰影揮之不去。村民代表曾去北京、福州咨詢專家,查閱了大批資料和法規后,向莆田市環保局、福建省海洋與漁業廳等部門申請信息公開,向各級政府提交信訪材料,多數都石沉大海。
此類的零散細節,拼起村民們的積怨。更糟糕的是,村民又屢屢發現政府在科普宣傳時,??桃膺x擇和有失客觀。
比如,被藍海項目奉為樣板的中石化上海高橋分公司,DCP產能小于藍海項目近5倍,在仙游縣政府編制的內宣報《環保與法制》上,被宣傳為“已安全生產30年,沒發生過一起爆炸、燃燒事故”。而據媒體公開報道顯示,上海高橋公司事故頻發,或倒逼項目整體搬遷,從2010年至今,幾乎每年都發生火災、爆燃或泄露事故,還遭過環保部門處罰。
村民們“查缺補漏”自制信息手冊發放。在政府官員看來,這是村民雞蛋里挑骨頭,很明顯在“挑事”。
政府對項目落地志在必得,“旗幟鮮明支持項目落地”“以釘釘子精神破解障礙”等字眼落在宣傳報上。鐵腕效仿莆田市秀嶼區上馬化工項目經驗,強硬推進,如遇群體性事件,從嚴處置組織參與者,以示威懾。
秀嶼區落建的PA6化工項目,在前期推進中也發生了“打砸燒”等過激行為。莆田市警方抓捕了主要參與者。一位知情人透露,抓人后,項目順利落地。不過,秀嶼項目周邊村落寥寥,居民偏少。
秀嶼經驗復制到藍海項目不僅未奏效,竟激起了更大風波。2014年12月16日,莆田市公安機關在東沙、海安等村張貼公告,3月事件中的涉嫌煽動鬧事的犯罪嫌疑人,限期至12月25日前投案自首。
限期內,海安、東沙兩村有13個村民分別被警方帶走配合調查,在辦理完取保候審手續后,很快釋放。
抓捕行動被村民理解為“填海施工的前兆”。蔡開興等村民此前曾多次信訪,并參與周邊社團遞交聯名抵制項目書。12月29日,蔡開興被警方帶走。終至沖突升級,正是文章開頭的極端一幕。
當地村民多為蔡、朱兩姓,親緣關系盤根錯節。
在蔡開興被警方帶走幾小時后,其他村民陸續獲知,而幾天前的警方抓捕行動已引村民不滿情緒高漲。當夜,村民自發聚集到東海鎮鎮政府前,要求放人被拒,村民怒砸政府辦公樓的門窗。第二日上午11時許,村民又陸續走向了村口的高速公路,與警方對峙持續至15時,蔡開興被取保候審釋放,人群逐漸離散。
反思這一教訓時,有村民對《財經》記者稱,以前嘗試信訪等途徑很難走通,唯有引起足夠的社會關注和傳播影響時,才會打破理性途徑的壁壘。“為贏取這一影響,我們不惜肉搏”,但現在,更愿意重回理性的司法軌道,下一步將考慮聘請環境律師提起相關訴訟。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社會政策研究所執行所長李楯認為,要解開死結,必須摒棄“你死我活”和“要么建、要么不建”的傳統二元思維慣性,應有合適的第三方斡旋調停,采取溝通談判策略,尋找替代性方案。
最近,村民陸續接到了不少外援電話。有環保組織已敲定介入增援計劃,即將到一線調研,為后續的信息公開、司法訴訟做前期準備。
村民以往的聚眾打砸等行為已然越界,被莆田市警方列為刑事案件。莆田市政府新聞辦公室主任徐向陽稱,元旦后,市政府相關部門多次召集開會,要對沖突事件嚴查嚴懲。但如何保證維穩,政府很頭疼。
臨近春節,大量在外地打工、經商的莆田人要返鄉,“這時候要再抓人,那會出大事的”。徐向陽表示,藍海項目推進已列為其次,維穩工作被置于當前首位。
1月16日,靜佇在海灣一角的藍海項目施工現場指揮部,兩層塑板簡易房僅剩下空架子,門窗皆無,海風輕拂穿堂而過。(本文來源于《財經》雜志2015年第3期,1月26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