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英國移民局給他買好了從倫敦到北京再到沈陽的聯程機票,甚至連護照和遣返文件都被封好裝進文件袋里交給飛機的機組人員,自己要做的只是踏上回國的飛機。能帶走的只有一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
2014年12月25日,圣誕節,銀白色的首都國際機場在彩燈和常青藤的映襯下,平添了一份朱紅墨綠。T3航站樓的上空,時不時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飛機降落,各類膚色的人群,伴隨著行李滾輪摩擦地磚的匆忙聲音,經由機場的邊防檢查口,正式邁入中國的領土。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的通過邊檢這道“中國大門”。下午兩點四十五分,從英國倫敦飛往北京的航班準時落定在T3航站樓附近。穿著灰色棉服、背著簡單雙肩包的鐘亮下飛機后,快步地走向了通往航站樓內的接駁通道。這是他時隔三年后,第一次踏上祖國的土地。
回國的原因是他手中那張期限只有六個月的旅游簽證。它不起眼,卻代表著一個國家給予他國公民合法停留的時間。從2012年1月3日,簽證過期之日起,鐘亮在英國就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也就是所謂的“黑戶”。這也就意味著,鐘亮這次歸國,并非正常途徑,而是“被遣返的”。
“黑”在英國的日子里,鐘亮不能上保險,不能開銀行賬戶,不能簽正式的合同,也不能坐飛機和出境,甚至遭到權益侵害也不敢跟當地警方多聊半句。而像他這樣進行工作的人在英國數以萬計,他們被稱為“非法勞工”,也就是“打黑工”。
沒有身份的人
上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鐘亮來自沈陽。與同一航班到達的其他乘客不同,他的身份信息、登機信息早已在這架飛機起飛前的一天被告知給了北京這邊。在接受了工作人員的例行審查之后,不到二十分鐘,登記完信息的鐘亮被準予放行入境。
接下來的三個多小時,他只需要靜靜地待在機場的候機大廳,等待返回故鄉沈陽的航班。從遣返所到候機大廳,需要先坐接駁的小火車到達國內出發口。路上經過一家免稅店,旁邊的工作人員提醒他,你可以憑登機牌在這里買點東西帶回家。
鐘亮聽聞后不禁欣喜,連連點頭,不過買東西必須用人民幣,而自己身上只有幾百英鎊現金和一張用旅游簽證辦理的英國的銀行卡。在外幣兌換處,鐘亮問了問今天的英鎊匯率,得知一英鎊已經跌到8.3元人民幣后,他有些感慨:“這英鎊咋跌的這么厲害,早知道上飛機前就該換好的。”但心里著急給家里的小女兒買些禮物,也就顧不得匯率多少了,鐘亮掏出了二百英鎊給工作人員,而對方卻請他出示身份證。已經在英國當了“黑戶”的鐘亮,根本沒有身份證,有些撓頭的他又掏出了護照、機票、銀行卡等東西來證明自己的身份,但結局仍然是“拒絕兌換”。
無奈的鐘亮長吁一口氣,心想給家里人買禮物的愿望已經不可能了,報平安的電話總得打一個吧。他輾轉著又來到了公用電話亭,卻再次因為沒有人民幣的原因而打不了電話。
直到鐘亮跟《方圓》記者借了手機,終于和家里聯系上了,“大姨,我七點四十就能到沈陽了,你們到時候在機場等我就行。”一開口,濃重的東北口音掩飾不住他的急切心情,他告訴記者,本來沈陽大冷天的不想讓人來接,但身上沒錢也不能自己打車回家。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鐘亮巴巴地望著四周的禮品店,反復說自己回來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給女兒和家人帶點東西。
下午6點10分,鐘亮在記者的目送下登上了回家的班機。在過去的將近20個小時里,他跨越大西洋,飛行上萬公里,雙眼都沒有閉上過。他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女兒,家人團聚,而此時,距離實現這個愿望,還剩下不到2個小時。
從留日學生到英國“黑戶”
鐘亮人生中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2000年,當時23歲的鐘亮即將畢業。他和所有即將畢業的學生一樣,奔波于各個招聘會。5月份,他得到了一份來自日本公司的面試通知,面試成功后,該日本公司告知他,他將會以研修的名義前往日本務工四年。
鐘亮猶豫再三后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飛機。四年務工的經歷,讓鐘亮發現,在日本賺錢比在國內容易得多,鐘亮開始尋求新的渠道在日本留下去。2004年, 他如愿申請上了位于東京的帝京大學環境商務專業,在這所私立大學中,他需要完成一年的語言課程和三年的專業課程,學費大約需要375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0萬元)。
“當時日本規定留學生一周打工不能超過28個小時,但是很多小店根本沒人管。我在居酒屋打工,一小時能掙一千日元,晚上十點以后工資還加25%。并且超過8小時就屬于加班,工資加50%。”鐘亮告訴記者,居酒屋一般都是通宵營業,從晚上五點到第二天早上三四點,所以自己一宿就能掙2萬多日元。留學四年,所有學費生活費都靠自己在各種餐館、超市打工掙得。
磕磕碰碰,終于畢業的鐘亮進入了一家IT公司,并且陸陸續續又跳槽到別的幾家公司,但是專業不對口、日語不好,他的工作狀態一直都不甚理想。“入日本國籍很容易,但拿到永久居留權很難。”鐘亮眼看曾經對于“永久居留權”的期待漸行漸遠,萌發了離開日本的想法。
2011年,日本大海嘯直接導致了福島核泄漏,很多媒體都在報道東京可能存在核輻射。考慮剛滿一歲的小女兒可能要承受核輻射的風險,再回憶起自己近三年的不如意,鐘亮做了一個決定:回國。
當年3月,鐘亮一家三口回到沈陽,但他發現自己近十年的留日經歷,對于在國內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并沒有多大的幫助。于是他想起了遠在英國“打黑工”的弟弟,動了去英國“撈金”的心思。
“都是為了掙些錢,我黑在那里”
四個月后,鐘亮帶著弟弟發來的邀請函和英國的旅游簽證,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開啟了自己另外一段“異國人生”。
“在英國餐館,老板知道你是沒有身份的黑戶,就會特意壓低工資。我的工資待遇都遠不如有身份的。”鐘亮說,店里沒有和自己簽任何合同,也不包稅交保險,在倫敦市區打工那會,雖然相對于國內報酬還行,但是老板不包吃住,刨去日常的開銷,第一年幾乎沒有攢下多少錢。
于是,鐘亮通過中餐館的工友介紹輾轉來到了世界十大浪漫圣地之一的斯旺西。斯旺西的中餐館也非常多,鐘亮很快在這里找到了第二份工作。
這是在斯旺西大學附近的一家中菜館,不僅有火鍋和燒烤,還能唱歌,由于學校經常有來交流的中國學生,所以人氣很旺。剛開始,鐘亮干的是最差最沒人愿意干的工作,也就是在后廚洗碗,一周只能掙一百多磅。工作的職責是將盤子和碗刷干凈,放入巨型洗碗機,最后再將滾燙的餐具放好。有時候餐具數目龐大堆積如山,鐘亮不得不連夜干活。好在因為勤勞肯干、從不曠工,大廚也對他青眼有加,鐘亮很快“晉級”為切菜手和配菜手,不僅工資漲到了一周350英鎊,還能夠一星期自由休息一天。
“斯旺西的餐館包吃包住,環境又好,雖然收入沒有倫敦的高,但是賺的錢自己都能攢下來寄給家里,合人民幣的話,一個月大概能攢下將近一萬元吧。”鐘亮向記者說道,反正就他那樣的條件,在沈陽要找一個月收入過萬元的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黑”在英國的日子,總是有些落寞,也有些緊張。由于沒有身份,英語也不好,他平時幾乎不和當地人交流。而且每天下班都是半夜,也沒時間去酒吧消遣。“剛到斯旺西的時候,還會主動找以前餐館的人玩,但后來發現,一出門就得坐火車、吃飯,既浪費錢又怕到處跑容易被抓。”
但“怕什么來什么”。2014年6月20日,在餐館累了一天回到住處后,鐘亮發現電腦、手機、相機等所有值錢的物品都被洗劫一空,連藏現金的皮箱也被拉走了。這次的損失,直接讓鐘亮三個月的辛苦所得付諸東流。“我氣不過還是報警了,但是警察最后也沒找回什么東西,我也不敢跟警察說太多,畢竟自己的簽證已經過期了,跟警察打交道總是心虛的。”
除了當“黑戶”的緊張,鐘亮最苦惱的還是七小時時差,不能隨時和家里聯系。看到餐館里有正式工作簽證的大廚一家享著天倫之樂,鐘亮羨慕不已。尤其是下班后跟孩子視頻,剛到英國的時候,孩子還愿意跟自己說話,后來也不知道說啥,就不愿意了。“看著孩子在那邊跟媽媽撒嬌逗樂,面對自己卻無話可說。”鐘亮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兒,這也是他最想回家的時候。但是簽證過期,他既不能出境旅游也不能回家,因為一旦被發現,自己就會留下非法居留的“黑記錄”,這意味著再想回來就很困難了。
英國遣返中心被問信仰和自殺傾向
日子就這么平平靜靜地過去。在中餐館,鐘亮能時常見著中國人,他們中間也有形形色色的非法勞工,有在郊區種大麻賣大麻的,有在海邊拾蛤蜊的,還有賣盜版DVD的。“我們偶爾也聊聊天,大家都是為了掙些錢,不然誰愿意背井離鄉。各有各的難處而已”。
在打工期間,中餐館的生意發展得很快,從原來的小店面擴展成了一個三層樓的大店,把旁邊的幾家小店擠得生意冷落了不少。眼看生意要做不下去,小店的店主們便開始相互舉報對方雇傭非法勞工。在英國,除去移民局親自查處,多數黑工都是被舉報而發現的,一旦發現有這種情況,店主就會被處以不低于兩萬英鎊的罰款。
于是,鐘亮也被發現了。12月16日晚上11點,餐館結束了一天營業準備關門,此時卻迎來了六個穿警察服裝的人。其中一個是翻譯,他用中文告訴店主:“有人舉報這有非法務工的中國人,所以來核查一下你們的證件。”
在老板身邊的鐘亮聽完之后心里就明白了,所謂樹大招風,這條街上的中餐館就屬自己這家生意最好,肯定是被其他店妒忌的老板們給告了。不過,明白歸明白,看著身邊幾個人高馬大的白人警察,他知道這次肯定栽了。
警察們的態度倒是很好,讓鐘亮坐在凳子上,由翻譯幫助雙方進行交流。鐘亮現在還記得當時似極TVB港劇的場景,翻譯說:“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說的話都將成為法庭上的證據。”半小時后,警察基本確認了鐘亮是簽證過期后非法居留打工的,并告知他現在立馬收拾行李回警局。
等檢查完鐘亮的行李沒有危險品,警察收走了他的護照、手機和現金,并把他帶上了店外的一輛警車。鐘亮也在人生中第一次戴上了手銬。
在警察局被拘留了24小時,當地警方主要查了他有沒有前科。盡管警察告知他有權聯系中國大使館,甚至可以幫助尋找代理律師。但鐘亮已經決定接受遣返,不想再橫生枝節,當時的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讓這一切快點結束。
第二天晚上,幾名警察送鐘亮去了位于林肯的一家移民遣返中心。“遣返中心大廳看起來像個接待前臺,挺人性化,沒讓人覺得是監獄。工作人員還是蠻好的,問我要不要吃喝些什么。”鐘亮告訴《方圓》記者。在遣返中心,鐘亮被再次搜身,還照了相,然后被給予了一個帶照片的卡,上面有他的身份序列號和姓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繁瑣的登記過程,需要填寫的登記表格足足有一大本。他們還把所有的行李都上了標簽,登記上號碼,甚至還問了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信仰什么和有沒有自殺傾向。”
登記完之后,鐘亮又到了健康檢查室。“當時我還害怕會不會像囚犯那樣被脫光檢查一遍呢,幸好他們只是問了我有沒有健康疾病之類的問題就結束了。”他回憶說,所有流程折騰完已經差不多凌晨1點多了。辦完手續后,一個警察模樣的人領著自己入住。
“反正是不再出去了,待夠了”
鐘亮進去后才知道,這家遣返中心是英國條件較好的幾家之一。的確,他一到那里,就有翻譯通知自己非法居留要被遣返的情況,并安排了入住。暫住的地方是一個十多平米的小單間,有柜子電視DVD,也有洗衣機廚房,只是衛生間和澡堂是公用。平常他可以上食堂吃飯也可以自己做飯,甚至還給了5鎊在超市買煙買零食。如果在中心幫忙打點工,一天還有7鎊的勞務費。
由于遣返華人需要通知中國使館與核實身份信息,還要安排回程機票,鐘亮在遣返中心待了整整一周時間。這期間移民局也沒有和他聯系,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等待,將大把時間花在圖書館里看書,活動室里打臺球,以及和同樣等待被遣返的中國人聊聊天。
在這個容納了各國遣返人員的中心里,最讓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一群在尋求避難的福建人。為了拿到英國身份,他們在來英國的飛機上就將護照撕毀,等到達后就聲稱是難民,要尋求庇護。移民局便以難處理的理由將他們安置在遣返中心。久而久之,有些人就開始賴在中心不走,有吃有喝還有錢賺。
但鐘亮已無心再停留。他覺得,在國外漂了這么久,沒啥收獲,也沒啥后悔不后悔,都是自己選的路唄。但是到時間了,就該結束了,這次被抓是“命運安排我回來的”。
12月24日平安夜,鐘亮被英國遣返中心的工作人員送到了倫敦希斯羅機場的登機口。英國移民局給他買好了從倫敦到北京再到沈陽的聯程機票,甚至連護照和遣返文件都被封好裝進文件袋里交給飛機的機組人員,自己要做的只是踏上回國的飛機。能帶走的只有一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在英國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一箱東西幾乎是他的全部,當然,移民局也沒有給他很多的時間收拾東西,更別說出去買東西了。
問起以后的打算,鐘亮說回沈陽后,要先歇一段時間,再看干點啥唄,這個年齡還能再找點啥工作呢,反正是不再出去了。就像那時候不愿意入日本國籍,也是這樣的想法。待了十三年,不愛待了。
這一刻的鐘亮有些落寞,但很快就陰轉晴,“要是能多點轉機時間就好了,我還可以在北京轉轉,畢竟現在自己是正大光明的了。”